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少年成长
书名:清流 作者:贺兰山阙 本章字数:9362字 发布时间:2022-11-30

朝廷一纸法令,让暂归平静的宁古塔瞬间又掀起波澜。

先是在康熙三年(1664),四月,刑部题:“流徙宁古塔犯人项知于途中病故,其妻应否放回原籍?”得旨:“凡佥妻流徙人犯,夫死其妻免流。若有子或无子有仆,仍应流徙。其只有一子尚未离乳者亦免。”

而后,康熙五年(1666),刑部又颁:除反叛重罪案外,其于流徙人犯,如来犯已死,其妻子免于流徙。已流徙者,准予赦还……

这对宁古塔的寡妇们是个大好消息。有很多流犯,在遣来途中殒命,或到宁古塔后不堪驱使和苦寒,积郁成疾,累死、病死者数不胜数,只留下身后的这些孤寡,一边忍受着丧夫之痛,一边在饥寒交迫中艰难度日。

朝廷开宏恩,罪人妻子免受流放之苦,大批孤身女子被赦归。言官纷纷高呼天子仁德覆被天下,垂悯众生。

有这么多妇女将赦还,在宁古塔前所未有,本是天大好事,却又引发了多少生死别离之苦。一时间,城内外又是哭声连天。

阮芳红正在赦归之列,而她丝毫没有喜悦之情。若法令早颁几年,也不必万里投荒,受尽凌辱。而现在,她已委身下嫁,还给费协领生了孩子。女儿才刚过周岁,正嗷嗷待哺,她心内的矛盾和挣扎,犹如万蚁噬心。

彷徨间,阮氏又来到兆骞家,看到苏还已经能满地撒欢儿,想到女儿,不免又是一阵酸痛。

葛氏却不知阮氏的心思。见她身披一身貂裘,体态也比原来丰腴了很多,却难掩一脸愁容,忙问道:“妹妹现在锦衣玉食,又教训了那个母大虫,本应快乐才是,莫非那协领对你不好么?”

“哎!他对我还算可以,可是……”思虑了片刻,阮氏还是将心中的愁楚和葛氏倒了出来。

“啊?妹妹怎会动了这个念头?孩子这么小,你能舍下吗?听姐姐的话,既然木已成舟,你就认了命吧,咱们做女人的,不就图个安生,在哪里还不一样?”

阮氏终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当初委身于他,也是逞一时之快,哪成想会是这样结果!费协领成婚后没过几天新鲜,就又出去拈花惹草了,我岂能与这样的人一起终老?这里终归不是我的家!现在,我每天魂牵梦绕的,就是那江南那一草一木,我连做梦都想!”

葛氏已不知如何规劝:“除非你能将孩子一并带走。”

阮氏道:“他死都不会依的!”

葛氏叹道:“唉,这就是了!你做娘的,怎能忍心弃儿不顾?听姐姐话,咱女人本来就命苦,在哪里还不是活着!要怪,也只能怪那天意弄人啊!......”

费协领为抱得美人归,抛弃了母大虫,眼下阮氏又给家里添丁进口,正乐不可支,哪成想朝廷的一纸赦书,打碎了他的美梦。

阮氏经过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南归。费协领眼见赔了夫人又折兵,发狠把阮芳红一顿痛打,骂道:“要滚你就自己滚,孩子你死都别想!”

阮氏把心一横,毅然踏上了返乡之路。

遣返时,阮氏与女儿分离的那一幕,多年后被人提起时,也难免为当时的其惨烈情景而动容。

那日费协领还是前来送别,希望阮氏见到孩子,或许能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就在离别那刻,孩子忽地嚎哭不止。阮氏刚踏上了牛车,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犹如万把钢锥扎在心上,她跳下车,不顾一切地奔到女儿身边。女儿刚会蹒跚学步,她嚎啕着向她伸出一双小手,口里不住地喊娘。

阮氏哭着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哭喊道:“儿啊,娘对不起你!就让为娘再最后奶你一次吧!”

