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果子如空空所言的多，随处一找便能看见结了满枝桠桃果的桃树。

空空寻了半天，才寻到一根足够长的树干来打树上的果子。

虽然这和出家人慈悲为怀，宁伤己不伤人的初心有所违背。

不过植物会痛又不会叫，何况小和尚快要饿死了。

益算就看着他双手握在比他人还高的树干上来回挥舞。

好容易打掉一个，那果子偏偏要和他做对一般，落地之后马不停蹄的滚了好几圈，跌进落叶深处不知道哪儿去了。

空空空着手扒拉了好半天，也寻不见果子半个影子，只能失望而归。

新一轮的打果子，连鹿男都看不下去，忍不住为矮个子小和尚加油。

“空空最棒！空空第一！”

一直忙活到太阳西落，空空总算吃上了第一口——一个尚未完全成熟的桃子。

当酸甜的果汁在舌尖四溅时，空空能感觉到，桃子清爽的口感扫去了他周身的燥热。

从出生到昨天为止，从来没有受过苦难的小和尚感动的几乎落泪。

明明是打死也不会为别人哭鼻子的类型，却能轻易的被自己感动。

出家人真的以慈悲为怀吗？

益算疑惑。

算是同时补充了体力和水，所谓“饱暖思淫欲”，空空的想法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倒不是说他要“思淫欲”，但他显然不愿坐以待毙。

将其它几颗尚未成熟的果子也塞进胸前的里衣后，空空决定：“下山。”

“就这么突然？！”

鹿男不敢相信，是什么改变了这冥顽不灵的小和尚。

然而，空空只是太饿了而已。

之前没挨过饿，总以为可以靠念经打发杂念，毕竟他是一个十分虔诚一心向佛的小和尚。

虽然之前在红螺寺有人刻意克扣过他的吃食，但在他真正饿的受不了之前，师兄都会及时出现，带上他最爱的青菜和馒头。

所以他不算真的挨过饿，刚刚挨过了，才发现这个挨不了。

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让鹿男感动的原因，益算不明白他为什么连声音都在“发光”。

六个果子，应该够了。

空空仔细的打算，从山上挨到山下需要多少食物。

不过当前最紧要的当然不是赶路，因为太阳已经落山，天已暗了下来，山间的夜是很凉的，更何况现在是四月。

空空裹紧了身上薄薄的两层僧衣，外衣还被湿润的红泥打湿了，他想扔掉，当然又舍不得。

这是两空亲手为他做的。寺庙统一发放的僧服被别的小和尚拿去丢掉了，他在冬日里冻的发抖，也不曾告诉两空他很冷。

别人只觉得他这是在引人注意，他不告状，便被欺负的更厉害。

因回忆起这段不好的过往，空空的脚步逐渐沉重。益算能感觉到他浑身泄了力气，只是在靠身体的惯性迟钝的行走。

等走到一棵五十年寿命的松树下，他才暂且停住了脚步。

益算看见树注意到了他。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一棵五十年的树，再过五十年便能有自己的思想了。

空空静静靠在树下，拾了地上散落的树枝，打算烧个火堆。

松树畏火光，于是抖了抖。

空空大概以为是松鼠，完全没有在意，他很快用随身携带着的火折子升起一个火堆，小和尚舒服的就地坐下，身体靠在松树上。

他摸了摸里衣里装着的果子，忍了忍，打算明天再吃。

夜半，因没有人添柴，火堆渐渐灭了。益算听见松树叹了口气，它为着这堆火，紧张了三个时辰。

可惜，空空冻的发抖，越睡梦做的越奇怪。

本来在红螺寺后山的亭子里和善导师兄辩论的好好的，怎么画面一转，突然成了在雪山上听两空讲经？

他察觉到不对，想从这冰冷的梦里逃脱，无奈入梦太深，越是想逃，梦境困得他越深。

渐渐的，空空已半身陷入了冰窟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益算明白过来，这是遭了梦魇了。

一种吃人噩梦的无聊小兽，就爱没事把人的美梦搅和成噩梦，然后再当零嘴一样吃掉。

该打！好好的作弄一个小和尚干嘛？益算好心的动动手指，帮空空重新燃起那堆火，周围散落的柴火排着队一个个“跑”过来。

梦里，空空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有点像师兄的怀抱。他做的梦也有所改变，开始看见天上有带着火光的流星在飞。

益算满意的看着空空舒展开的眉角，小和尚果然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看，皱着眉头不好看。

只是，那只梦魇小兽却不肯放过他，到嘴的美食飞了，那怎么能行？察觉到有人捣乱，它竟然亲自闯入了空空的梦境，轻易的融化了困他的冰窟窿，将冷水汤变成了滚烫的热泉，烫的空空哇哇直叫。

他被激的落出了泪，晶莹的泪珠子顺着紧闭的双眼滑出来，都这样了也不见醒。益算看的心疼，谁能忍心这么欺负一个小孩子呢？

一个没忍住，也闯进了空空的梦里。

空空这边正在水里费力的挣扎，热泉烫的他浑身发红，整个人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益算一把将他从热泉里捞了，用算盘化了一只仙鹤供两个人坐着。

空空比她矮上许多，坐在身前就像坐着一个小弟弟，益算情不自禁的抱住了他。

空空被烫的心有余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女女女……女施主？！！！！”

益算看着他熟透的小脸，忍不住抚上他的额头。没烫傻吧？

空空更慌了：“女女女，女施主，男男男……男女授受不亲。我是是是出家人。”

