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九龙城往南一百多里，是一片天然的蛮山险岭，连绵一片，横卧于玉屏山一带。 出京都往南的官道，远离京郊，商旅稀少，到傍晚更是凄清。

时值初秋，道路两旁的树木开始初现黄叶， 风一吹来，落叶纷纷。光色渐渐暗下来，天上阴云汇聚，时不时寒风乍起，眼看就要下雨了。

一辆双马轻车在官道上疾驰，惊起林子中的鸟儿四处飞窜。车夫不停的挥鞭，拉车的是两匹枣红高头骏马，此时却显得疲惫不堪，呼吸急促，步子迈得艰难。

这两匹马已经连续奔跑了一天一夜。 前方出现一条三叉路口，车夫毫不犹豫地赶向其中一个路口，看来是对路线非常熟悉。

车内一男子， 华衣锦服，四十多岁的光景，双唇紧闭，眉头紧锁， 双手紧握拳头，神情时而消沉， 时而决绝， 时而哀伤。

约莫半个时辰后，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越下越大， 是秋季中难得的大雨。天色越来越暗，两边树林，远处崇山渐渐隐在了这茫茫雨雾中。

约莫一个时辰后， 另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方才马车来的路传来，越来越近，一行十几人冲出雨雾时，个个都是蒙面黑衣，手持钢刀，为首一人，戴着狼牙面具，冷眉横锁，双目如电，似乎要穿透这雨雾。

行至三叉路口，众人停马， 其中一人说道：“大人， 该往何处？” 为首那人望向雨中泥泞。马车印记在大雨前本就浅， 现在大雨冲刷之后， 已不见了踪影。

那人朝最左边小路轻轻一挥， 一行人马又如箭般冲出， 一会儿便隐没在山雨濛濛中。

在重叠起伏的群山中， 有一个溪云山庄，那里三面环山， 一面依水。此湖名叫西凉湖，湖面广阔，沙鸥成行。庄子里几十口人，都以种田和打鱼为生。

山庄 忙时播种，闲时捕鱼。 春夏时节，漫山野花，金秋时节， 又是一片金黄的梯田从山脚一直伸展至山顶；冬季，大雪覆盖整个山川，群山裹着银装，白茫茫，静悄悄，只有山岭中偶尔一阵风， 吹得树上白雪纷纷落下， 沙沙作响。

这个山庄，在蜿蜒山路的尽头， 山庄主人姓顾，又地处河湾边，故名顾家湾。

通往顾家湾的路只有一条， 隐在山林中， 除了家丁置办必须品，极少外人进入。庄主姓顾名仁。

顾仁四十岁方得一子，名叫顾影白，这天是他五周生日，一家人齐乐融融。儿子顾影白坐在父亲为他新坐的木马上，那木马做工精致，上面还有许多精美花纹楼阁，下面有两轮，轻轻一踩还能往前走动。顾影白坐在上面真是好不得意。

不一会儿，他又拿着一只木雕的小鸟，那小鸟的翅膀一扑一张，好似真的在空中飞翔，追着一个小女孩到处跑，哈哈嘻嘻的笑个不停。

那是他世家堂弟的女儿，顾青荷，年约十岁，个头瘦小。顾青荷父亲姓顾名德，帮忙打理家中事务。

顾庄主坐在上首，顾夫人端坐在旁。顾仁面容白净，温雅质朴。顾夫人长得清秀无比，皮肤白晳，柳眉杏眼，朱唇未启，便已让人觉得如醉春风，虽穿着平常人家服饰，头挽着简单的发髻，举止之间，却是雍容端庄。二人看着孩子天真玩耍，脸上满是笑意。

不一会儿，只见顾德从二层门内闪进来，脸上神色异常。他在顾仁耳边低语几声。那顾仁脸色一变，又立刻收起，转向顾夫人道：“夫人，带着孩子们先去歇息吧。我和阿德有事商议。”顾夫人引着两个孩子躬身退下。

顾夫人刚转下后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顾仁连忙起身，刚抬脚，进来三个人，身上皆湿漉漉的。

为首一人华衣锦缎，面庞白净，没有胡子。那人见了顾仁，立刻扑倒跪下，顾仁也立刻迎上去双手扶住。灯光下只见那人脸色惨白，泪流满面，他声音凄惶地说道：“大哥，他们知道了！”

顾仁听罢浑身一颤，脸上的血色像是被抽干了一样，顿时煞白，几乎站立不住。

顾德立刻搀着顾仁坐下，又扶起那男子，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人的长相竟与顾仁有九分神似，不禁吃了一惊。

这华衣男子正是顾仁的孪生弟弟，单名一个腾字。顾仁道：“这是我的孪生弟弟，多年未见，名叫顾腾。”

顾德有些震惊，他躬身一拜，说道：“见过二哥，原来大哥还有 位孪生兄弟，怎么从未听大哥提起过？”

顾仁道：“我兄弟二人也是十几年未见，我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顾腾一声长叹道：“我亦希望今生我们再不相见，权当我已经死了。”