她不避众人的目光,解开衣襟就给孩子哺乳。女儿似乎冥冥中感到了这是一场生死离别,大口地吮吸,啧啧有声,仿佛要把她的奶水吸干,却把她的心肝也一并抽空。看着孩子安祥地吃完奶水,甜蜜地睡去,正要交还时,女儿又忽然警醒,又哇哇大哭。阮氏咬了咬牙关,一横心,硬生把女儿塞了出去,绝然而去。听着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嚎,她擦了擦泪水,毅然踏上南归之路。

在场满汉无不为之动容,葛氏更是泣不成声。

夏秋两季,虽稍纵即逝,却是宁古塔一年中最美的时节。田野里,夏天一片翠绿,蛙鸣遍地,到了秋天,更是一片金黄,稻谷飘香。

现在,宁古塔的播种早不再是“靠天田”了。流人们把江南的谷物和耕作方法带到这里,分休闲,轮作二法。若沙碱地则每年耕作一分,休闲一分,轮作法更为普遍,即高粱、谷子、黄豆之类,每三年轮作一次,又名翻荐。荒地大为减少,产量大幅提高,大垧十亩得粮四五石,多者七八石。

杨越常叹:“这昔日无粮的苦寒之地,竟是沃野千里,如此肥沃的土地,却荒废了上千年,真是暴殄天物啊!

兆骞近年馆于邻居孙汝贤的家里,授其二子毓宗、毓章兄弟,还有沐忠祯随学。

沐忠祯为明黔国公沐天波次子。沐天波殉国于“咒水之难”后,其长子沐忠显降清。康熙四年,云南义军拥戴沐氏后裔为旗号,起兵反清。失败后,沐忠祯受到牵连,被遣戍宁古塔。两家束修十六金,仅够兆骞一家终年柴米之用。

宁古塔东边几里处,有玫瑰林一望无际。五月间玫瑰始开,香闻数里,娇艳欲滴。漫山遍野,一片姹紫嫣红。遍地是葡萄和山楂,还有那灌木丛中的各类野果,红绿紫黑颜色各异,有酸有甜,味道鲜美可口。

葛氏总是让怀仁去林中采集,葡萄做酒,山楂做糕。还有那榛子腐,松子糕等各种江南小吃,都香甜可口。尤其是葛氏所制的玫瑰糖,更是清香扑鼻,深得土人的钟爱,如获珍宝,纷纷学做,他们不曾想,这些平日常见的东西,一经汉人之手,总能玩出这么多花样。

宁古塔新城选址果然是风水宝地。远处,牡丹江平静似水,周边群山环绕,沟壑纵横。无事时,怀仁更喜欢去水边,静静地呆在那里,看那渔人撒网,看那云卷云舒,日落长河。

每到四至八月,总有大批人乘独木舟沿河而来,成百上千。那是吉林打牲乌拉衙门专门派来的采珠的牲丁,合数人一组,谓之珠轩。

河中盛产珍珠,满人称其为东珠。是皇家的贡物,严禁私采。东珠史上称为北珠,出于松花江、黑龙江、嫩江等流域,此类珍珠晶莹透彻、圆润巨大,更彰显王者尊贵。东珠作为清皇家贡物,为皇帝和达官显贵所推崇。朝廷在松花江流域的原乌喇地方,设立了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直隶内务府管辖。专门为皇室采捕东北特有的东珠、人参、松子、蜂蜜、鲟鳇鱼等物,东珠尤为重要。

据传辽朝末年,契丹贵族为了满足自身的贪欲,无休止地向女真各部落索取东珠、海东青、貂皮等物,更有甚者,在辽天祚帝冬春之际游猎至东北,强令女真人在酷寒天气下,凿冰开河,采捕东珠,致使大量女真人惨死江中。激起了女真人刻骨仇恨和激烈反抗。

