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宫廷里飘着两盏游灯,朦胧的薄雾里显得格外阴森。空置了将近二十年的殿宇,饱经风吹日晒雨淋,梁木已经腐朽,破败的屋子拉满蛛王,但凡些风吹草动就会扬起一屋子尘埃。
“嘿,头儿,你有没有听说过摸金校尉,”虽然夜行灯笼的光很脆弱,但依然能将他的脑袋照的锃亮,“说是先汉起家时没钱,有个手下提议盗墓取财、贴补军饷,老皇帝一听主意不错,就设置了这么个军衔。”
室内空旷,音落仍有阵阵回声。
被称为头儿的高照并没有理会这个多嘴的下属,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握着图纸。图纸上有圈圈叉叉,记录着一夜辛苦。
“我是真没想到,将军您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您到是说说,宫殿都荒废成这德性,王姬怎么能把稀世珍宝放这儿,”陆六仗着自己是宫殿里唯二的活人之一,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嗓门和寂静的夜晚格格不入,“宫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咱一晚上能转过来嘛。眼瞧着天就快亮了。”
陆六很应景的把灯笼往上抬,示意将军瞅瞅快要亮起来的天色,却照见梁上黑压压的一片。
“你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不怕扰了长眠于此的先灵。”高照将图纸上的一座殿宇划掉。
“喔喔……”陆六拉着高照不住地递眼神。
“不就几只蝙蝠?”
“卧槽,那是几只吗!那得上百只了吧!”陆六压着嗓音,眼睛睁得核桃一般大,“头儿你什么时候看到的,你看到不跟我说。你告诉我我就不进来了。你都不知道,这玩儿意长得贼瘆人,叫的也凄惨。还生一对呼扇呼扇的翅膀把自己包起来倒吊着。”陆六一边龇牙咧嘴地控诉,一边张牙舞爪地跟着高照出门。
“你胆子不挺正的么,”高照满脸鄙夷,“小时候被蝙蝠教做人过?”
随着一脚跨出门槛,陆六感觉整个世界都清新了,又回到了胆量满满的状态,“嘁,我何时怕过,我们只是天生不对付。”
陆六东瞧瞧,西望望,企图用此时的轻松掩过方才的错愕,“头儿,你说人家修墓都修在地下,王姬拿老秦王的宫殿给她丈夫当陵寝,也不怕地上的阳气冲了她亡夫的魂……你看我干嘛。”
“我忽然觉得你这个脑袋不光能看能摸,还能想点有用的东西。走,咱去地宫转转。”
这边孙平带着祝筠被轻骑拦住,倘若祝筠是个擅长马术的,孙平能当即夺过一匹马来让祝筠先走,自己回去听凭处置。但祝筠马术着实一般,事情需得从长计议。大家主失踪,王姬必无心纳吉,想来不如跟着轻骑回府。将少爷带在身边总归更安心些。
“大家主常有护卫随行,偏偏今日出了意外。大家主可留下蛛丝马迹,供我们追查。”
孙平这句当真问出了祝筠的心里话。
骑兵摇摇头,“这些小的就无从得知。少君是王姬的身边人,得到的消息自然会比我们多。”
孙平对于没能把少爷成功送离幽州、反而还要带回王姬近前十分内疚;祝筠十分释然,一来将军的任务没有完成,二来将军劫了大家主,自己需得帮衬着善后,于王姬近前消息更灵通些。
“不是你的错,只怪我那两个不争气的护卫。”祝筠开口安慰。
王姬府上明灯如昼。烛影幢幢,是夜里跳动着的不安气息。
王姬独居正位,闭目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疾。诸位少君侍立在侧,无一敢言。仆从寻遍了院落,也没有找到忽然失踪的大家主。疾风骤雨倏忽而至。
婢子呈上大家主的起居册,上面记录了大家主失踪当日见过的人。于是祝筠作为疑犯,顺理成章的被带至议事厅。
“马球赛过后,小人随公子前往祭台巡查。后来领公子吩咐,小人先行离开。此后未曾见过公子。”瞿万跪地陈述。
“卑职可以证明瞿管家所言不虚,”大家主的亲随护卫道,“瞿管家离开后,大家主在树下吹箫。当时大家主喝过酒,卑职听到箫声停后,就看见大家主借着酒劲突然策马离开了。卑职快马追赶,但大家主的马卑职根本追不上,只能顺着马蹄印追。追到岔路口,就彻底失去了踪迹。于是卑职一边派人继续寻找大家主,一边命人回禀。嬷嬷说王姬睡了,便将事情原委禀告俞少君。”
“也就是说,云上一夜未归。”王姬揉着额头。
“大家主巳时随王姬出门,确实未再归来。”婢子道。
“哗啦——”茶盏杯具一并飞出,在俞宗臣脚下炸开花,“俞宗臣,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知会!”