“二弟休要胡说，即来了，也罢了。”

顾腾听罢点点头，又是一声长叹。

顾仁道：“阿德，你去招集大家到前厅等我，我有事要宣布。”顾德看了他二人一眼，退了出去。

顾德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顾腾道：“大哥，当日你我曾在先帝跟前指天为誓，守护先帝遗志，如若你我兄弟二人永不相见，可见一切安好，也算不背负先帝遗愿。”

二人不禁垂泪，沉默不语。一时间，厅堂内寂静无声，只听得外面雨声淅沥。

轰然一声雷鸣，响彻大地。顾仁脸色一正，说道：“阿腾，终有这么一日的，你我不必悲泣，即来之，则安之。你在此安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顾仁转身而下，来到卧房中。顾影白和顾青荷还在一旁玩耍，顾夫人独坐在桌旁，眉头紧琐。

她见顾仁进来，神色忧虑，立刻起身。顾仁道：“夫人请坐。”顾夫人徐徐坐下，看着他的目光充满疑问。

顾仁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夫人，你我相识十余载。我本粗人，却得夫人不嫌弃下嫁，顾某何德何能。十余年来，委屈你陪我在深山僻壤过着粗茶淡饭，不问世事的日子。真是对不住了。”

“相公，休说这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顾夫人问道。顾仁道：“夫人明慧，只是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

顾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惊异，问道：“相公，你有何事瞒着我？”

顾仁道：“我曾跟你说过我的祖籍并非这里。我是为了躲避仇敌，才来到这里的。如今仇敌发现了我们，只怕马上要大举来犯了。这些年我们日子虽过得清苦，好歹有个安身之所，如今只怕连这种清平安乐的日子没有了。”

顾夫人道：“你我夫妻，无须说这些话。相公，我们平静的日子真要结束了。是吗？”顾仁点点头，一声长叹，沉默不语。

顾夫人反握他的手说道：“我本丧家之犬，幸蒙你的照顾。这十年几来，我过得很幸福，我喜欢这里，青山绿水，脱离俗尘，我已知足。”

这么多年来，顾仁是第一次听到夫人说这翻话，已双眼微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抓着夫人的手越来越紧，生怕放开一样。

“爹爹，你事情办完了吗？可以陪我玩了吗？”顾影白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两位的思绪。

顾仁俯身温柔地说：“爹爹还有事情。你和青荷还有母亲待在一起。爹爹还有事情要影儿帮忙，不知影儿是否能办到？”

顾影白一听，胸捕一挺，抬着头说道：“父亲尽管吩咐，儿子定竭尽全力。”那样子逗得大家一阵笑。

顾仁拉着顾影白和顾青荷的手说：“你们不是一直想去外面玩一下吗？母亲这会带着你们去庄外玩上几天。怎么样？”

顾影白高兴得手舞足蹈，顾青荷在一旁默不作声，顾夫人满脸惊讶。

顾仁微笑着说：“影儿是唯一的男子汉，能不能保护好母亲和姐姐？”顾影白立刻不住地点头。

顾夫人拉着顾仁的手正要开口，顾仁微微一抬手，继续说道：“夫人，此行势在必行，不可耽误，为夫这一辈子，有你们就足够了。影白是你我骨血，来之不易，我本该用性命护之，奈何天命不可违。”

顾夫人道：“仁哥，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夫妻一体，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顾仁道：“你我夫妻，本不应有所隐瞒，只是此事，恕为夫不能相告。当日我曾立下过誓言……”

“誓言？你曾立下过什么誓言？为何要送我们走？”

顾仁摇了摇头说道：“好了，此事不要再提了。虽然我不能尽数相告，可我能告诉你的是，当初我立下誓言并不是情势所迫，而是为讲忠贞孝义。夫人可能理解我的苦衷？”

顾夫人怔怔地看着他，无奈地点点头，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顾仁继续道：“夫人懂我，我此生无憾。日后恐怕要夫人受苦了……”

顾仁实难忍心中激动，也一时无语，只是紧紧拉着顾夫人的手。

顾夫人垂泪说道：“相公， 你我本应同生共死，但是今日你即交托我大事，我以命相酬，也不会让相公担心。相公，只是你，你，你要尽快来找我们。”

顾仁仰天长叹一声，沉默良久，说道：“若是能逃过此劫，纵使千山万水，我必会去找你们。”“好，勿忘誓言！”

这时顾影白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一把抱住顾仁叫道：“爹爹，我不要和你分开，孩儿不要和你分开……”

顾仁抱起孩子说道：“傻孩子，只是暂时分开几天而已， 爹爹有要紧的事要办，过几天就去寻你们。你要听母亲的话。知道了吗？”说着他转头看向顾青荷，见她脸色疑重，心想这孩子自小就懂事，可能已经猜出几分了。

他拉着顾青荷的手说道：“青荷，你长影儿几岁，万望护好他。”

顾青荷用力地点点头说道：“伯父，我会照顾好弟弟和婶娘的。青荷长大了，懂事了。”