采珠者以长木插入中流,腰缠长绳入水,挨次拾水底蛤蚌装入兜袋。然后振动绳索或挽着绳子升上水面。蛤蚌经热水一烫,壳便张开,多在壳间和肉际之中寻得珍珠。

怀仁总能看到一精瘦的汉子,长期受风吹雨淋,烈日灼晒,他通体黝黑,活像条泥鳅,只见他和珠丁们在船头依次跃入江中,时隔半晌,便能手捧大蚌从河里钻出。别人采的都放到筐里,等到筐中堆满,再背负到岸边。而他却直接抛向河岸,被一大筐准确无误地收入囊中。

每见怀仁独坐在岸边,总是对他报以憨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有时,他在水中头朝下,两脚在水面上不时拍打,在一片浪花中前行。逗得怀仁大笑捧腹。又常将水中捞得的大鱼,径直地抛到怀仁身前,怀仁双手捧过,谢过后便一溜烟儿地跑开,家里便又多了一道鲜活的美味。

采蚌之余,珠丁们就撒网捕鱼。落日余晖下,三五成群地,在岸上架起铁锅,和着江水炖鱼虾。香气扑鼻,劳作了一天的珠丁们大碗喝着酒,大口地吃食,这是他们一天最快活的时候。有过往的路人也一同招来同食同饮,吃饱喝足就继续上路,也不必称谢,江上渔家都是如此。汉子总是将大块的鱼蚌塞到怀仁钵中,又一口烈酒,灌的怀仁满面通红,止不住地咳嗽,惹来众珠丁的阵阵欢笑。

每年一到采捕的时节,怀仁便会跑到河边,远远张望,期盼着采珠的船队的到来,更期望见到那个憨直的汉子。

捕珠的船队如期而至。怀仁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个黝黑的大叔。据其他珠丁讲,去年在西边江叉子采捕,整个珠轩接连几天都一无所获。他随众珠丁去那水流最为湍急处寻找,那里水深且冰冷,必有大蚌。他一跃而入水中,却再也没有上来,江面上只泛起一片血水。

人们把他的尸身连同一大蚌一起捞了上来,蛤蚌大如簸箕。料想是大蚌喷涌时,呼吸之间将他夹死。大蚌中剖出一珠,大有寸许,重三钱有余,晶莹剔透,光彩照人。珠轩达见了乐不可支:“几年来都未见这样品相的大珠,是难得宝贝,皇上定能大加封赏!”当即许以珠丁们恩赏,可珠丁们谁也不愿接受,这珠子可是那同伴拿命换来的啊。

怀仁听后,欲哭无泪,心中无比悲凉。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他眼前凭空地消失了,年少的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

有慕于兆骞才名,又相继有流人及本地官宦子弟前来受学。有原云南大理府理刑叶之馨之子叶长民、原礼部侍郎吕朝先之子吕氏兄弟、宁古塔官宦子弟田景园、还有穷苦流人子弟陈昭令等。

学生中,陈昭令出身最为贫寒,其父在官庄中做苦役,家中还有几个子女要抚养,生活异常艰辛。兆骞苦其出身,不收银钱,教他读书。陈昭令十分聪颖,又勤奋向学,在同窗中出类拔萃,深得兆骞钟爱。对他赞赏有加,常拿他当样板来教育怀仁等其他学生。

这天,书馆里来了位女学员。此前兆骞觉得女孩在学馆多有不便,常婉言谢绝。可这个女孩不同,她可是安珠湖的掌上明珠安琪格。

安珠湖把家眷从京中接来,他身在乌喇又是训练水师、打造舰船,还要建设城池,军务实在繁忙,便暂把一家老小暂且安置在宁古塔。恩公有求,兆骞哪能不应。自此学馆里有了女生,令这帮男童的生活不再那么乏味。

