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算救空空出了梦境，小和尚便醒了。此刻天又大亮，他的两层僧衣皆被汗打湿，水淋淋的了。

在空空昏睡之际，鹿男其实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只是怎么叫他，空空都没有回应。

这方小和尚醒了，他便急切的询问：“刚刚怎么了？梦魇魇住你了？”

空空冷静的点头。

鹿男撇嘴：“啧，哪来的小妖怪这般不长眼，明明有我护在你身边，它还敢来犯？”

其实是他自己进不去梦境。

空空懒得揭穿他，明明在梦里叫了他几百遍都没有回应，现在又是这番说辞。

于是他跳过这个问题，反而问起他在梦里看见的益算。

“你可知一神仙，女身，善变幻，手拿红色算盘，面似童颜，个子却很高。”

鹿男当然没有听过。益算从前不在天上当值，不曾与鹿男打过照面。

鹿男便道：“无名小神仙。天宫上多了去了。”

益算：“拳头硬了。”

空空却不这么认为，看益算的气质长相，动起手来也利落果断，实在不像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仙。

不过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自己会在梦里看见神仙，毕竟益算不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他只是奇怪神仙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究竟是不是一个梦。

鹿男跳过空空的问题，继续又讲自己的事情。

“既然睡醒了，神仙也见了，什么时候赶路？”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见她，他的心上人。

空空仍旧不理他。

刚刚在梦里九死一生，不是有神仙来助，他吓都吓死了。这么危机的场面，从鹿男口中说出来就能是“既然睡醒了”，果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小和尚虽然慈悲为怀，宽容大度，但不代表他不在意别人的关心与爱护。

于是，空空打算解决了腹中饥饿，生堆火烤干了衣服再说。

他仔细摸索怀里的火折子，身后的松树一凌乱，怎么又来？！

可惜根本没人注意它。

“这棵树上的松鼠格外多。”空空只是如此安慰。

益算偷笑。

鹿男无语。

空空一直吃到日上三竿，六个果子其中有三个下了肚。

鹿男：“你故意的是吧？一会儿是不是又该说再打点果子？那我们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她！”

空空不以为意。不吃饱饭怎么赶路？

没料到却有几颗果子“突突突”的砸到了他的圆脑袋上。

空空被砸的大叫。

益算警惕，周围并没有人，只是靠在身后的松树抖了抖。

空空呆呆的捡起砸的他头晕眼花的松果。

“这里的松鼠果然格外多。”

“我们现在可以上路了。”

空空熄灭了火堆，衣服也烤的差不多干了。松果里的松子饱腹能力不比桃子小，因为全是果油。

鹿男终于满意了，一想到即将要见到她，他的心就像要飞起来。

空空不能理解那种感情。

明明是要克制，却又放纵自己忍不住去见她。见了她出于某种原因不能跟她走，只能故意惹她生气，让她不想再见他。

她生气了便说难听的话，那些话听在他耳中，比用世间最尖利的刀割在他的心尖上还要疼，即便如此，还是甘愿反复去受伤。

为什么？这就是爱吗？

空空只觉得傻。

鹿男却很快活。

空空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天微微亮时，才终于挨到山下，桃子和松果被他一扫而尽。

空荡荡的小脑瓜，在这时最能派上用场。

“小师傅，你拿去吃吧。”

空空生的唇红齿白，清秀水灵，打那一站，便是红螺寺最靓丽的风景。

不用谁来介绍，任再凶神恶煞的恶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也只可能觉得他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小师傅，不可能为难于他。

于是很能化到不错的斋饭。

鹿男惊讶于世人的流于表面，对此种“贩卖皮囊”的事情很不屑。

空空却不在意。

揉揉逐渐圆润的肚子，他赶起路来都有力气了。

他首先决定在一所破庙里落脚，这里的小村庄里信佛的人其实不多，庙里供奉的是阎罗殿里众神的神像，但凡益算叫的上名的，全员就位……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还好阎君的信徒遍天地，恐怕是暂时查不到这处偏僻的村子，不然看见这一落魄的景象，还不让地府里的黑白无常腿都跑断。

