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书名:走过芳菲 作者:当时明月在 本章字数:5328字 发布时间:2022-11-10


1

到单位后,同事们说起下午分水果的事。

“今天是平安夜,这下省得买苹果了。”李安说。

“外国人的节,跟咱们有啥关系?都是商家炒作赚钱。”杨力说。

下午三点钟,送货车到了,每人一箱富士苹果,一小箱库尔勒香梨。他简单倒腾一下,用小箱装满两样水果,封上胶带,又粘出个提手,准备给菲儿送去。

他给菲儿打电话。电话通了,她说她在住所,一会儿要出门办事。听她很忙的样子,他不好多问,便说,“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到,等我。”

电话挂断,他向班长告假早走一会儿。提着水果打车到菲儿的住处,下车打电话给她,她小声说,“你不要上来,我这就出去。”

站在楼房附近有阳光的人行道上,他望着楼栋的单元门等她。

冬风凛冽,站了二三分钟,耳朵就疼了。还好她很快从门栋里出来了。她顺手把手里提着的垃圾袋扔进楼前的垃圾桶里。这平平常常的生活举动,让他喜欢。

“什么事啊,急得你不行?”她走过来说。

“单位分了水果,给你送一些过来。”他说。

“我就要回家了,再说这么多我也吃不了。你自已留着吃吧。”

“不过几个苹果和香梨。提着它怪冻手的,你还想让我提回去吗?”

“那你给我吧,我送到楼上去。”

“我帮你送上去。”

“我提得动,给我吧。房东老太太在家。你等我一下。”

“我等你。”

一会儿她出来了。两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路边人行道上的积雪被踩硬了,走着滑脚。

“谢谢你了。以后不要来了。”她说。

“去看电影吧,顺便吃个饭。”

“不去了,我有事要办没时间。”

“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你回家吧。”

“你大约什么时间回来?”

“我要离开这里了。”她停住脚步,对他说。

“离开这里?什么意思,换地方住吗?”

“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冷静地说。

“为什么?”

“挣钱呗,还用说。”

“那你要去哪里?”

“去……去香港。”

“香港?为什么是香港?怎么回事啊?”

“都已经安排好了。”

“什么安排好了?谁安排的?”

“总之事情已经办妥了。你不要再问了。”

“我是担心你啊。”

“我知道。”

“不走行不行啊。你不要上当啊。”

“不会的,你想多了。”

“香港坏人很多的。”

“放心吧。没事的。”她说,“车来了,我得走了。你回家吧,天这么冷。”她向小公共汽车招手。

一时间他的头脑里有无数话语来回乱跑,可是他一个也抓不着。“我陪你去吧。”他着急地说。

“不用了,你回家吧。”

小公共汽车“嘎”的一声停下来,车上坐满了人。

“一元一位,上车抓紧。”车长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嚷道。

“我走了。Bye-bye。”她按着皮包急步向车走去,

车门“哗啦”一声关上,把她带走了。

“这就要失去她了吗?昨天我们不是还好好地在一起吗?这怎么也不像是真的。”他着急地想,“我应该打车送她的,这样至少还能多知道些事情,自己真是块木头!为什么要去香港?是谁鼓动她去的?她认识的究竟是什么人?现在她要去做什么?这事怎么感觉这么不靠谱啊。”他心焦意乱,怎么也接受不了,他刚与她有些亲密,她却突然要离开了。

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他按捺不住打电话给她。她接听了,声音带着睡意。

“你是睡了吗?”他问她。

“是啊,刚躺下,今天累死了。”她说,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哦。”

“你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不用惦记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明天中午。”

“明天?怎么这么急呀?明早我去送你。”

“元旦要到了,想早点回家。不用送我。”

“我是说去香港。”

“……那得春节之后,不说了,我要睡了。晚安。”

电话挂断,他顿感失落。这失落咬啮着他,让他痛楚。“她的生活真是无比的可怜,如果自己有钱多好!”他想,“如果能够改变她,只要她能健康平安地生活,他宁愿不要她的身体,不要她的感情,甚至永远离开她。”他恍惚觉得她被一股力量吸进一个黑暗的丛林,而他拉不住她。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心底无声地呜咽。

“我的饱受苦难的生命之花,我的可怜的亲亲的妹妹,我的骨我的肉,我真想抱紧你痛哭一场,为了你那被侵凌的屈辱的身体,为了你那被放逐在风尘中的孤楚的灵魂,为了锁在你微笑后面的那一泓冰封的泪水。”他这样写短信给她。

短信发了出去,泪水随即汹涌地落了下来。

 

2

圣诞节并不是法定节日,上班后单位里却呈现出节日的松弛气氛。同事们在各个房间来回走动、闲聊。商竹却被焦灼与痛苦占据着,想知道菲儿每时每刻的消息。

九点钟刚到,他走出班组打电话给她。

那边电话振铃了,屏息等了五六秒钟,她接电话了。她说话很大声,似乎兴致很好。这让商竹高兴,他害怕听到她疲惫的声音。

“一会儿我去送你。”他说。

“我……已经坐上车了。”

“怎么这么早?”