顾仁暗自点头说道：“好孩子，你虽只是我的侄女，伯父自问对你和影白都是一样的。甚至更宠你，你从小懂事，影儿一生有你守护和陪伴，我也放心。切记伯父对你的期许。”说罢，又看向顾夫人，说罢又看向顾夫人，顾夫人微微一笑，默默不语。

顾仁起身走向顾夫人的妆奁台下，下有一个暗格，他左敲三下轻，右敲三下重，只听“咔”地一声，一块木板打开了。

顾仁从里面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交给顾夫人。顾仁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插进去，顺时针拧一圈半，逆时针拧一圈，双手按着顶部的两个圆圈，盒子打开了。

他从里面取出一块明黄绸缎布，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是一块木雕的金鳌和一本书。那金鳌却是龙首龟身，昂首挺胸，似要吞食日月。

顾仁小心地交到顾夫人手上，说道：“夫人，干系重大，务必好生保管。”顾夫人接过来，脸上满是惊讶，说道：“相公，原来我的妆奁下面，还另有乾坤？”

顾仁笑着说：“夫人莫怪，我的东西不就是你的吗？”

顾夫人愣了一愣，说道：“你说什么？”顾仁道：“没什么，你们快走吧。”

顾夫人忽然拉着顾仁的手说：“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顾仁柔声道：“你先行，我来寻你。孩子们全靠你照顾了，你一直身体不太好，日后只怕更是辛苦了。”他叹了口气，又道：“快收拾少许细软，不要多带，随我来。”顾夫人转身去收拾细软。

不一会儿，顾夫人收拾好了细软。顾仁走向床头，四周床栏上雕刻着精美的花开牡丹，百鸟朝凤。这是顾仁为他们新婚亲自雕刻的，花了他整整一年时间，牡丹美艳绝伦，群鸟栩栩如生。

只见他掀开床铺，在右边床栏上的一只鸟的眼睛上轻轻按下去，只听“咯咯咯”一阵响动，床凭空移动，露出一条密道。

顾青荷和顾夫人均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条密道，一个甚是惊奇，一个万分惊讶。

顾仁叹声说道：“原来只道永远不会用这条密道，谁知还是……避不开的就是避不开。夫人，孩子们，快随我来。”说罢一把抱起顾影白钻入密道，顾夫人和顾青荷紧随其后。

顾青荷突然说道：“伯伯，我还未向父亲辞行。”顾仁道：“事急从权，好孩子，我会跟他说的。我们快走。”

今晚的事情顾青荷已经觉得有些特别，以前只是知道伯父做的木马能动，飞鸟能飞，都特别好玩，她竟不知伯父卧室中居然有这么多机关。顾仁虽是她的伯父，却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她对他的感情甚至比对顾德更为深厚。她相信伯父的决定，便什么也不问，跟在后面一起进了密道。

进去就是一条台阶，他们走下台阶，脚下的路便平坦了许多，密道曲曲绕绕，顾影白早已睡着。

又过了一会儿，一条地下河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那声音空洞沙哑，或者说甚至不像来自人界的声音，顾青荷和顾夫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紧紧地躲在顾仁身后。

顾仁对着暗处说道：“青天白日间，哪有黄泉渡。”

只见河面上响起了流水声，一条小船像幽灵一般划了过来，黑暗中，只见船上立着一人，蓬头散发，衣衫褴褛，低着头，看不清面容，那双手像是在动又像是没动。

顾仁对那幽灵说道：“事情有变，麻烦送我妻小离开此地。”那人并不作声，把船靠在岸边。

顾夫人怀抱着顾影白和顾青荷上船，顾仁又紧紧握住顾夫人的手说道：“芝儿，”顾仁性格安静内向，顾夫人听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喊自己的闺名，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抖。

顾仁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继续道：“此去往东南百里，有一座灵雾山，山中有座光华寺，寺中住持智心大师与我至交好友，你们先去那里暂住，智心大师会安顿好你们的，夫人快去，万要保重。”说罢，对那船夫招招手。

顾夫人待要再说几句话，那船却似离弦地箭似地，往前急行。顾青荷回头望着伯父，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小船快速地前进，地下河湾湾曲曲的，突然那种沉闷的潮气和压抑感消失了，一阵冷风吹来，又听得雨打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

船已经来到了西凉湖面上，顾青荷隐隐的看到不远处有一处凉亭，应该是中秋时分大家一起赏月的落日亭，她才知道这是来到了后山，已经远离了山庄。

小船继续在湖上行驶，顾夫人三人已披上了蓑衣。

风雨之中，湖水也变得不安分起来，波涛涌动，可是小船却安安稳稳，不见颠簸，湖面宽阔，船公却只用了一炷香功夫便来到了对岸。

顾夫人三人下船后，还未来得及道谢，那船就箭一般划开去，朝原路回去了。

顾夫人暗想：“此人真是行为怪异。”她望向溪云山庄，夜雨蒙蒙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呆立半晌，拉着顾青荷，背着顾影白， 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