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万象朦胧,兆骞愁思百结,夜不能寐,于是披衣而起。室内青灯如豆,冷焰无光,屋外寒风呼啸,月色如霜。
看怀仁蜷在被窝里正睡的香甜,兆骞又给他覆上一件厚袄。他细细思量,安节的死未免有些蹊跷,这个鬼子安足智多谋,怎会这么轻易死掉!又忆起当日驿壁上的题诗,他决定去找与贺安节同流那个案犯,希望在能在他身上,探知一些真相。
方拱乾告诉兆骞,此事须得许康侯帮忙。许康侯在京师时就是家财万贯,虽举家发到宁古塔,仍带来五六个仆役和婢女伺候。他能说会道,又为人仗义,他和这里的大小官员也都相处得不错,流人们凡事都听他的。他在这里除了这个流犯身份,其它一如在京城里悠哉。
翌日,兆骞便去拜访许康侯。许康侯家在城西的一个深宅大院,远非一般流人可比。
许康侯告诉他,那些服苦役的流犯都不住在蛮子城,他们被安置在城西门外的十里处的官庄,干些开采矿石、烧炭、搬运军需、给军营劈柴烧饭等苦工,终日劳作,不得休息。还有一些被分配给披甲的兵士家中充当奴隶,挨打受骂,任主子差使。如有女眷,那将更为悲惨。
兆骞找到了冯志远做工的石场。见一矿山脚下,一群人衣衫褴褛,在搬运石块,山上,几人手持斧凿,在岩壁上敲击,石屑簌簌下落。有监工手持皮鞭,高声喝骂,不时抽打着偷懒的苦差,现场烟尘飞扬,一片嘈杂。
兆骞不敢贸然讨扰。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苦力们在监工的催促下做完最后一份苦工,都被赶到一窝棚里安歇。见监管松懈,兆骞才去试探着进去打听冯志远。
在一劳工的指引下,兆骞看到了蹲在犄角处一老者,他瘦骨嶙峋,好似一幅皮囊裹着几根柴棒,老者总是垂着头,仿佛羸弱的身躯难撑起他那硕大的头颅,他已头发花白,牙齿稀落,正手捧一碗稀饭狼吞虎咽。
兆骞上前与他搭话,冯志远没想到来人是找自己,顿显惊慌失措。
兆骞问:“两年前,与你同戍而来的另一个人你可否还记得?”
“多久以前的事了,早不记得了!”冯志远警觉地说,目光中充满了敌意。
兆骞并不死心,继续问道:“老人家不要瞒我,你们同路跋涉,又怎会不知?与你同来那人是我的挚友,他真的是自己失足跌落悬崖摔死?”
冯老汉怒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去问别人吧!别再来烦我。”
兆骞见冯如此态度,知道这里面定有文章,一再追问,也问不出所以,只得无奈地先走了。
兆骞回到家里,越想越觉里面定有隐情。“安节会不会是被人害死?又没可能还活着?”无论如何,都要弄个水落石出。
接连几天,兆骞都去那石场。任他如何软磨硬泡,冯志远就是态度强硬,不肯吐露一星半点。他把兆骞拿来的御寒衣物和吃食也都丢在一边,不肯享用。
监工窦全也是流人出身,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他也早不厌其烦,几度赶兆骞走。
兆骞并不气馁,再来时,见上次送来的衣物已穿在了另一苦工身上。冯一见他来倒头便睡。那个苦役对兆骞说:“冯老汉本是苏州一带的游医,那年军营里闹瘟疫,军中医官都束手无策,最后把他找来,抓了他开的药方,瘟疫非但没有控制,反而死的人更多。这关乎军中人命,没杀他就算他命大了,他却总说自己冤枉。他遣来后,便被差到这里做活,看他那副身板,哪能受得起这般苦差?来时还很富态,没多久就成了这个样子。隔年,他的女儿也因他而遣到这里,在一当官儿人家做奴役。这冯老汉再苦再累也毫无怨言,他身体不好,对他来说,多活一日便是多遭一天罪,他最惦念的就是他那女儿。他女儿也时常过来看他,她每来过一回,这监工就能对她爹好点,多给些米食,少派些重活。”说完,那苦工露出一脸狡黠的坏笑。
