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常恩的年纪比戴世亨要大。戴世亨见真常恩还认得他，并且站起身来迎接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老表，他的心“咯瞪” 了一声响，悬在心尖上的那块失望的大 石头落到了心底窝里。他也满面泛着红光地笑着叫了一声老表哥，说家里忙，田里地 里的事多，总想来看老表哥一家，一直脱不了身，今日，他上邮电所来发封信，顺便 来看一下几多年没有见面的表兄了。他扯了一个天大的谎，说发信好听，这说明他这 个人与外界有交往，还可以，算个人物，不是老实巴交的农夫。说到邮电所来发信, 更好听，说明他有文化。文化这东西是能抬举人的，肚里有几多货别人看不见，因此, 自古到今，好多人找各种门路，花好多钱，厚着脸皮去标膀自己有文化的人大有人在, 有的想升官，有的想发财，这升官和发财都需要文化，这东西是人脸上贴的金子，可 以让人闪闪发光。但是，戴世亨今日用这个弥天大谎的目的，只是想让有文化的真常 恩高看他三分，好让他与自己坐到同一条板凳上来说话。
真常恩还是那样笑容可掬，没有变，他拉着戴世亨的手，十分亲热地问他好不好, 收入高不高，内人身体何如，儿女成家没有，他一边问着一边往后院走去。戴世亨总 用一个“好”字回答着，他想找机会再详细说，到了真常恩的家门口，真常恩大声叫 了一声春莲，只听见屋里笑吟吟地传出一声“哎”，接着一个满脸堆笑的女人走出门 来。戴世亨眼睛突然一亮，站在门口的那个女人一身对襟蓝衣裤，头发往脑后梳成一 个髻，一丝不乱，白净秀美的脸，尽管清瘦，却看得见血色。戴世亨已经猜出了十二 分，这个女人是真常恩老表的夫人，他仍然该叫表姐，但是，在真常恩没有介绍之前, 他却不敢轻易开口，怕万一叫错了，给了别人一个多嘴的坏印象，后面的话就不好说 了。做人难，求人的人更难，但是，有一点是要把握的，无论面对什么人，少说话好, 这一点戴世亨心里有数。
“这是你表嫂。”真常恩指了指妻子向戴世亨介绍着。按理，戴世亨是真常恩前妻 甘如凤的亲戚，按甘如凤娘家，该叫表姐的，但是，如今如凤不在了，戴世亨早就认 了他这个表兄，为了两全面子，他便叫戴世亨叫自己妻子表嫂。“这是旺庆甘家的表 叔。”真常恩又指了指戴世亨，向自己妻子介绍着。戴世亨连忙笑着叫了一声表嫂，将 手上装在一只装化肥袋子里的两只老鸡婆递给了方春莲，说一直忙，总抽不出时间来 看表哥表嫂，这是自己家里养的鸡，给表嫂补补身子。
方春莲接了鸡，仍然笑着，说该表哥去看你们的，现在乡下收入不高，日子都不 好过，空手来玩一下就好，何必带东西呢。其实方春莲说的是真话，她是一个心地善 得看见穷亲戚上门就恨不得倒贴衣裤给他们穿的人，因为真常恩有这一份吃不尽穿不 尽的手艺，她的日子过得比乡下人要好得多。自从进真常恩的家门，对原来这个家的 亲戚，方春莲都是笑脸相迎，好茶好饭招待，走的时候不是送路费就是送点外人见得 少的罐头之类的东西，因此，她与真家的老亲旧友都相处得很好，也赢得了大家的敬 重。何必呢？这些东西都是真常恩挣来的，都撒到他的亲戚中去，乐得大家说些好话, 得些尊贵，也好和睦相处。尽管方春莲一字不识，但是，极其聪慧的她把“人情”两个字弄得通透到了顶。像她这样见过大世面，结交过高官显达的女人，对一切都看得 很淡，曾经属于她的儿女，曾经属于她的生活，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尽管她没有 心如死灰，去寻死觅活，但是，她那清洁的习性却没有改，她要穿得平平展展，洗得 干干净净，她要抽烟，要抹牌，说穿了，这样的女人，一般男人养不起，今日落到真 常恩的手上，一是两家世代的交往，他们有旧情在，二是她看到了真常恩的未来，在 他危难的时候，她走进了他的家，帮他挺过难关，使他抬起头来做人，到日子好过了, 她无言之中便在这个家立了足，无言之中受到大家的敬重。
把戴世亨引进屋以后，方春莲麻利地倒茶他喝，戴世亨受宠若惊地连忙双手接了, 道了谢。真常恩说去把刚才没看完的一个病人的病看了再回来，叫戴世亨先坐一下。 戴世亨连连说你去忙，你去忙。真常恩转身出了门。方春莲麻利地淘米做饭。
真常恩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下班的铃也响了，他便叫坐在对面的长子旺庆一起去 陪戴家表叔喝杯酒，旺庆应了，收了笔，跟父亲一起回了家。
方春莲麻利地弄好了饭，摆了桌子，拿出酒，招呼他们坐。真常恩叫旺庆倒了酒 以后，便举杯先敬了戴世亨，戴世亨连忙站起来，说该自己先进表兄、表嫂，真常恩 叫他坐下来喝，自己先干了杯中的酒。说心里话，真常恩对甘家的这门旧亲是很眷恋 的，他好的时候，他们来往，他不好的时候，他们也不嫌弃，尽管日子都不好过，帮 不上米帮不上油盐，却总痛惜他苦，叹息他难，每每遇见了，也总好言相劝，这使他 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在真统一得不到的温暖，见到了人世间的真情。今日日子好过了, 他们也来看一下，为他的昂首做人道喜。真常恩清楚，也只有他们说的是心底里的真 话，他们是打心里高兴他出了头。其他人说的那么多恭维话，真的成分不多。现在真 常恩先敬戴世亨是出于真心的，有一些回报的成分在里边。旺庆也敬了戴家表叔。真 常恩说次子泉柏在忙新药坊征地盖房的事，不在家里，如果在家的话，他会叫他来敬 表叔酒的。戴世亨说不必了，晓得他好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