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千古奇冤
书名:清流 作者:贺兰山阙 本章字数:5045字 发布时间:2022-11-08


兆骞此时已身陷囹圄,隔笼张望。

离开江南后,兆骞一路舟车北上,正月里抵达京城。

这里,曾是辽、金、元几朝的古都。辽朝时称为燕京,金朝称之为中都,元代于此建元大都。明代,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将此地更名北平府,后明成祖朱棣永乐十九年迁都于此国门处,称京师顺天府,亦作北京,与陪都南京遥相对应。

如今,大清国仍沿用明时称谓,而北京已不再是国门,万里长城萦绕在崇山峻岭之间,更像是满洲人自家花园中的一道藩篱,把大清的天下圈成了关里和关外。

相较于江南的花红柳绿,小桥流水,这方方正正的京城有些中规中矩,虽车马喧哗,却难掩一片肃杀之气。

紫禁城比想象的还要壮观,这里曾是无数学子们魂牵梦绕的地方。古往今来,多少举子前仆后继赴京赶考,以期高中皇榜,货卖帝王家。兆骞此前万不曾料想,今朝是来京城受审。

他不忘吴伟业的叮嘱,去陈之遴府上拜访,陈府却是一直大门紧锁。兆骞找到了在京师任官的宋德宜,宋告之,陈之遴已被打入刑部大狱。

宋德宜还告诫说:“此番来京复试你可千万不要小觑!先前北闱案发,就由皇上亲自督办,不仅将纳贿考官立斩,父母兄弟妻子也全流徙关外,而且两个贿赂考官的举人俱着立斩!你却将此视作儿戏!”

兆骞道:“我身正行端,还怕人冤枉我不成?真金不怕火炼,我是否有弊,考场一验便知。”

宋德宜只有无奈地摇头。

兆骞在京中也不乏诗友,京城学子慕其才名,纷纷前来拜会,兆骞与京城一干文友飞书草檄,纵情诗酒,不亦乐乎。

丁酉科的所有举人都陆续赶来。照规定,举子们于三月九日,同赴礼部点名,兆骞刚一报上名字,便被军士羁押。

兵士又搜出了写与陈之遴的信函,礼部长官笑道:“陈之遴现在是自身难保,竟还有人请托,我这就送你去见他!”

兆骞与吴兰友等南闱八名同案举子一同被拘送刑部大狱。原来,江南总督郎廷佐已将他几人归入“显有情弊”之列。兆骞这才方知此行的凶险,似有大难临头。

一身材健硕,留着八字胡的中年官员前来牢狱,挨个核实过每人的姓名后说:“四日后,皇上将在瀛台亲自复试各位,到时是真是假,自会分晓。我知道你们中有人是名才子,但到了这里,都等同视之。”说完后瞥了眼兆骞,似乎此番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果然,四天后,南闱的举子都被遣往中南海参加复试,顺治帝亲自在瀛台督考。兆骞、兰友等八名举子也被押赴考场。

兆骞抬眼望见,顺治皇帝正襟端坐在高台之上。他才二十来岁,脸部狭长,鼻高且直,一双丹凤眼正威严地扫视着台下众人。

刑部、礼部众官员分侍两旁,气势威严。周边武士林立,如临大敌。猪位举人身后,都有两名清军护卫持刀站立。在官兵的挟持下,兆骞和吴兰友等举子纷纷被押上瀛台。

顺治以春雨诗五十韵命题,由试官宣读后,众举子开始作答。

此时的京城是春寒料峭,江南举子大多衣衫单薄,哪受得北方这般寒冷,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士子们携带笔砚,在寒风中提笔,早已手僵脚硬,颤栗而无从下笔,不得不硬着头皮作答。

历朝历代,文人何时遭此境遇?清廷以刀锯斧钺随举人之后,可谓开历代科举之先例,令诸多文士汗颜。

望着寒风中的一众举子,顺治接过一杯参茶,小酌了一口,对身边的礼部尚书恩格德说:“素闻我朝初年,各路反贼中,属江南最为激烈,令我大清人马、国力损失惨重。而江南贼寇大多由文士揭竿而起。我正欲借此机会,让他们见识我大清的国威,杀杀他们的骄气,不然,这些酸儒又怎会心悦诚服?”

恩格德奉承道:“皇上所言的极是!这些恃才傲物的江南儒生,既触犯了龙颜,就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天下是谁的。皇上这是恩威并施,往谁还敢不俯首帖耳!”

见此情景,兆骞心中暗想:“看来清廷对江南的学子果然还心存芥蒂,以至如此借题发挥。想那历朝历代君主,都是礼贤下士,靠文人兴国安邦,哪有过如此刻薄!吴兆骞啊,吴兆骞,活该你今天受此折辱!”

兆骞恨自己没听从父亲的劝导,一心出人头地,却落得如此境遇。我一身才学和傲骨,岂能是任如此践踏!“焉有吴兆骞而以一举人行贿者乎!”兆骞心中又羞又愤,不敬之词脱口而出!