这位安大小姐,面容姣好,却性情率真,泼辣十足。她汉学功底扎实,却又偏好骑马射猎,不让须眉,颇有乃父风范。安珠湖向来崇尚汉学,女儿自小在京城中自然少不了名师授业。经史子集,谙熟于心。令兆骞省去了不少力气,只是稍加点拨,便能触类旁通。而兆骞的学生,则是有大有小,不少又是半路出家,还有的是从头学起。她身处在这良莠不齐的同窗中,自是心气颇高。

在她的眼里,只能容下读书勤勉,出类拔萃的陈昭令,和读书虽看似不用心,却又总能语出惊人的怀仁。她好胜心颇强,平日里,不是找陈昭令去研习学问,就是硬拉上怀仁去比骑马射箭。

女子骑射再出色,又怎能是怀仁的对手?每每输与怀仁,便把小嘴一撅,满脸挂着不悦。时间一长,怀仁也深知其脾性,总是有意让她,开始却总被她识破,惹来她更大的气恼,后来怀仁已是深得其中精髓,败的合情合理,见安琪格险胜之后欢愉的样子,心中暗自偷笑。

而陈昭令却总是不吃她那一套。每每指出安琪格语句的各种毛病,这里文理不通,那里辞不达意又或用错经典……有时,二人为了一段经史的释意争的面红耳赤,时常把安琪格气哭,好几天不搭理他,而后又像是没有记性,又借故去找陈昭令切磋文艺,又总是败下阵来,乐此不疲。

固山当兵后,军中法纪严明,平日里除了屯垦就是演练,有时还要随军去远处的阿勒楚克、伯纳都等城执行边务。现在,参领又命他和几名新兵,随拨什库去几百里外的草场处去牧马。

那里水草丰盈,山清水秀,每年这个时节,宁古塔的马匹都要集中在一起,赶到那里放养,一直到七月中旬放归。到那时候,马已吃得膘肥体壮,都牵到衙门内,各认木牌牵回。

固山走后,怀仁倍感失落。好在常有同窗好友许壬辰作伴。许壬辰是许康侯长子,自幼家境殷实,机敏诡辩,一切事都触类旁通,却偏不喜好读书。虽在兆骞门下就读多年,但其志不在此,反而对经商备感兴趣,好几次想要辍学去做买卖,都被许康侯一顿棍棒给伺候回来。壬辰总对怀仁说,以后要跟杨越大大学做买卖,做富甲一方的商贾,救人穷苦。

通过壬辰,怀仁又结识了邻家的小子商秋野。商秋野也是穷苦流人出身,自随父亲举家流放到此,就在兆骞同案举子张明荐门下就读。哪知没过几年,父母先后因病撒手人寰。张明荐怜其身世,接济生活,还常留他在家中,为女儿还姐伴读,也算半个养儿。

商秋野也喜爱骑射,又与怀仁有着相似的境遇,三个少年脾性相投,一有闲暇,便结伴去玩耍。

这日午后,三人相约去东山去采摘。哪知壬辰在家中又被许康侯一顿棍棒训导,屁股肿的老高,怀仁便和商秋野两人进了山。

他们每次去,都收获颇丰。这里大树枝叶繁茂,还有数不清的山珍,蘑菇,木耳,猴头,松果等。最难得的还是蜂蜜,自从流人们来后,家家户户都学会了制蜜之法,拿到集市上也十分抢手。

每次进山,怀仁都要背上固山送与他的那张小弓,希望这次运气好,能逮到野物,好回去给一家人解馋。

一只山雉落在前面的枝头上,怀仁刚取下弯弓,山雉受惊慌飞走。怀仁紧随它到一个坡地,山雉不知所踪。

正懊恼时,却见林荫下的杂草丛中,有几片枝叶脱颖而出,上面挂着一簇红彤彤的籽粒娇艳欲滴,那是颗成年的棒槌!怀仁大喜,现在可不比从前,棒槌已成了稀罕物,在集市上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相传上了年纪的棒槌,被发现时会遁土而走。怀仁从腰间解下一根红绳,要上前给它拴上。

灌丛中忽然窜出一女孩儿,她抢先一步跑到棒槌前,也顾不得拴它,掏出小铲就动手刨挖,十分娴熟。

女孩有十一二岁,衣衫破烂,打着若干补丁,一脸脏兮兮,身后还背个箩筐,一看不是当地人。女孩全神贯注,满眼都是地上的棒槌,听到有响动,一抬头猛然发觉有一半大小子正向这边走来,她睁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怀仁,像只受惊的小鹿。

怀仁也不觉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女孩抢先反应过来,她大叫一声:“欧巴!”