兆骞听得明白,第二天,他便打听到冯老汉女儿,是在费协领家中作 奴婢。
以他的身份,哪敢随便踏进官家的门槛?冷风中,兆骞在协领家门外守了好久,终于见到了一女子挑着扁担出来。
女子面色蜡黄,脸上还有淤青,但掩饰不住娇好的面容。她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赤脚去井边汲水。此时天已入冬,地上已结了一层薄冰,她步履蹒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兆骞上前问她是不是冯志远的女儿,女子不置可否,眉语间甚是疑惑。兆骞再要说话,一肥胖女人在门口高声叫骂:“打水打了这么久,磨磨蹭蹭的,是不是又要找打!”女子慌忙撇下兆骞,挑着水一路加快脚步进门,随后“咣当”一声,大门被紧紧关上。
兆骞回头又去问许康侯,他告诉兆骞:“这肥婆是费协领的老婆,协领是一旗之主,位高权重。她仗着丈夫的权势,对人苛刻,凶悍异常,一旦发起飙来,费协领都让她三分,流人私下里都叫她母大虫。费协领又是一个好色之徒,估计冯氏已难逃魔爪。这肥婆把一腔的怨气都撒到冯氏身上,对她动辄打骂,百般虐待,连冬天也不给厚衣裳穿。去年冯氏的脚被冻伤起了冻疮,不能下地走路,还是费协领托我找的流民王郎中给医好的。”
兆骞没想到冯氏也这么凄惨,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有什么办法救她出来?”
许说道:“你就别在这说笑了,还是活好你自己吧。你自身不服劳役就已不错了,还要去多管那个闲事!我和你说,流人一旦做了奴隶,便不再是人,在他们旗人眼里,连畜生都不如。有时转卖奴隶,好几个壮劳力都换不来一匹骡马!”
兆骞眼睛一亮,道:“这么说来,这里的奴仆可以买卖?”
许道:“那也不过是从一户人家卖到另一户的家里为奴,身份岂能改变?”
“那就好办了!”兆骞心里掂量了一下所剩的银钱,说道:“咱们能不能找一户好点的人家,求他们出面,把这冯氏给买过来?省的她在这里受罪。”
“那也得看人家主人愿不愿意放才行。我告诉你,女子的价钱可要比好几个男丁还贵呢,尤其是有些姿色的女人。你哪来的那么多银子,要我说,你还是少管这等闲事吧!”
“这你不用操心,只要帮我寻一户好人家就是了。银子我自会想办法。”
过不多日,许康侯来到兆骞寒舍。
兆骞知道他定是事已办成,直接就问:“不知许兄帮找的是怎样的人家?”
许康侯先一怔,随即笑道:“真有你的!我还真找到一户好人家,是宁古塔的大察玛!要知道,这里所有人都崇信萨满,察玛便是神的使者,在这里非常受尊敬,大察玛戴布禄是瓜尔佳氏,论起来还是巴海的族长。他在这里威望极高,除军务以外,就连巴海都听他的。现在他年岁大了,家中正需要个帮手。”
兆骞拱手谢道:“许兄果然了得!”
许康侯道:“客气什么,你所托之事,我能不尽力去办么!”
许康侯办事果然干净利落,又托了大察玛的家人去费协领家买人,戴布禄发话,协领不能不给面儿,那个肥婆自然也希望冯氏滚的越远越好,省的他家男人惦记。不过她还是装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张口就要二十两金。
许抱怨道:“这肥婆真是狮子大开口,这可是一匹好骡马的价了!”
兆骞也吸了口凉气,本以为赎个奴隶,十两八两绰绰有余,哪想会这么多,来时的银子已花的差不多了,现下手头只剩下三四十两,还指望着以后靠它度日。他一咬牙,对许康侯说:“好,就这么定了!我明日就给你送来!”
