【男子的视线离开面前的棋盘,抬起头来。这是自棋局开始后,他第一次主动望向自己的对手。
棋盘上,黑色一方的“小卒”被8个一模一样的白方“骑士”围得水泄不通。明明在前一步,还没有任何白色骑士存在于棋盘上;况且,这也根本不符合棋子原本的数量和步法。
棋桌对面,洋装女子避开男子的视线望向一侧,摇头晃脑地吹着口哨,显然不打算做出解释。
她在作弊。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场棋局一旦开始不限制棋手违反规则,很快比赛的将不再是棋艺是否高明,而是手段谁更无耻。
然而,男子并不像女子那般随心所欲,她是“主人”;这个房间、这面棋盘属于对方,男子只是个来客,或者说,囚徒。男子的余光瞥向四周,房间里,不知何时侍者的数量增加了。
有男佣和女仆,他们悄无声息,融入进阴影中,有的立在墙边,有的快步穿行。高矮胖瘦不一,外貌千差万别,有些根本是直立的野兽,身上套着佣仆的衣装。
主人需要这场游戏缓解烦闷,提供玩乐与充实,而不是戏耍与挫败。客人不能使出太过分的手段,否则在主人真正的怒火下,平和的假象将不复存在。
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扭转这般不利的形势。看着男子沉默思索的神情,洋装女子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接着变成夸张的大笑,摆动着双脚,拍着桌子,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笑够之后,她得意洋洋地说道;
“还记得这些‘白骑士’吗,一开始,人家是很希望你成为其中一员的。不过后来,你伤透了人家的心……”她看着男子的眼睛,徐徐说道;“怎么样?你现在已经被逼到绝路了,别以为人家看不到;你一直在使出各种手段,为的就是保护这个小卒。”
“其实棋局也好,胜负也好,对管理者来说都无所谓,我们想要的只是资料而已。虽然你竭力全力想要隐藏自己的情绪,但其实很在乎吧?这个小卒——你身为人类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对于已经成为‘神’的你来说,真的就是一枚棋子吗?要是真的不在意它的毁灭存亡,你早就应该放弃了,早就该用其他棋子把我将死了吧?……”
女子从座位上站起身,双手握在胸前,“啊,制造出这个百分百模仿人类的化身来跟你对弈,真是个明智的决定呀。要不然我怎么能这么快就理解你的想法,知道人类不过是人类,即使得到了伪造的至高权限,也不过是情感支配下的碎片的道理呢?居然能得到如此多的数据,这次真是赚到了耶……”
她朝男子眨着眼睛,“……呐,怎么样,要投降吗?虽说骑士没有空缺了,但贴身侍卫的位置还为你留着呢。再不然,成为人家的另一半也行啊……呀啊啊!真是的,让人家说出什么来了啊……”女子装模作样地扭捏了一番,然后俯下身,凑到男子近前,一直到面对面近在咫尺。
睁大的眼睛中,红色眸子清晰地倒映出男子的模样;
“快,投降吧,把‘启示录’的权限交出来。这样一来,你心爱的小世界就能保存下来了,上面还有你亲爱的家人、朋友、伙伴们哦。当然,对我来说,那都是一些没有什么价值的小碎片,而你,则大不一样……”
有什么声响传来,女子低下头去。
“哦~看来你是不打算和解咯。”她坐回椅子上,微笑着看着对手。“这样也好……那就让我看一看,你从祂那里得到的‘权限’究竟是什么。”
棋盘上,被白色骑士团团围住的黑色小卒正微微颤动着,发出嗡鸣声。
“连管理者都无法解析的权限……我真的……很好奇。”】
……
天穹。密集的、涟漪一般的裂隙布满其上。这张横亘大地之上亿万年的巨伞,仿佛终于迎来了一场真正的大雨。
瑞沉默了好一阵,才用平静到可怕的声音说道,“这不是我们所能想象、所能左右的了。也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事情了。车轮碾过一只虫子,我们就如同寄生在虫腹中的细菌,完全无法遏制、也无法理解地迎来世界的终结。”
“不,还没有结束。”我说道。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才站在这里的。
“你说什么?”瑞惊讶地说。
我对瑞说,“我去阻止这一切,你替我照顾好她。”我看了看刘思若。
刘思若呆立在原地,眼睛里闪烁着不解和恐惧。连续发生的状况已经大大超出了理解的极限,她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连自忖挣脱命运的觉醒者都无能为力,她这样的普通人,就像瑞所说的一样,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只是本能地感到世界末日已悄然来临。
瑞沉默半晌,闭上眼点点头。
我启动了权限,魂核从我胸口涌出。我的身躯随即仰倒下去,刘思若反应过来,跑过来奋力抱住我的躯体,轻轻平放在甲板上。
我的意识脱离了身体,随着魂核漂浮在空中。转生权限开启,它扩大长出手脚躯干和头颅,变成了能量汇集成的人形。能量形态的我对着瑞和刘思若点了点头,然后纵身飞向天空。
我飞向天穹,其实与其说是飞行,不如用“传送”更加恰当;在非实体状态下,我几乎在一瞬间就抵达了天穹边缘。
无数大大小小的裂隙正在上方生成,在每一个的中央,都有一扇连接异空间的界门。