都吓结巴了？

益算好笑的看着空空费力的推开自己，没想到在这冷若冰霜的脸上，还能看见这么精彩的表情。

她忽而又想捉弄于他，于是张开红唇朝他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

仙气一过，益算此刻在空空眼中便是皱纹丛生，又干又柴，一副老妇人的模样。

她假意咳了咳，声音也变得苍老：“现在是在你的梦里，小和尚你在做梦，你仔细看着我，眼熟不眼熟？”

空空仔细看看……果断的摇摇头。

从未见过。根本不熟。

益算大眼睛珠子转转，本想假装他的老娘，又觉得自己这番变化实在老了一些，小和尚才不过十二三岁，于是道：“怎么不眼熟？我是你奶奶！”

空空：“……”

空空直觉这不是真话，更不是什么好话，眉角不受控制的跳了跳。益算很快笑开。

“知道我骗你？”

小和尚诚实的点点头，恨不得翻她个白眼。

但他不会，他可是读了很多经书，心胸宽广到能包容傻子的人。

于是就只点了点头。

益算看他忍得难受，招来一朵小云轻松的跳了上去。

她恢复了本来的面貌，一个清秀的仙子，本想继续和空空打趣，却没想到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梦魇小兽突然发难，眨眼间，竟变作了一只二十丈高，一堵墙宽的长颈水兽立于水中。

水兽的触须粗的吓人，用力拍在滚烫的热泉上，掀起层层热浪。仙鹤被飞溅的泉水烫的长鸣，一个不稳，差点将空空摔了下去。

益算柳眉一皱，暗骂了句“废物”，赶忙接了空空来自己身边。

仙鹤被化为真身——一个赤色的算盘，拿到手里时，益算的脸色彻底变了。她气得想拍打算盘，怪罪它刚刚给她丢人，看见空空在望她，又生生忍住了。

她把气全撒在梦魇小兽身上：“大胆妖孽，也不看看姑娘是谁？你胆敢放肆！！”

面对益算的威胁，梦魇小兽只当听了个笑话，冷冷一笑，在水兽原本粗犷的面目上，露出个老鼠的容貌，两根胡须从嘴边翘到眉毛上，阴冷又猥琐。

他道：“吱吱，大人，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这方是在梦里，吱吱，俺的地盘，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俺最大。何况，小人还真不知道您是哪位大神。”

益算更加气极：“有眼无珠！”

她想搬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又觉得此刻靠关系实在尴尬。

于是食指一弹，弹了颗算盘珠子下来。

算盘珠子将空空护在身后，益算借机安抚他：“小和尚别怕。”

空空倒是不怕，下意识的攥紧了自己的佛珠，想要招鹿男出来帮忙。

益算确定好空空听清了自己的嘱咐，腾的跳下了小云，两步一迈踩上滚烫的热泉。梦魇小兽还是水兽的模样，在梦里无需消耗灵力便能随意变化外形。

益算起手发难，滚烫的热泉在她手下，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柱，直直朝水兽的胸前刺去。

但在冰柱到达之前，梦魇小兽的反应更快一步，瞬间变了只灵巧的黄鹂鸟，扑腾着小翅膀躲过了。

益算气得咬牙切齿，自己也变了一头凶狠的猎鹰，急切的跟上黄鹂鸟想要将它当场撕碎。

黄鹂对猎鹰，当然是猎鹰更胜一筹。

梦魇小兽一见比不过，在益算飞来之前赶忙又恢复了真身——一只巨大的长颈水兽，身体高大而沉重，皮比城墙还厚。

益算来不及刹住，直直撞了上去，撞的头晕眼花。

“吱吱，大人可真是笨蛋。”

梦魇小兽见状忍不住讥讽。

益算气极，面子都丢光了！何况空空还在身后。

她只能“杀鸡用牛刀”，剥落了算盘珠子上所有的算珠，双手合十做了一个“困兽”的手势。

很快，珠子们就得到了主人的指令，在梦魇小兽的周身以自身为牢将它困在了原地。

梦魇小兽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显然没意识到这金牢的厉害，淡定的用触手拍打水面想用热泉烫的益算投降。

益算又不是傻瓜，站上小云便来到梦魇小兽的头顶，双手飞快的结印，口里默默念咒。

金牢立刻收紧，压得梦魇小兽不能乱动。

它意识到不对，赶忙又变了小鸟想要飞出金牢，只是它飞多高，算盘珠子编织的金牢便长多高，若是从珠子旁边的缝隙里往外钻便会被金光灼伤，全身都着了火。

打不过，梦魇小兽便开始求饶，此前的嘴脸全然不见：“吱吱…大人饶命，小人罪不至此！”

益算得意的朝空空回眸一笑，像极了寻求表扬的小孩子。

你看我厉害吧？

小和尚微微愣了愣，这女施主，好生彪悍。

益算却不管，任凭梦魇小兽如何一改前态的跪地求饶，好话说尽，她都将它收进袋子里，片刻，烧成了灰。

这不算得她的业绩，便飞去了空空身边。

“念咒。”

“往生咒。”

她夸张的抖搂着冒着紫光，形状怪异的收妖口袋。

空空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主动要求他去念往生咒。不过，这面前貌若天仙的女施主，恐怕根本不是人。

他不好与彪悍的她作对，左右念往生咒是为了给妖超生，算不得什么坏事，他便轻轻念起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益算的嘴角疯狂上扬。

这算是拍马屁拍对了？

以后同在一天宫，还能不能记得她给的这一人情？

“早登极乐。”空空如此祝愿，淡漠的眼神里暗藏悲悯。

益算一愣，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不该不听梦魇小兽的求饶放它一条生路。

不然小和尚的愿望也不会落空了。

毕竟登个屁呢，都成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