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识途在自己的破屋子里等着，一时却也无任何消息，不免又自我怀疑一回，怕是自己心生妄念，以至于起了幻想，又回忆那阴风彻骨，黄表纸的诡异和字迹的真切，一时又觉得还是要耐心一些。

马识途这边刚按捺住了，黑白无常却已挟着郡尉飞到城外一个断壁残桓的避风处，却见几十个茅屋草舍齐整并立，丝毫没有流民的混乱悲号，在这严冬的瑟瑟寒风之中，一丛篝火居中熊熊燃烧着，带着希望的暖意，而远处正有约莫六七个壮丁正在巡逻守卫，竟俨然比府卫军还要严整。

郡尉暗暗赞叹了一声，黑白无常又带着他去了几处有老人和孩子的房舍，见里面被褥厚实，床边放着棉衣，而案子上的碗盏里甚至还放着食物，又带他到几个挤在一起入睡的男子的屋子里，却是几个人扯着一张棉被，有人肚腹中甚至还发出饥饿的响声。最后再来到马识途的屋子，却见他埋身在稻草之间，身边也一点棉衣粮食都无。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来的物资，但郡尉已经看出来，这位便是黑白无常口中的大善人马识途。他眼下虽面黄肌瘦，但却没有被残酷的现实打败，眼中依旧闪着信念不倒的光泽，着实让郡尉心生钦佩。而他能让这些流民在逃亡之中井然有序，心甘情愿将食物衣被让与老弱，也堪堪是有着非同于常人的才能。

黑白无常看他瞧的入神，便道：“你看也看了，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做了吧？你只要把他带到身边，言听计从，我们就能作保，这禹城一时来不了新任太守。而你的收获，也远远不只是眼下一时。”

郡尉此时再无话可说，只拜谢道：“多谢两位上差给我再次活命的机会！我定会不忘今日所言！”

黑白无常也很是掌握了恩威并重的手段，又故意将手中绳索一紧，让这郡尉又差点勒出舌头来，才笑眯眯的道：“这就送你回去！”

说罢，他们便重新挟了郡尉御风而行，转瞬之间停了下来，却觉飘在半空之中，只是低头一看，下面一间熟悉的屋子里炭火还在兀自燃烧着，旁边还有李亘的神位，而自己的那肉体凡胎却在地上躺着。

郡尉心头一惊，便听着耳边一声断喝：“去吧！”他再一激灵便失去了知觉，等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好端端的跪在李亘神位之前，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他忽的出了一身冷汗，却又觉得诸事都历历在目，而脖颈之上还隐隐作痛，起身找了一面铜镜看了，赫然之间却见脖颈四周有着清晰的青紫的勒痕。

他当即又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又拜了李亘，才将神位烧掉，然后换上官服，系了一条浅色巾子将颈部遮盖住了，便召集了一队府卫兵，连夜乘马往城门去了。

此时已近半夜时分，守城的兵士正缩在墙角打盹呢，不料马蹄之声急促而来，却见竟是郡尉大人亲自带着府卫军来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互相唤醒起身去迎，。

谁知郡尉并不像平常一样苛责他们，只是一挥手道：“快开城门！”

兵士不敢违抗，赶紧将城门打开，郡尉骑马出城，走出了一段距离却又回头吩咐道：“如今天寒，夜里值夜便也该穿的厚实一些，明日我便派人赶制冬衣。”

禹城几任太守都是狠厉贪婪之人，后来掌权的郡丞也不遑多让，兵士们哪里见过这般贴心的长官，一时目瞪口呆，又觉受宠若惊，有两个当场就哭了出来，只道：“我们值夜的时候睡觉，是犯了纪律的，玩忽职守之罪，还请大人严惩！”

不料郡尉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相信你们今后能做的更好。且开着城门，迎接流民有序入城。”

自郡丞疯了之后，就听说这个接任管事的郡尉是个废物点心，整日里龟缩在家里见不到个人影，可今日一见才知是这般难得的好官，不但体贴属下，竟然还怜悯灾民，兵士们内心不由一阵庆幸赞叹起来。

郡尉向日里就没正眼看过这些兵士，如今和他们说了几句好话，却得了这般热烈欢喜的眼神，可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心头也觉鼓舞，便和善一笑又策马而去了。