空空想的没有这么复杂，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那个女人都能很快找到，从前在红螺寺里她还稍有收敛，最多一月来一次，眼下他们出了红螺寺，没有了镇守的菩萨保佑，估计要不了几个时辰，等天一黑，她就会现身。

她要是长得普普通通还好，可偏偏是人首蛇身，滑不溜鳅，还特别喜欢和附在他身上的鹿男通过他的身体卿卿我我……空空每次回想都觉得腹内翻滚，吃不下饭。

他猛然摇摇头。

鹿男注意到：“怎么了？”

“汗毛倒立，”空空道：“她要来了。”

“真的？！”鹿男惊喜，“我怎么没感觉，你和她之间倒是越来越密切了。”

空空苦不堪言。

只是又空等了两个时辰，蛇女仍不见露面，鹿男有些急了。

“是不是这里的神像太厉害了？她进不来？”

“不是。”空空摇头：“现在是白天。”

“她又不是不能见光。”鹿男反驳，更加急切蛇女什么时候出现。

空空只是合眼打坐，冷漠的像一座石像。

鹿男隔一会儿便来催他一次，益算无聊的快要睡着。

突然想起舅舅的嘱咐：“找到了他，便带回来，不要问。”

但又实在想看看空空和鹿男一直在等的人是谁。

时间这么一捱，天都黑了，益算伸开盘在一起的双腿，舒服的伸个懒腰，在空空身边坐了一下午，竟然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还在睡吗？”

她凑近空空，发现小和尚才不是在打坐，而是睡着了。

她怀疑的用手敲敲空空圆润的大脑袋：“醒醒。”明知对方听不见自己说话也看不见自己，却还是小孩子似的冲他吐了吐舌头。

空空却醒了，一双眼睛冷漠、无神，几乎不含温度，正好对上益算的双眼。

益算看呆了，不知道他会突然睁眼。想到自己和空空不过一掌距离，脸颊微微红了红，很快从他身前退开。

空空淡淡道了声：“饿了。”

鹿男无语。

这秃驴怎么这么能吃。

“又想吃点什么？”

“我是去化缘。”

“那还不是看你想吃什么。”

鹿男十分清楚，光凭空空这张脸，早已经达到了想吃什么就能讨到什么的条件，偏偏小和尚又会念经，超度个已经去世的人去往西方极乐世界，简直易如反掌。

空空没有很好的装备，只能借用今天早上化到的，用来装斋饭的碗。回想起那顿不错的水煮白菜，空空腹中的馋虫不受控制的动了动。

小和尚麻利的起身，鹿男就没见他这么积极过。

从前在红螺寺的时候，大家都是到点开饭，不争不抢的。空空在之中吃的最有姿态，慢条斯理，赏心悦目。

人果然是最容易变化的动物，从前什么样，现在却可以和之前毫无关系。

鹿男还是觉得妖怪更好，五百年修成思想，又五百年才能化为人形。一旦决定了要做谁，活成什么样子，绝不轻易改变。

这也是为什么自古以来妖最痴情，最傻，最固执。

因为人生下来就是人，妖却要努力五百年，才能摆脱妖。

“起风了。”

空空合上寺庙的大门，天已经黑的像染了墨，他裹紧身上薄薄的两层僧衣，感受四月里微凉的风。

这时候出门绝对讨不到什么吃食，空空明白，但他还是去了——而且是最热闹的街市。

鹿男一路上与他闲聊，他皆不应答。

益算不知道是因为空空心情不好，还是他在记恨鹿男没有去梦里救他的事。

空空询问鹿男的那番话，她全听到了——“女身，善变幻，手拿赤色算盘，面似童颜，个子却很高。”

益算很是满意。

小和尚绕过几个热闹的街道，这时正是城里最热闹的时候。

游行的舞龙、舞狮耍的精彩绝伦，卖玩意的商人小贩与路人的叫声此起彼伏。

空空一身僧衣不沾染烟火气息，冷漠的像只独行路上的佛，与这里格格不入。

多么有趣的画面，益算却没空欣赏。

热闹的街市人声鼎沸，是天宫上蟠桃大会时才有的光景，本该阳气十足，她却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很浓烈的妖的味道。