“睡得挺好的,早早就起了。”

“你打算在家待几天?”

“会多待几天。”

“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看情况吧。”她说,“没什么事我挂了。”

“我想和你聊聊……”

“现在不方便,挂了吧。”

她把电话挂断了。他的心里没着没落的,又希望她永远待在家里不要出来才好。

下班后,他把水果送到父母家里,在家里吃了饭。离开时,他的父母给他分了一袋水果让他拎着,他谎说自己已经留了,可是父母执意,他便不再推脱,不想惹他们烦心。对于父母的关爱,自己从来不曾珍惜,还觉得是负担。这么平常的事,菲儿却没有得到过,她真是可怜。

回到住所躺在床上,一想到菲儿将在香港过的那种生活,一些颓糜凶暴的场景,便带着种种凶狠的表情,一幕幕闪回在他的脑海,而菲儿被恶人摆布受尽磨难不得脱身。他知道这些想象无非是因为他看过太多港台警匪片的缘故,可还是免不了感到惊心。“别去香港,那里有黑 社会、毒 品、变态狂和艾 滋病。如果你去香港,我就去香港找你,如果你死了,我就去天堂找你。”他这样写短信给她。

昏躺了一会儿,他突然后悔自己不该说那个“死”字,太不吉利了,为什么说这个?真是错乱了。可是短信已经不能撤回了。他捧着手机,又发了新的短信给她:“天上星,亮晶晶,保平安,长安宁”。他用了金庸小说中的句子,表达他祝福的心声。

他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拿起手机看时间,却意外地发现竟有两条菲儿发来的短信:

“谢谢你不看待我为一个小姐,可我就是一个小姐,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

“找个好女人结婚吧,感情是很珍贵的。我走了,不要再找我。祝你幸福。”

他全然清醒过来,看时间短信是二十分钟前发来的。他心急手颤地打电话给她,屏住呼吸等着铃声响起,然而耳边响起的却是关机的提示音。

那么这就是她对他最后的告别?在他们相识了二个月零三天的日子,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吗?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这怎么可能?

“明天早上我就去她的住所找她,”他这样想着,又忽然想到她已经回家了,“过了元旦她总会回来吧,我要见到他,我不能失去她。”

 

3

年底最后一天,芳给他打来电话,问他下班后是否有时间。他自然没事,于是他们约好五点钟在文化宫见面。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她要推进两人的关系吗?这是不可能的,平安夜与圣诞节他都没有联系她,她不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有什么事呢?

芳是和一位女同事一起来的。芳介绍说这是张姐——一个衣着优雅看上去很热心的中年女子——张姐说她们一同去养老院照顾老人了,这是刚刚一同回来。说话中知道她们每个月都去,这次是节前看望。这件事芳从来没有提起过,看来他与她接触太少了。聊了几句,张姐便告别离开了。

芳和他一起在街上散步。走了一会儿,她说请他去吃牛肉面。吃饭的事本应该是他提的,她却抢先说了。她的言谈举止大方自然,性格真的很好,她应该有比他更好的人去爱她,他不禁这样想到。

“我要回河北老家了。”吃面的时候,她这样说到。

那么这就是正式的分手了?他感到轻松又不免若有所失。

“为什么突然想回去?”他故作自然地问她。

“我爸爸的生意需要两地来回跑,他一直想让我帮忙。现在我们单位正赶上资产重组,同事们都在考虑去留,我想与其以后被人选择,不如现在离开,正好可以帮着家里打点一下生意。”

“你们企业不是一向经营得挺好吗?为什么要重组。”

“与经营应该没有关系,是‘国转非’的原因。”

“你爸爸很高兴吧,你肯帮他了。”

“是的,他很高兴。”

埋单的时候,他要付账,她不肯,他便由她了,也许她觉得这样才圆满吧。

从饭店出来,她说要去眼镜店再买一瓶眼镜洗液,她的老家是个小城市,担心买不到。他礼貌地提出陪她去,她大方地同意了。走在光华四射的商业街上,他觉得应该买个什么东西送她,又觉得矫情,就不再想了。他们谈起一些就业方面的事情,看法竟相当一致。

还是那家眼镜店,还是那个店员,付款时他没有靠前,免得尴尬。从眼镜店出来,他送她到车站,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芳依然自然得体,他却心里五味杂陈,感觉自己就像在走向末路。

公交车来了。她大方地说声“再见了”便上了车,他回了一句“再见”目送她上车,连平常客套的“保持联络”都免了。

望着公交车汇入车流一片红色的尾灯中渐行渐远,一股愧疚之情禁不住翻涌上来,“非常抱歉,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到。

还好她没有喜欢上他,他们相处的时间也短暂,可是愧疚感还是压在他的心上无法卸下。他本不该和她见面相处的,为什么总要在留下伤疤后才懂得人伦莫违?怎样做才能不犯这样的错误?