通常情况下,开启这种大小的界门需要非常庞大的能量。masons总部的设备顶多能支撑同时开启三五扇,还会让整个B城和周围区域的电压下降。如此壮观的数量,大概每秒都要耗掉小半个地球的电力,根本不可能是人为的产物。
我找到一扇空着的界门,靠近之后,伸手想要触碰中心旋转的黑影。然而下一秒我就被弹出老远,手部的一部分魂能也被湮灭了。显然,这些裂隙拒绝陌生乘客,就像是安全门一样,要输对密码才可通过。
而我没有时间耗费在这里,这般规模的裂隙雨,已经有一半正在传送执行者。如果等到这些执行者穿过界门,降临这个世界,事情将无可挽回;我必须到另一侧去,关闭传送系统。
我拼命思索着,想从周围的数据流中获取通过界门的信息。然而没有用,虽然现在的我几乎可以直接获取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资料,但检索到的信息也在同时告诉我,通过界门的权限钥匙(指令),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也难怪,锁上鸟笼的钥匙,怎么可能放在鸟笼之中。即使确定大部分鸟儿没有旋转钥匙的能力,它也应当放在主人的口袋里,或是外界的某个地方。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对我来说倒不怎么罕见。我那些古怪的记忆,时常看到的那场棋局,以及那个男人的话语,不出意外也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如果需要的是某种指令的话……我眼前闪过那只圆形的项坠。
当时,在触碰它时,它的内部有某种回路引导我的能量穿过,那个男人说过“记住,这是重要的线索”……
项坠已经碎掉了,但回路的结构已经烙印在了我的脑中。我举起手掌,能量在掌心汇聚,形成了那组回路的模样。无比精巧和繁复的图形,如同一张虚拟的集成电路。
我将能量图形扣在界门中央,很快听到一阵清脆的连续开锁声——在能量形态下我听不到一般的声音,可能仅仅是种想象;但界门也确实随之层层开启。
我仿佛瞬间变小了,亦或者是空间的叠加效应;原本只有一人多高的裂隙在完全开启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轮巨大无比的空洞,大到几乎可以让轮船驶过。
空洞之中,是无比庞大深邃的黑暗,连光也无法从中散轶。最漆黑的浓墨也无法与之相比。我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尘,坠入其中,或许连一片涟漪都无法溅起。
人类有千百种恐惧,没有一种能超过面对黑暗时的恐惧。我一时间踟蹰了;如果贸然闯入,我会被界门分解湮灭吗;即使顺利通过,等待在另一侧的执行者大军,又会有多少种方式将我轻易扑杀?——像蝼蚁一般飞蛾扑火,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然身躯在本能的支配下微微颤抖,然而在我胸中,一种不可遏制的悸动正一点点涌起;
自上古时期,人类的先民们一直在以不屈不挠的意志挑战着残酷的命运,从恶劣的环境到可怖的野兽,从绝望的疫病到连绵的灾害。人类的历史,就是战胜黑暗和死亡的历史。人们不断地探索真理,改造自然,超越自身,以智慧和力量冲破枷锁。无数人倒在途中,而族群永生不灭。直至面对神明,也不曾衰减过。
我明白,这就是勇气——最不朽的赞歌;人类的伟大就在于敢于直面所畏惧的东西。如果死亡意味着一种责任,那此时此刻谁都不会逃避。我深吸一口气,像朝圣一般,纵身冲进界门。
无数看不见的手拉扯着我的身躯,仿佛要将我撕碎,留在这片黑暗中。但我无所畏惧,眼前只有前方……
不知穿越了多少道时间和空间的壁垒,冲破最后一道黑暗,我来到了不知何处的广阔地方。展现在眼前的,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即使令视觉权限扩展到极限,也看不到边界的无垠空间。
这里看上去像宇宙,又绝对不是。而是某种更加——基础的地方。
在这个空间中,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远无近,无快无慢。时空在这里是极度扭曲和不均匀的,我花了好一阵才找到在这里维持平衡的方法。
我看到了,巨大的时钟和兵刃、不知何用的机器和建筑漂浮在空中。大多残破锈蚀,只剩残垣断壁,大大小小的碎片悬浮着,无边无际……它们仿佛静止着,又在下一瞬间呼啸划过;在远处很小,靠近之后铺天盖地,尔后又迅速变小消失。相比之下,我还不及上面的一只螺母、一粒砂石的大小。
下方,我原本所在的世界(行星)仅是一个渺小有限的球体,虽然相比我来说,仍然非常庞大。我使用权限尽力搜索着。最终看到了,在相对上方的位置,无法形容多远距离的空间“穹顶”上,挂满了无穷无尽、一眼望不到边的培养仓。
透过半透明仓门,每一个倒悬着的仓内都休眠着一位执行者。天使。
容貌和身形各不相同,但都是一样的高大,健美,俊秀,光翼像襁褓一般包裹着身躯。一些苏醒的天使从开启的舱门中坠出,马上有不知何处飞来的护具和兵器供他们穿戴。他们正源源不断地飞向下方,通过行星世界上方的界门涌向下位世界。
如果大部分培养仓都不是空着的话,加上正在穿过界门的那些,总数量是十万、百万、千万,还是几亿个?
我有些泄气,这可能真的是无法生还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