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清澈又明媚,太和殿的气氛却极其压抑。
上个月,北疆就传来了安将军身死的流言,这事儿还没解决,南边又发了大水,万顷良田毁于一旦,流民安置也是个大问题。
一方执意要追究水灾相关官员的责任,另一方却要皇帝先开仓放粮稳定民心。
双方吵得面红耳赤,眼看便要打起来。
“够了!”皇帝喝止住这群人的吵闹,自己也重重咳嗽了几声。
他揉了揉额角,看向一边须发皆白的老者:“戚老,依您看,此事当如何?”
老人摇了摇头,深深俯下身去:“请陛下尽快安排粮草,派兵遣将,今夏北疆恐有一场大战啊!”
一室俱惊。
戚老严肃道:“不管安将军身死是否是谣言,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南方又遭水祸,北狄和聿国势必不会放过这次机会!陛下,如若北疆失守,那大昌亡国就在今岁!”
皇帝登时慌了神。
朝会后,皇帝又留戚老在御书房继续议事。可叹戚老还没如何,皇帝就先扛不住了,只好让戚老先坐车回府。
也是这一天傍晚,安恒坐上了出宫的轿辇。
入宫时尚有许多银两傍身,出宫时却是两袖空空。
轿辇停在宫门口。
安恒步行走出了朱红宫门,抬头望去,竟然恍若隔世。
他一眼就看到了卫安公家的马车。
“恒儿,是恒儿吗?”
安恒怔了怔,不由随声望去。
老夫人和安夫人相互扶持着站在不远处,两人俱是双眼含泪。
安恒眼眶泛酸,快步上前紧握住老夫人伸向他的那只手,轻声道:“祖母,恒儿回来了。”
三人压抑着情绪上了马车,在摇晃的车厢里,老太太摸着他的脸颊,这才哭出声来:“我的乖孙孙呐,长这么大了······”
安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却还要睁大眼看着自己的孩子。
安恒环抱住二人,哽咽道:“孩儿不孝——”
安夫人听不得他说这个,堵了他的嘴,不断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安恒望着她温柔的眼睛,心脏酸软得像是被人攥住揉捏了一般。
他好羡慕“安恒”啊。
这个世界里,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这家人。
回到安国侯府之后,又是一番久别重聚的殷切细语不谈,一家人能冷静下来,已经是两三天后的事了。
这日有雨,安恒捧着热茶坐在桌边发呆。
不久前,安弘被任命了巡察御史,皇帝令他治理今秋南边的水患,却并没给他权势的保障。
又是类似的伎俩。
好在安夫人擅长驯养信鸽,好歹没让他断了跟家里的音信。
安弘无事,只是灾区缺粮少食,如何安置流民就成了问题。
皇帝在戚老的劝说下再不敢藏私,可还是不够。
门外有人敲门。
得了安恒的回应,安夫人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粥。
她看着半开的窗户,秀眉微皱,却没说什么,先把粥递给了安恒。
安恒却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担忧,于是自然地抬手合上了窗。
他接过粥,甜笑道:“多谢母亲,恒儿正好饿了。”
安夫人被他逗笑,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安恒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碗,扶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这粥是母亲煮的吧?不然怎么会这样可口?”
安夫人的眉头彻底松开:“就你嘴甜。快喝,别凉了。”
安恒听话地坐下喝粥,一边跟她闲聊:“母亲,祖母和您可用过饭了?”
安夫人慈爱地看着他:“我们早就吃过了。你祖母免去你早晨的请安,就是想让你多歇一会儿,以后你要是醒了,就叫人……罢了,我反正无事,常来看看你,我也心安。”
为了筹备粮饷,安国侯府中的下人遣散得只剩下两签了卖身契的,许多事情都得亲自动手。
安恒思索片刻,抬起头认真道:“母亲,恒儿有一事与您相商。”
得到祖母和母亲的支持,安恒开始在京城搅混水了。
他率先在市井放出消息,说要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大设宴席,免费宴请所有人。
等一心看热闹占便宜的民众到了,便上了瓜果点心,给大家演了出市井戏剧,内容就是北疆战事和南方水祸,直把众人看得眼含热泪。
气氛一到,请几位说书先生上场,言说大虞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若是大家都独善其身,不管边关的将士们食不果腹,那么万一战败国破家亡,血流成河哀鸿遍野,届时诸位悔之晚矣!
一番反馈的慷慨陈词之后,安恒亲自上场,大手一挥,给每个人都送上一个水囊一张粗饼,朗声道:“如今的大虞危机四伏,北疆军队需要支援,南边灾民需要救济,我愿代表卫国公府,捐出全部身家,以求保我大虞安宁!”
十几个下人合力,推出一个九尺高的募捐箱,安恒当着众人的面,借着临时搭建的扶梯,将所有银票地契等等一点点投入箱中。
请来的账房先生在一旁大声报数,随着金额越来越大,下面窃窃私语的人声慢慢静下,酒楼内外都落针可问。
安恒伸出空空如也的双手,言辞恳切:“北疆和江南有我的父兄,安恒不敢说自己毫无私心,此番也是无奈之举,但我今日若有一字虚假,便让我造五雷轰顶,死后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说吧,他朝头顶青天拜了三拜,又向众人深深揖了一礼。
青年建议决绝的面容印到了所有人眼里,众人的目光注视着他瘦弱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有人走上前,捐出了第二笔钱款。
安恒真挚地拱手道谢。
慢慢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他们中,有来看热闹的富家子弟,也有来蹭饭吃的平民百姓,有人捐的多,有人捐的少,安恒一视同仁地表达着感谢。
安恒请大家带走饼水,言无以为报,只能用这些粗陋的东西表达谢意。
众人大为触动。
有些人捐完了自己身上的,还会回家再取些来捐,更有人叫上亲朋好友,一同来酒楼捐款。
安恒直站到半夜,他双腿泛肿,声音嘶哑,却没有退缩过一步。
那些钱款的记录他备了一份详备的收藏起来,留待日后加以报答;另一份张模糊了信息张贴到显眼的地方,让来往的路人都能看见。
这边收着款,那边他就安排了靠得住的人把它们换成粮食药材棉布等物资分成两路往北疆和江南运送。
应急的东西不苛求质量,只求能大量买入,让这个冬天因饥寒死去的人们能少一点,再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