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季 洞穴遣返所
A 幽闭恐惧症
莫名恐惧，从四面压过来，压到头顶胸口至脚趾。人，腾地从床上跳起，跑到门边，面孔紧贴住门，从一小片玻璃窗口往外看。玻璃窗约15厘米宽，50厘米长，可以望见走廊对面的左右两扇门，看不见左邻右居的门，能看到通往底层楼的铁质楼梯，一段阶梯接着一段阶梯，视线不能及地面，断了。人挪到墙边，双脚倒立抵墙，血往下冲，盈满大脑，瘪嘴咬牙，双臂死死撑住地面。忽听得叩门声，哚哚。双脚下到地面，立起转身，本能拉门，忘记门是被锁的，开不得。一个面孔贴在玻璃片外，往里窥视，是个漂亮男人。面庞线条分明，五官立体，白肤棕发，着制服，是个男看守，看到人还是活人，即走过。
环顾这密室：一小块地方，放着一张铁制双人床，三面是墙。门对面的墙面有一扇极小横条玻璃窗，开在很高的墙面，不是能看到室外的，让人得到视觉延伸感的窗；也不是可以敞开，能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流进来，让人透口气，活一活的窗，都不是。人爬到上铺，试着想要透过高高的这片小玻璃，看到点什么，哪怕是一栋颓败的建筑物，一棵枯死的病树，一团乌云，然而，除了一片灰色，什么也没有，是象征性的一小块封死的磨砂玻璃片，不如不开这个死去的窗，或许只是为了窥视里面的人？这个密室的第四个面就是那道门，被那个漂亮男看守敲过的门。也是唯一的，让她能透过那门上镶嵌着的小片玻璃，看见对面两扇门，走廊以及通向底层大厅的铁质楼梯。感谢这一点的仁慈心，假如也像对面那扇横条状的，位子高的，不让人看见任何外景的窗，里面的人恐怕活不了多久就会郁闷而死。从晚上8点钟到第二天6点钟，门必须是锁着，白天点名时间也必须锁上。
晚上的时间漫长难挨，这段时间内，如果有人不幸突发急病，比如心梗脑梗呼吸阻滞，如何求救？如何被救？恐怕只能死有余辜。看守隔几个小时过来巡视一次，从那个狭长窗口往里瞧瞧。他或她如何看得出床上的那个人是死是活？
11点钟熄灯后，有光从底楼刺溜上来，半暗不明的。光是可以转弯的，爱因斯坦说了。夜深人静之时，幽闭恐惧发作开来，像是有毒有刺的藤蔓，到处攀爬，叫人害怕会有什么异像出现，会有什么事件爆发，而人不能自行开门逃生，以致丢了性命，或失了心疯。人躺在窄窄的铁架子床上，睁着双眼，琢磨着逃生的可能，结论是，无路可逃，胸闷气短心神难安，被梦境拖入一条生路。
早晨六点钟，（谁知道是不是早晨？）门锁卡塔开启，楼上住客一个个僵尸般，顺着铁梯下降到底层大厅。
送餐人101，从大门口看守手里接过餐车，在固定地方停落，一拨人自觉排队领取。她，庞大的身躯，脖子支楞一张斑驳含糊的脸，一张暗淡麻木，的脸。身子下面的二条腿，颤颤巍巍，撑不住上面的支配者。她看起来老且脆弱，不该出门干活。老，和年龄不是完全关联。据说她才四十出头。
她负责分餐，每人一份，每人取了食物，坐下吃。食物带来的，仅仅是，还活着的感觉。若有多余，她如数收起，占为己有，比如糖小包，牛奶小包。或有小蛋糕。如果有人问她要，她也会给，但是你记住，一定要以另一种方式抵换。她每天推三次餐车，分发食物，早中晚。早餐有多余，午餐晚餐几无所剩，本来也没有几样，胡萝卜丁，玉米粒，土豆泥，米饭，偶尔有加工肉肠，墨西哥卷饼。她是个有储存食物的满足的鼹鼠。据传，她已经住在这里差不多一年，分餐的特权非她莫属。她认定这是一份工作，无薪酬，提供食宿。她在等待被遣返，回到自由的国土。然而，那边的自由于她毫无价值，甚至是威胁。自由不能带给她生存的基本要素，她宁愿用自由来换取这样的生存。这地方，有吃有喝，有免费栖身之客房，恒温，不受热挨冻。
她自己国家是一个拥有这样格言的国家：—The Love of liberty brought us here—自由之爱把我们带到这里。一个拥有这样格言的国家不会缺少自由。她的祖先是解放了的黑奴，被自由之爱唤回，被安置在那块买来的土地上安身。那里有钻石黄金铁矿砂，人民却要忍受饥饿，疾病，失学，半数人口目不识丁。内战越打越穷，越穷越打，没完没了。她拒绝这个自由之爱的召唤，她递交申请书，要求不被遣返，日子在等待回复中，一天天熬过。她在自己的洞穴里不发出动静和声响，似乎心头已被铅块压得死死。交朋友困难，人都是来去急匆匆，和一个人才热络一些，才几天，就被送走不见了。她那颗心，也渐渐热不成了，她很少说话，说话的热情也被耗费殆尽。除了她的邻居102 ，和她说话。102来了有一个多月，有学识教养，为人热情，见识广。102尽力帮她分析情况，指出重点，颇受她的信任和感激。102对她发送的关心和同情，引发她对她依赖的感觉，102是一道光束，射进她的洞穴。不，是射进了她的心灵。她会送给102她的收藏：糖包，牛奶包，甚至肉肠。她们一起坐在大厅里，叽叽咕咕。那时候，她脸上放出的表情是专注，接纳，感激。
大厅有一扇边门，进入门内，左面墙边有一个离地面很低的大窗。窗外，有几株狐尾叶树，地上有绿晃晃的干草皮，远处有迷迷蒙蒙的山峰，如淡淡水墨画。不是真实的外景，是布景，就连天空也是布景，几朵厚重残云，停留在老地方。这就是柏拉图所描绘的洞穴世界吗？
人，每天允许一段吸氧时间，进来之前看守会按下一个按钮，窗子慢慢开启，一股充满氧气和草叶树脂香味的空气从窗外飘进来，一纳一吐，疏解胸口压着的一团浊气，以确定自己还存在。有人偶尔进来稍待，复又回到里面去。在里面或呆坐，或躺尸，几近麻木。吸氧不能安慰她们，沮丧失望控制了她们。
鼹鼠人101走进来，左右摇晃着，像南方猿人那样的步伐。这生活使她机能退化，步履蹒跚，不能昂首阔步。她径直走向那面打开的窗子，侧耳倾听，等待什么。从很远方向，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传入她的耳膜，她低垂半闭的眼睛张开，灰暗的脸绽开一朵笑靥，她忽地发起呼唤：Faraji，Faraji！我是Abiba! 我听见你的声音啦。你听到我吗？她又侧耳静听，像是在倾听宇宙深处的回应电波；10秒后，再次发出呼叫：Faraji！Faraji！I love you! I love you so! 我是Abiba! 你要等我回来，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洞窟阻断不了一个女人的爱情，她的情人一定在等她回去，那个男人听到了，回应了。她听到他说，Abiba, I love you too! 我每天都思念你，等你回来！假如那个男人知道他的存在注入了一个女人如此活力，应该为自己骄傲吧。她身子靠着窗边，双眼直视那布景，树，草，山峦，乌云压头的天空。她转过身，扶着墙，一步步往回挪，挪回她的巢穴。她脸上的花儿凋谢，沾着泪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