倏地,一大男孩从林中窜了出来,猛然上前将怀仁一把推开,挡在女孩身前。

少年年岁和固山乌达差不多,穿的更是寒酸,腰上系根麻绳,裤子破了两个大洞,两个膝盖都露了出来。他掏出把刀子,凶光直逼怀仁,口中说着硬邦邦的话语,十分强横。看来他以为怀仁是要与他们争棒槌。

他说的话怀仁一句也听不懂,再看两人装扮,知道并不是本邦人,心中诧异 。

怀仁无意与他争抢,于是收了弓,又向他摊了摊手,告知并无恶意,便再去捉山雉去了。

女孩一直埋头刨采,不多时,一颗湿漉漉,满是根须的棒槌便破土而出,她像捧着宝贝一样掖到怀里。少年又看了看四周,见那个当地的男孩再没出现,便领着女孩钻入了林子,转眼便不见。

商秋野已采了大把猴头菇,兴致匆匆地来寻怀仁,怀仁便和他讲了方才的遭遇。

商秋野说:“听大人说,这阵子,朝鲜那边正闹饥荒,有一批饥民已经跑到咱这儿来了,衙门正四处抓他们呢。

“抓到了会怎样?”

“这个就不好说了,自然会把他们关起来,然后统一遣送回去呗。听人说,他们回去后,会受到很重的惩罚。”

怀仁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哦,他们也好可怜。”

商秋野倒不以为然,道:“那有什么办法,不给他们送回去,咱们这里还能养着他们啊?”

两人正准备下山回家,晴朗的天空却忽然变色,转瞬便大雨倾盆。他俩赶忙跑向山下。

山脚下有座城隍庙,为建城之初江西流人朱道士捐资兴建,庙里供奉着城隍的神祇。朱道长还未及入驻,便死于那场瘟疫,此后便一直无人打理,外加这里路途较远,少有人来这里求神请愿,现已日久失修,破败不堪。

怀仁进了庙里,虔诚地给神像拜了三拜:“城隍老爷,小的无心冲撞您,只来避雨,请多恕罪。”

一场秋雨,使天气骤寒。两人蜷在庙里一角,等待着雨歇。可风雨愈加猛烈,丝毫没有止歇的迹象。

外面传来了叫骂声和孩童的哭喊,怀仁趴门缝望去,见是阿佐领和他的家奴窦全,正顶雨向这里走来,窦全手上还提着一个女孩,正是在山上遇到那采参女,她不住地挣扎哭喊。

“女孩果然命苦被逮到,他们也要来庙里避雨!”怀仁知道,窦全早年因挖坟掘墓,被官府流放到此,分配到阿佐领家做包衣,平日里常帮阿佐领欺压百姓,此二人绝非善类!于是忙拉着商秋野躲到了神像的后面。

“吱嘎”一声,庙门被推开,两人进了庙里,再把那女孩扔到墙角。他们浑身全被雨水打透。

窦全本想拾些柴火给主子取暖,苦于庙里也一片泥泞,没有一根干木,他索性脱了湿漉漉的衣衫,用力拧出一汪水来,随手搭在一旁。怀仁见他满身肉嘟嘟的,前胸缀有一片黑乎乎的胸毛,再加上那一脸横肉,活像个屠夫。

阿佐领也脱了衣裳,窦全伸手接过,随手拧了几拧。见阿佐领却瘦的像根柴火,背上还长个大火疖子,眼看着就要流出脓来。

那个女孩蜷在墙角,冻的瑟瑟发抖,不住地哀嚎,怀仁心里不禁为她捏了把汗。

阿佐领听哭声有些烦躁,窦全冲女孩骂道:“闭嘴!再嚎就宰了你!”