他一踏入流民营中，便觉诸般事物与离魂时所见分毫不差，更是深切的知道一切并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心里更生了敬畏，连忙按照记忆去寻马识途的住处。

那马识途早听得守卫前来汇报异常，已经起身来查看，近前在通明的火把之中一眼看到领头之人，脱口便道：“是郡尉大人吗？你果然来了！”

郡尉心头一凛，翻身下马，又屏退诸人，往他身边低声问道：“何以如此说？”

马识途道：“今夜梦中得神人告知，郡尉大人要星夜前来，解救我等于危难之中，并举荐我在大人跟前效力。”

郡尉自认为他所言神人便是李亘，点头道：“正是，某也是得神人相告，贵客有非凡的能耐，如今禹城千疮百孔，急需能人异士相助，若是不嫌，便跟着我出谋划策，一起重整禹城昔日兴旺吧！”

马识途此时也觉诸事都是神君成全，定当竭力整治民生以报，便拱手道：“承蒙大人抬举，草民自当尽力！”

郡尉携着他的手，殷切道：“眼下紧要的是这些流民入城如何安顿，如何不惊扰城中百姓，还请贵客规划一番。若有需要钱财，但请告知数目就是。”

马识途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我姓马，名识途，字伏骥，草民白衣，但请称呼名字即可。”

“那好，如此便称作伏骥吧！”

“大人随意称呼就好，眼下有部分流民有做工的能力，只要允许他们进城做工，便能养活自己，还有一些病弱的，便需要寻一处大些的杂院安顿，等这部分人休整好了，便可给他们些费用让他们做些小本营生，估摸有个四五百两银子就够了。我已经统计了他们的基本情况，”马识途从身上拿出一个薄子呈上，“大人请看，最后只有这些孩子，共二十二名，需要找人收养，共有老人一十七名，已经丧失劳动能力，需要衙门善后。”

郡尉接过借着火把看了，见数目人员记录的很是清楚，需要的花费数目也都计算了下来，远远低于他的预期。黑白无常让他拿出一千五百金救济，眼下却只需要五百两银子，远远还有剩余，可这金钱他也不敢不拿出来，便道：“我已经筹集了一批金银，用于安顿流民，恢复禹城民生生产之用，伏骥但有什么好法子，不怕花钱，但说无妨。”

马识途大喜，便道：“当年李亘神君在禹城时，此中有养老院，有孤儿堂，也有义诊所。待这批流民安顿好了，大人不妨也比照神君当年的作为，重新恢复这些设施场所。如今大梁境内多有骚乱，别的州路远不说，黎州离着近些，恐怕还要有不少流民涌入，大人得做好应对准备。”

郡尉虚怀若谷的问道：“但请伏骥赐教。”

“大人可知，流民并不是无用的氓流，而是被官府的苛捐杂税逼的走投无路，才不得已流亡在外。他们中多有能工巧匠，能人异士，只要大人运用引导的好，便能促进禹城的经济发展繁荣。比如这一批流民之中，就有黎州有名的铁匠、绣娘、烧过官窑口的老师傅等，别的不说，如今边市对我大梁的瓷器、刺绣等都是供不应求，只要眼下不打仗，一旦组织商队运过去，收益不只足够孤老院用途，还能给官府盈余许多。”

郡尉一听这人果然颇有才干，那神君李亘也果然有识人之能，只道：“那伏骥就按你的路子放手干起来！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定全力支持！走，上马！我们明日便去寻找一处合适的 安顿之处，再正式接他们入城！”说罢，便让手下牵过一匹马来，亲自接手帮他牵了。

马识途也暗道神君引导他有发挥才干的机会，当真是如他的伯乐一般，此刻便也不做推辞，交代了手下几声，便从郡尉手中接住缰绳便翻身上马。

郡尉与他并骑而行，一路谈论着诸事，只觉前半生蝇营狗苟，虚度光阴，而这寒冬冷夜，却忽然在一场几乎要了命的祸事之后，感受到了做些利国利民事业的意义。

他抬头望天，只觉得故去多年的祖父已化成了天边一颗耀眼的星辰，在为他今日的新生感到慰怀。更觉李亘也在那浩瀚的星海之中注视着他，监督着他。那还不曾塑造的神君金身，已经巍然立在他的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