身旁卫士听得此言,持刀上前,厉声喝问:“大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口出狂言!”

众人的目光齐向这边看来。一考官问明原委后,欲命左右将吴兆骞当场拿下,却听有人发话。

正是在监牢里核举子的八字胡。他跟考官交涉了一番,来到兆骞身前,高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岂容你这等放肆!今念你这乡野村夫愚昧无知,暂且给你一次机会,还不快安心做答!

高高在上的顺治皇帝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主考官员如实奏报。顺治帝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官员急忙补奏:“此考生叫吴兆骞,吴江人。据说在士子中很有威望,是当地的名士。”

“哦,还是名士,怪不得如此狂放。这么说,当日虎丘大会上,他也在其中?”

下官忙说:“皇上说的没错!他正是因那次大会而名扬江左,甚至远播至京师。”

“想那吴梅村是江南文人首脑,不也曾入仕我朝。现看来,我天朝之宏威,尚有未波及之处。”顺治皇帝说罢,手猛然地一抖,好像被手里的暖炉烫到,他借势抻了个懒腰,起身离座而去。

连惊带吓、又羞又愤。兆骞此时思绪狂乱,哪里还有心情做答?即是匆匆应对,也是不尽人意,反污了自己的才名,想到此,索性不再提笔。这个年少轻狂,满腔热血的青年俊才,哪会想到此刻的倨傲,将会给他一生带来无尽的灾祸。

复试过后,朝廷经过一番审核,判定举子吴珂鸣一人准许参加当年会试。汪博勋等七十四人,仍准许做举人,不许参加当年会试。史继佚等二十四人,亦许做举人,但罚停会试两科,王发等十四人文理不通,革除举人功名,遣返乡里。吴兆骞、吴兰友等八名有行贿作弊之嫌疑的举子则无一平反,全被押回刑部大狱。

“既来之则安之。暂且呆上一些时日。早晚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兆骞对吴兰友说,也同样安慰自己。

四月四日,终于有人来提审收押的举子,还是那个八字胡。兆骞已得知,此人叫安珠湖,是满洲人,任刑部郎中,上方命他专门督查江南司刑部事务。

虽来京师以前素未谋面,但从他的态度和言谈举止来看,好像是处处维护。兆骞对他颇有好感。但还是不明白,此人为何独对他与众不同。

公堂之上,安珠湖神色威严:“下方何人?报上名来。”

兆骞对这套流程已了然于胸:“在下乃江南吴江人士,姓吴,名兆骞。”

“哦,原来是虎丘大会上,一举成名的吴大才子啊。今日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安珠湖挖苦道。

兆骞不知作何回答,一脸窘迫。

安珠湖又道:“谁会料到,这吴大才子,原来也是胸无点墨,竟会交了白卷!好个江左三凤,要依我看,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读书读傻了的呆人而已。”

兆骞低头沉默不语。安珠湖虽言辞犀利,明明是恨其不争,责怪他复试时未听他劝诫。

安珠湖又道:“你是真不知天朝的法度!因你一时义气用事,受累的可不仅是你自己!今你纵有天大的才华,也是无法辩驳。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交了白卷的会有好果子?”

兆骞想起家人,后背直冒凉汗:“小生的确是有大大的冤情,望大人明察!”

安珠湖又说道:“有无冤情,是皇上说了算。现在主犯程度渊在逃,他不落网,恐怕你难洗冤情。你不是常自诩名士吗,现命你即刻做七言律诗一首,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吧,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题目……就叫‘瀛台复试有感’吧!”

兆骞领命,只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自叹无辜系鷞鸠,丹心欲诉泪先流。

才名夙昔高江左,谣诼于今泣楚囚。

阙下鸣鸡应痛哭,市中成虎自堪愁。

圣朝雨露知无限,愿使冤人遂首丘。

 

“果然是才思机敏,难怪夫子时常夸他!”安珠湖心中暗赏不止,嘴上却仍是不饶:“现在倒知道向天朝诉冤了,明明可凭真才雄辩,却偏要自寻死路。先下去吧,我会连同此诗,一并向圣上禀报,至于能不能脱罪,就看你的造化了。”

安珠湖对兆骞果然关护有加,把他安排在另一间牢房,里面在押的都是当朝官员及家属。这些士大夫身份显贵,朝廷网开一面,监舍宽敞了许多,囚犯不戴枷锁,食小灶,待遇自然非一般监房可比。

兆骞见到同案举人方章钺及其父、兄也都在此监。方章钺即是被告与主考官方犹同宗的考生,其父当朝少詹事方拱乾、长兄侍读学士方孝标、次兄御史方亨咸、三兄举人方育盛、四兄方膏茂,皆受他牵连而入狱。