祝筠被这一吼吓得一个哆嗦。
俞宗臣顾不得茶水滚烫亦或足下碎瓷,扑通跪下,“属下听闻王姬近来夜不安眠。昨日王姬难得好梦,属下不忍打搅王姬。”
王姬手边再无茶盏可推,摘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挥手砸在俞宗臣的脑门上,“你怕扰了我,还是怕云上不出意外!”
“王姬息怒。属下忠心,天地可鉴。大家主为君,属下为臣,君君臣臣,属下从不敢有半丝半缕僭越。”俞宗臣叩首,掏心掏肺道。
“俞少君自入府来,鞠躬尽瘁,王姬与大家主尽看在眼里。幽州一向太平,俞少君也料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往之不谏,来者犹可追。当务之急是寻回大家主,还请王姬给俞少君一个机会。”一位祝筠不认识的少君为俞宗臣分辩道。
这位少君的声音温和悦耳,好似浇在王姬心田的凉茶。王姬坐了回去。
“回禀王姬,昨日长街有位太学书生当街唾骂王姬,要求放还曹熙自由。属下怀疑其同党与大家主失踪脱不了干系。”俞宗臣道。
“不可能,”祝筠道,“昨日曹先生求情,是大家主答应曹先生,会放过萧珩。大家主是肯帮曹先生的,如果他们想要曹先生自由,直接求大家主就好……”
孙平没想到祝筠会说话,还会当着王姬的面敬称曹熙一句“先生” 。孙平怎么拉扯都停不住祝筠一张嘴,只得挺身而出打断祝筠,“禀王姬,祝公子他初来幽州,不通人情世故,无意冒犯王姬,望王姬宽恕。”
祝筠瞅瞅孙平,再壮着胆子偷瞄一眼王姬,她的神色果然很差。
“祝公子说的在理,幽州城确实只有大家主护着曹熙。祝公子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俞少君怎么还在迷糊。审错了人,耽误营救大家主的时辰可不好。”
祝筠十分感激地抬起头,发现站在自己身前说话的正是沈少君。
沈少君其人,正面观之眉清目秀,有飘然世外之感,从背后看,轩辕魁伟,有力扛苍天之势,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王姬果然没有继续追问,转向瞿万问道,“云上跟你交代了什么事?”
瞿万沉吟,“公子言,此为秘事。”
“都什么时候了,还瞒着我!”王姬拍案。
“王姬息怒。”瞿万叩首。
满厅堂的目光全落在瞿万身上。若非厅堂的地铺着木板,瞿万挣扎的双手能抓紧泥土里。王姬没有继续逼问,因为瞿万注定要说出口,只是需要给他一点时间理顺。
“大家主……”瞿万的喉结上下滑动。他是大家主的亲随,从大家主还被称为三公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亲随了。穆云上很多没有说给赫连依听的心事,都是说给瞿万听的。所以瞿万十分理解大家主,并感同身受。
现在王姬要听大家主的秘密,瞿万真的很难说出口。那毕竟是在大家主心底藏了将近二十年都没说出口的话。
瞿万叹了口气。
不过是一句话。大家主既然说不出口,那就让我这个做亲随的说出口,瞿万一拳砸在地板上——
“公子心悦王姬。”
瞿万怕王姬和众位少君听不清,又高声道,“公子要娶王姬为妻!”
祝筠虽然很震惊,但第一反应是,今晚白跑了那么远的路。
祝筠看了一眼孙平,他有些失落。祝筠想起孙平曾拉着自己的衣袖啜泣,说他爱慕王姬,想要留在她身边。一旦王姬与大家主成亲,府上就不会留这么多少君了吧。
“公子知道王姬会寻理由拒绝,所以他想了个办法,借口王姬新纳少君。”瞿万低着头,很艰难的将大家主的计划说出口,“公子听说王姬在凤鸣霞曾相中祝筠公子,于是就亲自跑到江北,以沽酒为名,让祝筠公子三月三来幽州。公子备下吉服、备下宴席,让所有人都认为王姬要隆重晋封祝筠公子为新少君。其实这一切都是公子精心为自己准备的。公子备了两套吉服,只等晋封时,与祝筠公子互换,公子便可名正言顺与王姬共行成婚之礼。”
瞿万顿了顿,如释重负的抬起头来,“公子还说,如果当日他没有勇气穿上吉服,就命我将他打晕,送到王姬房间。所以公子他这次是真的下了决心的……只是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祝筠很是唏嘘。常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将军这回可是把好端端的姻缘拆散了。
都怪陆六那个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