小和尚怕是会有危险。

鹿男也察觉出异样，这里越是吵闹，他心里的不安就越大，行人戴着怪异的面具，表面上是在欣赏表演和身边人有说有笑，脚下的步子却有意无意的不断向空空靠近。

一条街上少说有百十号人，大家都在假装游行和欢笑，眼神却没有半刻从你的身上移开，属实有点吓人。

鹿男未免吓到小和尚，只能小声的提醒。

“喂，回去吧。我突然不想见她了。”

空空的脚步停了。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鹿男会不想见蛇女吗？

这里虽然吵闹，但鹿男的声音一向是从他脑子里传出来的，不会错。

果然不出鹿男和益算所料，空空的步子不过一顿，刚问了一句，热闹的街市就像空了一样——舞龙的，舞狮的，放烟花的，与小贩讨价还价的，大家全部停下了动作，眼神直勾勾将他盯住。

诡异带笑的面具，猛然变成了赤面獠牙。

空空心里一紧，还没有注意到面具的变化。

他只是奇怪周围为什么突然安静了？刚想问鹿男怎么回事，热闹却突然回来了。

游行的人们像得到指令一般恢复了活力，大人托举住小孩子放在自己的肩头，稚嫩的童声打破黑夜的寂静，就因为空空下意识又迈出了一步。

什么情况？

空空这下可以确定了，这里真的有问题。

他紧张的问鹿男：“出什么事了？”

鹿男像点了火的炸药桶，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你才是怎么回事！让你走你怎么不走！！笨秃驴！！”

空空被骂的无辜。

突然的怎么了？

鹿男恨铁不成钢，看着空空一脸懵懂，恨不得用自己的蹄子在小和尚光滑的大脑袋上敲打几下。

他也算是修行了十几年的出家人，警惕性怎么能如此之低？

“这里都是妖怪，蛇女不在这里。你感觉不到？还不快走！”

空空自然感觉不到，这里妖气浓郁覆盖了半个天空，早已掩盖住蛇女为引他出现而故意外泄的土腥气。

小和尚慧眼未开，只能看见满街戴面具的游客和头顶上时不时炸开的烟火，妖怪的影子却是半个都看不见。

听见鹿男说这里都是妖怪，空空不疑有他，拔腿便要开溜。

只是——这里既然都是妖怪，到嘴边的好肉，又岂能白白放过？

一个驮着自己女儿的父亲，原本在和女儿逗乐，右手拿着一串晶莹的冰糖葫芦，甜蜜的糖衣粘在女儿肉嘟嘟的唇角，女儿正在和他说笑，母亲站在他们身边，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羡煞旁人。

空空步子一迈，刚准备逃跑。一瞬间，他们三人却都变了脸色。

母亲首先甩下脸上戴着的红色面具，笑只露八颗牙齿的红唇突然变成了血盆大口，原本小巧可爱的虎牙也迅速生长为一对尖利可怖的獠牙，巨臭无比的涎水从牙缝间滴落，好像已经急不可耐。

她面目狰狞，五官被牙齿挤压变形，鼻子肥厚粗壮，已完全没有了温良贤淑的人妻模样。

看见她已忍不住现形，一旁驮着女儿的父亲也同样忍不住了，双拳紧紧一握，背后竟生出一对布满羽毛的黑色翅膀。

他原本憨态可掬的汉子长相，也变得完全不同，厚重的嘴唇渐渐变得尖利，柔软的唇肉套上了一层黄色的硬壳，竟是一只猎鹰的喙。

鹿男大惊失色，他从来没有和其它妖怪起过冲突，治病救人他当仁不让，打架却是一点儿也不行。

他只能不断的催促小和尚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不要被抓住。

还好空空不知身后的妖怪已然现形，溜的全神贯注，还有几步就要奔到街道的拐角。

眼看到嘴的肉快要溜走，不止那一家三口，其它妖怪也全部化出了面目可憎的真容——豺狼虎豹应有尽有。

可惜这一条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竟是一个活人都没有。

空空这下，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