没想到清廷的法度竟如此严酷,一人戴罪,果真株连全家!兆骞心中惶惶。

方家老少对此似司空见惯,习以常事,只有方章钺一直是愁眉紧锁,整日长吁短叹。言谈间,兆骞发觉他才识过人,常有过人妙论,绝非舞弊之辈。

大哥方孝标告诉兆骞:“我这小弟自小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家里都对他寄予厚望。这次南闱科考本来势在必得,哪知临考前,父亲却改变了主意,坚持不让他去参考,说咱们家这么多举人,也不差他这一个。他哪能听得进去?结果还是去应试,不幸中第。他年纪轻轻,又怎会知道朝中的险恶,理解父亲的苦衷呢。”

兆骞听了,大有感慨。想那徐乾学、顾贞观等人的落榜,真是莫大的幸事。圣贤说的没错,真乃世事无常,福祸难料。

方章钺言语中也满是自责:“都是因为我一心要走仕途,全家才会遭此大难,一想到此处,我就心如刀割,真悔不当初未听父兄之言。”

他爹方拱乾在一旁宽慰儿子道:“这又怎能怪你!都是为父在朝中得罪了人,敌党才借题发挥,加以诋毁。说起来,还是你们兄弟为父所累啊!”

方章钺道:“可是我家却与那方犹哪里有一点沾亲带故,皇上为何不加明察!”

“呵呵呵!”有人发出一阵冷笑,声音出自笼边盘坐一老者,只听他说道:

“贤侄啊,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明白这官场操作!你爹身为当朝大员,门生遍布天下。哪个考官能与他撇开干系?我想你父阻你去参考,就是要避嫌,不授人以口实,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

“彦升兄所言极是!”方拱乾又转头道:“儿啊,你要多听听陈伯父的教诲。”

兆骞细问得知,此人就是受吴伟业的亲家,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赶忙上前见礼。

陈之遴此番身陷囹圄,是因他和大学士陈明夏所结的南党,在与北党党魁冯铨、刘正宗等相抗,结果陈明夏败死,陈之遴也就失势获罪,与其子陈子长、陈直方一并下狱。

聊起吴梅村托付之事,陈之遴也只能一声长叹:“如今我也是泥菩萨过河喽!自古以来,官场之争犹如江湖,甚至凌驾于社稷之上,明季的东林、阉党,到后来弘光朝,以致于永历朝廷,即在亡国之际,都未能得免……”

在这里,兆骞还结识了北闱科场案举子张贲。众人时常一起苦中寻乐,诗酒唱和,在这苦牢之中也不觉枯燥乏味,只是思乡之情日加深切。

北方的秋天来得很早,江东的客子还未归去,秋风就席卷着黄叶降临大地。月圆之夜,吴兆骞在狱室窗前凝神仰望:

        “望慈闱于天际,白发双悲;忆少妇于楼中,红颜独倚。

顺治在暖阁中,手捧着上呈的兆骞的诗作,对下面臣子说:“这吴兆骞确有些过人之才,但此人如此恃才傲物,藐视科场,决不容姑息。”

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顺治帝钦定此案,南闱正、副主考方犹、钱开宗,十八房考官“俱著处绞,妻子家产籍没入官”。方章钺、吴兆骞、张明荐、伍成礼、姚其章、吴兰友、庄允堡、钱威八人因有行贿作弊之嫌疑,“俱著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

而举人程度渊仍然在逃,朝廷责令总督郎廷佐“严缉解获”。刑部责问此案,“迟至经年”,并且定罪甚轻,因此刑部尚书、侍郎及郎中等降一级留任,震惊朝野的丁酉南闱科场案始告一段落。丁酉科场案蔓延几及全国,以顺天、江南两省为巨,次则河南,又次则山东、山西共五闱。

遣戍已成定局。京师好友,哀其穷乏,饷以百金。兆骞稍得整料衣资,做了皮袄及各项杂物,备路途之用。

顺治十六年(1659年)三月十三,陈之遴、陈子长父子遣戍盛京,先期起行。不久,吴兆骞与方拱乾一家、钱威、吴兰友等,也于闰三月初三离京出塞。

“蓟门三月柳堪折”,杨柳含愁,春风萦恨。吴兆骞在众友人饯行中,以牛车载书千卷,与同流一起,踏上了出关北上之路。想到从今以后,将与亲友天各一方,前途未卜,不免声泪俱下,不能自持,送行者也无不哽咽。在差役的吆喝声中,在众亲友一片呜咽声中,牛车徐徐起行。

天下诸多文士,有识或不识者,都慕其才名,哀其不幸,纷纷赋诗送行。一时送兆骞出关之作遍天下。远在江南的吴梅村得知吴兆骞的境遇,万分悲恸,他黯然提笔,一首《悲歌行赠吴季子》更唱断了多少士子的愁肠: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君独何为至于此?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

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诽诋。

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

绝塞千山断行李。

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

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

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

前有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

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为风沫为雨。

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

噫嘻乎,悲哉!

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

受患袛从读书始。

君不见,吴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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