有了银子,余下的事自然好办,冯氏很顺利就转到了大察玛家中。兆骞在许的引领下,去大察玛家拜会。
大察玛的居所和平常旗民家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两间厢房,户外有一大大的院落。家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二人进了房子,望见西屋,西炕墙上的神龛上,摆满了各样牌位,戴布禄正端坐在炕头上,看样子年过六旬,一脸肃穆,有一妇女领着孩子正跪在他面前,戴他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许康侯小声说,大察玛正在给病人祛邪。
戴布禄的儿子穆根引领二人到堂屋等候。冯氏听说兆骞来了,赶紧从东屋出来,给兆骞道个万福,感激之情溢满脸上:“我已听许先生说了,是您出钱把我给赎来的,真的不知道如何谢你才好。”
兆骞见她身着的皮衣和脚下的毡鞋,心中大有宽慰,但仍面有愧色,对冯氏说道:“实不相瞒,我实是另有所求。”于是又把自己之事全盘道出。
冯氏说:“前些日子去探望我爹时,他已和我说了,他不肯告诉你真相,实是另有苦衷。他说自己一把老骨头死了无所谓,就是担心说出来后,关乎我的安危。”
兆骞愈发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
冯氏又说:“现在先生对我有如此大恩,我父女岂能再坐视不理!我这就去和我爹说,让他把知道的真相全都告诉你。”说完就起身便去城西石场。
兆骞忙连声称谢。
穆根过来招呼两人,说:“方才那客人走了,我阿玛在屋里等你们呢。”
兆骞和许康侯来到了西屋。兆骞忙上前作揖。
大察玛神情有些疲倦,看样子刚才的法事十分劳神,他正缓缓睁开眼睛,说道:“你就是吴兆骞吧,康侯说是你出的钱赎的人。”兆骞忙说:“是的,我此次来正是要感谢大察玛仗义相助。”
“有什么可谢的,成人之美,本是我察玛该做的事。说起来,我还要谢你给我买来这么好的帮手。”戴布禄说着,又语气一转:“你帮这姑娘,也一定是有要事相求,我说的对吧。”
兆骞看了一眼许康侯,许一脸无辜相,表示自己可什么都没告诉人家。
兆骞也不隐瞒:“是的,大察玛眼亮,我确实是想求那姑娘说服他父亲,告诉我关于一个朋友的死因。”
“果然是坦荡君子,说话不遮遮掩掩。想你那朋友的死因固然重要,但为求一真相,可不值得花这么多钱。看来,你与那朋友情谊甚笃,再则你也是对姑娘动了恻隐之心,才肯舍得花这大笔银两。我观你对这姑娘并无非分之想,看来先生实是心有大善。”
兆骞听戴布禄说的分毫不差。他一派长者风范,那有些喑哑的嗓音充斥着无上权威,好似一个家长在对孩子谆谆教导,让人不容置疑。
许康侯在一旁帮腔道:“大察玛法力高强,未卜先知。这一代谁家的牲口跑丢了,都来问察玛,你朋友那事何必费那么大周折,直接求大察玛给你看看不就行了!”
兆骞从小接受儒家教导,又对佛、道耳濡目染,视其它都为旁门左道。之前听人把这大察玛说的神乎其神,他常对此不屑。既然康侯在人前提起,兆骞不好反驳,只能顺着康侯的话说:“是啊,听说大察玛神通广大,能否帮我看看我那朋友一二事?”
戴布禄仿佛看透了兆骞的心思,他说道:“有些事知道多了,也只能凭添烦恼。人自有命数,正如你们汉人所言之因果。你那朋友正身处炼狱,非生非死。你终有与他相会那日,又何必再为此多搭进一条性命!”
