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回来了。那是爸爸去世后我第一次见到妈妈。那个场景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像所有星期一的早晨一样,奶奶正在喂我吃早饭。勋哥特地从半路上折回来,特地提前通知我说:“锦诚,你妈妈回来了!”
没过多久,妈妈背着行李包走到我面前。妈妈随手将行李丢到一旁,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咬了咬我的耳垂。松开我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妈妈流下了眼泪。那是我记忆中妈妈抱我抱得最紧的一次。我那时不知道原来妈妈是害怕失去我,害怕在失去丈夫之后她无法维系这个破碎的家庭。妈妈和我一样手足无措。
据妈妈后来透露,爸爸出事之后,家里都瞒着妈妈,怕妈妈接受不了爸爸去世的噩耗。妈妈给爸爸那边打过几个电话,都被伯伯搪塞过去了。
失去爸爸,确实等于失去了很多东西。除了失去了父爱,也失去了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
暑假如白驹过隙,在不知不觉中,新的学期便悄然而至。堂兄弟姐妹们都陆续从学校报完名回来,可是我和哥哥还在院前的空地上玩耍,我心里非常担心再也不能回到学校上学了,可是脸上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登记报名的老师通过带堂妹(和我同班)去报名的伯伯捎信给爷爷说严锦诚怎么还没去报名。我所在的幼儿班总共三十八个人,这一学期升到一年级,人本来就少,因此学校对每个名额都极其在乎,但凡有学生没去报到老师都是要问清原因及去向的。
听堂伯复述完老师说的话,爷爷于是便领着我和哥哥来到学校报名处。爷爷说出了家里的变故,还有我和哥哥目前面临的处境。类似于,这两个孩子没有了爸爸,是孤儿,作为爷爷,他年纪大了,没有经济来源,负担不起这两个孩子的学费,没有别的办法,学校能不能先通融一下,看在这两个孩子可怜的份上,让我和哥哥暂时先读着。
老师们面面相觑,瞟了我和哥哥一眼,最后校长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你们家情况我们不是不了解,我们也不是没有爱心的人,但是学校也要运营,这样吧,暂时读着,有钱了还是得交,不交学费也不是个事呀!”
第二天学校统一发新书,于是我背着空书包兴高采烈地来到学校。教我们一年级的老师随机喊了几个男生去隔壁的办公室,而我也在其中,可搬完书后,其他同学都领到了新书,唯独我没有。我背着空书包失落地走回家,我以为是老师把我给遗漏了。
第三天早上,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看见同学们都把新书放在桌面上,正在大声朗读课文。我竟不知道坐哪儿了,因为我的座位被一个新来的女生占了。她爸爸还在教室里陪着她。我站立片刻,找到后排一个不惹人注意的空位坐下。我偷偷望着同学们的新书,心里羡慕不已。过了好一阵子,一年级的老师缓缓走进教室,让大家先停一下,然后说没领到书的同学现在跟张老师去领,指了指门口站着的女老师。
听到老师说的话,我第一个起身跑出了教室,却又被泼了一头冷水。张老师狐疑地看着我,问我报名了没有,我回答说报了,前天跟爷爷一块儿来的,她挠了挠头发,顿时想了起来,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没交学费,先交学费后领书。我垂头丧气地往教室走去,从后门悄悄地回到座位。原来没领到书的同学指的是昨天没来领书的同学,与我毫无关系。
那个学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书本,就捡堂兄的旧书本用,面对老师无数次讨学费,我只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得低低的。
“跟你家里说一声,该交学费了!”
“跟你爷爷说一下,先把学费交了,补助金马上就要下来了。”
……
每次老师叫我过去的时候,我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我始终没能交上学费,学校最后只得把补助金当作了学费。
下一个学期的某一天,我记得正在上第三节课,被校长叫出去,然后我发现哥哥也站在外面,表情跟我一样不知所措。我发现同学们都在看我,顿时觉得像做错了什么一样,连忙低下头。
校长义正言辞地说了一番话,然后就打发我和哥哥回家去,后来我才明白校长这是让我和哥哥退学。
爷爷认为学校没有权力让两个孤儿辍学,于是请颇有声望的村长去学校找校长理论。
我和哥哥站在外面,听见他们在谈话,我故意侧过身,刻意不让自己听见一个字,可是每一个字还是清晰地跑进耳朵里。
面对颇有声望的村长,校长只能勉为其难地同意让我和哥哥回去上学。
读了十几年书,一路从幼儿班读到研究生,我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那样渴望读书,那样求知若渴,可能是那段时间随时面临辍学的危机。越是害怕失去,才越是懂得珍惜。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养成了自卑的性格,习惯了安静,不去惹是生非,因为我知道惹了麻烦以后没有人会替我撑腰。
妈妈只身一人在外地打工,我能想象到她的辛苦,刚失去了丈夫,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全落在她肩上。但我们经常会通通电话,妈妈每次一来电话,芸伯母就会来通知我和哥哥去她家接电话。
有一次,我向妈妈诉苦说爷爷没交学费,老师们总是各种讨学费,我们在学校连头都抬不起来。妈妈咬了咬牙,哭着对爷爷说:“不要再拖欠孩子的学费了,我又不是没寄钱,孩子是没了爸爸,但妈妈还没死哪,我不想让孩子们被人看不起。学费不要再拖欠了,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
于是从下一个学期起,我和哥哥终于交上了学费,终于可以在班上抬起头做人。
原以为不用再为学费担忧,不用再听见老师催学费的声音,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开学前两个星期,妈妈就把学费寄出来了,可是邮递在路上延误了,学费迟迟没有寄到,于是在二年级的下学期,我和哥哥又回到了一年级时的那种状况。书突然改版,哥哥的课本也用不上了,我被迫用作业本对着堂妹的书本提前将第二天要讲的课文逐字逐句地抄下来。等到一周后邮递员把学费送到爷爷手里,爷爷委托彭伯母交了学费,学校才给我和哥哥发了新书。
当时教育局税务方面监管不严,学校经常逃税,具体操作是这样的,比如一年级有40个学生,学校通常只报35个,教育局来检查的时候,每个班级都会挑几个同学让他们藏起来,每次都是藏在学校隔壁的那户人家。而我是其中的常客。
那时候的我对于这些事情并不是十分理解,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思绪才开阔很多。不由得发出感叹:时间真的能让你明白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