他心事重重地走在路边人行道上,没有注意到一个女人正从一家店里推门出来。两人险些撞到。他连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却意外地发现对方竟是若嫣,而那家店就是他常来的那家药房。她穿着黑色的貂皮上装,长发披肩,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她看了他一眼,低声吐出“没关系”三个字,就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他看着她走向了不远处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奥迪车,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商竹希望刚才她没有认出他来。

 

4

菲儿的电话一直没有开机。元旦过后,趁周六休息,他忍不住打车到了她的住所。她应该从老家回来了吧,他这样期望着。

下车看手机还不到九点,担心太早会打扰她,便走进附近的一所医院,在走廊里找个候诊的座位坐下,消磨时间顺便避寒。

医院虽小却很繁忙,大夫护士穿着不大干净的白大褂,不时在走廊里走动,他们超然的神态与患者及其家属凝愁无语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在他左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诊室门前,有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瘫坐在轮椅里,身体抽缩得像一个7、8岁的孩子大小,一个女人手扶轮椅靠墙坐着,形容憔悴,看上去也有六十多岁了,大概是老太太的女儿。“不同的年龄有不同年龄的美”,菲儿曾这样对他说过,可是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完全不能相信。时令一过,美即凋零,他想,还是劳伦斯说得对,美是生殖力的表现,无论对一朵花还是对一个人都是如此。那么当美凋零的时候,爱还在吗?那么什么是永恒的爱?它是否真的存在?他所渴望的美又是什么?

对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安静地坐着,应该是陪着坐在她身边的母亲看病的,因为无聊不时地瞟他一眼,而他此时对这种微妙的男女交流却全无兴致。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走出医院,一边走路一边给菲儿打电话,听到的仍然是毫无意外的关机提示音。

走进住宅楼上到三层左手侧菲儿的房门前,他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谁呀?”一个充满质疑的女人的声音传出来,随后有脚步声传过来。应该是房东了,对此他有所准备。

“我找林菲儿。”他抬高声音,尽量自然地说。

脚步声停下了,大概正从门镜向外看。然后防盗门上一个眼镜盒大小的小窗板拉开了,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在里面打量他。

“阿姨,我找林菲儿,她在吗?”

“她已经搬走了。”老太太说,“你是她朋友啊。”

“是的。”

“元旦前就搬了。说搬就搬,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本来说得好好的,提前一个月告诉一声。这大冬天的,我这房子租给谁去。现在这年轻人,一点儿也不为别人着想。”老太太不满地盯着他抱怨。

“她应该是有什么事情。”

“有什么事情提前说啊。也不说,紧着向我道歉。道歉有什么用啊。其实一直都挺好的。说走就走了。”

“阿姨谢谢您了,打扰了。”

老太太拉上了小窗板。他在下楼前转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那合卺之夜,真真切切又如梦如幻,竟永远留在了身后。

随后他打车去了健身房,想看看那里有没有菲儿的消息。站在马路对面望着健身房的大门,他幻想着菲儿从里面走出来,在冬季的阳光中,清爽、靓丽,跳动着温暖与活力,美得让他落泪。然而进去打听,他还是失望了。

他满怀落寞地在街上信步走着。走了一会儿,见电业俱乐部门前立着电影《英雄》的大海报,便上台阶来到售票口买了票。电影开场了十几分钟,不影响他消磨时间。

这部张艺谋导演的新片,很长时间以来,便在C市大肆宣传。所有主要街道的每一根路灯杆上,都挂着它红色的宣传海报,色彩鲜艳的预告片也很惹人眼球。然而电影并没有期待的那么好看,加上心情不佳,他看得并不投入。心不在焉地看完电影,甚至都不知道电影讲了什么,它所强调的“天下”的观念,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他不免生出疑问,却毫无兴致去弄明白。

从电影院出来走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权力’本身并无所谓好坏,其好坏完全取决于用它做什么。问题并不在于权力现象的存在,而在于对于权力的使用。金钱也是一样。“这么简单明白的道理,之前我竟然没有领悟。”他想。

接连几天,他都在期待中打电话给菲儿。腊八节那天,在单位值夜班时,他在电话里听到的提示音意外地变成了“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彻底失去她了。

她已经到了香港吗?她和什么人在一起?她的处境怎么样?她还安好吗?在清冷寂寞的办公室里,他倒在沙发床上,失魂落魄。

为了他无力阻止她沉沦风尘,并了他无法让她脱离那可怕的生活,他泪水潸然呜咽不止,直想沉沦于酒,沉沦于长梦,去麻醉这痛楚,永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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