大察玛一番话令兆骞更摸不着头脑:“什么是非生非死?日后我若死了,自会与他黄泉相见,这还用你说!却怎么又会搭进一条性命?”任他和许康侯如何再问,戴布禄却闭目不语。
回去路上,兆骞一路琢磨着大察玛所言,心道,这就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汉。
傍晚,兆骞再来石场,冯老汉却还是对他不予理睬。兆骞很是失望,看来他女儿的劝说全然未起作用。兆骞要走时,冯却对他吼道:“以后不要再来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说着,顺手将一块石头撇向兆骞。
见石子上包有一团黄纸,兆骞心领神会,他偷偷拾起揣入怀里,到无人处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今晚三更时,石场东小树林见。”
兆骞大喜,回家吃了顿饱饭,就等待着黑天。熬到二更时,怀仁早已睡熟,他便披上衣装出门,直奔小树林去。
林子就在离石场东边不远处,三更半夜里,阴森可怖。一只夜莺的啼鸣传来,兆骞浑身鸡皮疙瘩碎了一地。
冬日的傍晚尤其寒冷,兆骞蜷缩在一大树下躲避寒风等待,左等右等,已过了半个时辰,却始终不见冯老汉到来。兆骞心中失望,他壮着胆子又向林里摸去。又一声猫头鹰凄厉的惊叫,兆骞“啊”的一声,惊见正前方一歪脖树上,挂着一具尸体,借着月光看清,那正是那冯老汉!兆骞猛然跌坐在地。
兆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离这片树林的,一回到家,便一头扎在被窝里直打哆嗦。
第二天,兆骞又是一病不起。小怀仁慌忙跑去找来方拱乾,最后还是那许康侯找来流人王大夫,把过脉后,兆骞喝了碗汤药,又沉沉睡去。
直昏睡到次日傍晚,兆骞方才醒来,他一睁眼,便看到怀仁在炕沿双手拄着头已睡着了。
钱威与方孝标也守在一旁,钱威对兆骞说:“仁儿真是有情有义,就这么一直守着你,谁劝他也不睡,他已候了一天一夜了,这大人也受不住啊。”
兆骞看怀仁两眼红肿,显是哭过。兆骞的头还是有些昏沉,但气色好了许多,他弱弱地说道:“烦劳两位仁兄,兆骞实在是过意不去。
方孝标说:“哪里话,都是自家人,还客气什么,我父放心不下你,让我和章钺轮流看护。大夫说你受了惊吓,这副药吃下去就能好转,看来果真见效,我先回去,父亲还在家等你消息呢。”
孝标走后,方拱乾和许康侯也先后来了,见兆骞无大碍,两人才放了心。
石场的冯老汉吊死的事,这两天在城里已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冯老汉受不住那饥苦,想不开寻了短见,还有传说那冯老汉中了邪,被召唤着迷迷糊糊就去树林里上了吊。联想到兆骞这几天的行事,许康侯也猜到了一二,冯老汉明摆着是被人害死,他们到底要隐藏什么秘密?
兆骞问许康侯:“那冯姑娘怎么样了?”
许康侯说:“我一听冯志远吊死,便来看你,见你一直昏睡,我便去了大察玛家,戴布禄已帮着把他葬了,冯姑娘哭得很是伤心。”
“都是我害了他父女啊!”兆骞悔不当初。
“这也不能怪你,人家姑娘都没怪你,她说这就是命!”许康侯赶忙安慰。
“怎么就不怪我,要不是我一再逼问人家,那冯老汉又怎会无端丧命!我这就去大察玛家去给冯姑娘赔罪!”兆骞挣扎着便要起身。
许康侯把他行按住,“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还记得大察玛曾说的吗?人家早都告诉你结果了,这是命里注定,要是能改变,察玛能坐视不理吗?你还在自责什么!”
回想大察玛所说,兆骞如梦方醒,悔不该未早听那大察玛之言。
许康侯又说:“我和大察玛说:‘你真是活神仙,什么都预见到了,当时为什么不明告诉我们,那冯老汉就不至于枉死了吗?”
“然后呢,他又怎么说?”
许康侯道:“他没搭理我。”
方拱乾道:“看来这大察玛真是高人。先前只道中原佛道昌盛,这萨满乃是蛮夷愚昧方术,现在看来,萨满流传不止千年,至今而不衰,可见必有奥义所在。”
许不解地问:“方老为何这样说?”
方拱乾道:“他不搭理你,是因你的问题实在可笑,没法回答你。”
“哦?怎么可笑了,我说的是实情啊。你说这不是见死不救又是什么!”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佛家讲,事间一切皆缘于因果。据经上云,佛祖预见本族将遭屠戮,却也无力扭转,更何况我们芸芸众生!
世间万法归宗,大察玛定然明白,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就算躲过了一时,也将会有更大的灾祸。再者,他看那冯老汉寿禄已至,此劫对他来说也未必是坏事,你还嫌他在人间受的罪少么?”
兆骞深知方老素来敬佛,却没想到他对土人信仰也如此敬畏,于是问道:“如此说来,我们今天能够流放这千里之外,妻离子散,受这万般寒苦折磨,也是必然之果?”
方拱乾再不说话,探出手去接住户外洒落的雪花。几簇花瓣落入掌中,即刻消融,旋即化作一汪水滴,他悠悠说道:“没有一片雪花会撒在它不该飘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