女孩被他这一嗓子吓的收了声,只是低声地啜泣。

二人这才拾了两块石头垫在屁股底下,坐了下来,窦全抱怨道:“这鬼天气,雨说下就下。”

阿佐领也是大吐牢骚:“全他娘的怪这帮高丽棒子,你说他那闹饥荒,害得我们不得安生。要死就死在自家里,偏偏要跑这儿给咱添麻烦!”

窦全附和道:“是啊,你说抓着他们,能给咱当个奴隶啥的也算好的,可将军下命一个不留,还得全都遣回去,这真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们狡猾的很,这次才抓到十来个,还有好多都逃脱了。但愿他们跑到乌喇那边,省的再给我添罗乱。”说着,阿佐领起身到庙门处,隔门向外张望,见没有人往这边来,又说:“你说,这帮高丽棒子,害得我们这么劳师动众,受风吹雨淋,要点补偿是应该的吧?”

窦全心领神会,邪魅一笑,道:“大人尽管放心,奴才这就去门口给您把风。”

佐领会意地笑道:“果然懂事,一会儿我饱了,自然也不会让你饿着。”

“谢大人。”窦全说着,退出门去,随手把门带上,站在屋檐下看守。

怀仁和商秋野在后面透过洞隙,看的仔细,听的真切。怀仁心性纯真,听他俩的话语,莫非要吃了这女孩子不成?可那两个成年人皆是凶恶之徒,自己二个小孩怎是他们对手?一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他回头看了看商秋野,商正紧捂自己的嘴巴,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女孩还蜷在那里止不住地抽泣,惊呆地看着眼前,目光无比惶恐,像一只待宰的羊羔。

阿佐领走过去将女孩拽了起来,便开始撕扯她的衣裳。女孩哭嚎着挣扎,不住地哀求。

“别嚎了!乖乖地听话,我就让你吃饱穿暖。”他明知道女孩听不懂,却还是习惯使然,连哄带吓地叨咕着。

突然,一威严的声音从城隍老爷处发出:“大胆阿严吉,竟敢跑到我这里来撒野!快快放开这女孩,否则定不饶你!”

天空一道闪电破窗而入,紧接着又一声闷雷炸响,此时天公竟也如此配合。

阿佐领像被天雷击中了一样,撒开女孩,瞬间瘫软。他万没想到,城隍爷竟真能显灵,还道出了自己的名字!一惊之下,哪还顾得想那城隍老爷为什么童音还未全消。

他慌忙爬到神像前,磕头如捣蒜:“城隍爷恕罪,小的一时糊涂。今后再也不敢了!”

城隍又暴粗口道:“还他妈不快滚!”

阿佐领得旨,爬起来连衣服都顾不得拿,跌跌撞撞地滚出了庙门。

商秋野抻了抻怀仁衣角,低声说:“咱们快跑吧!”

怀仁道:“人家就在门外,漫山又有搜捕的官兵,咱能逃到哪去?眼下只能求城隍爷保佑了!”说着,壮着胆子来到神像前,抓了把香灰胡乱地涂抹了一脸,也顾不得请城隍爷恕罪,操起那沉甸甸的紫铜香炉,躲于门后。

在外把风的窦全听到里面异动,又见阿佐领面色苍白,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正要问究竟,阿佐领拉着他就跑:“别问了,城隍爷显灵了,快跑!”

窦全从前挖坟掘墓,胆大心细是出了名的,阿佐领虽已吓破了胆,他却有些不信邪,对阿佐领说:“大人稍安,奴才再进去看一眼究竟!”说着,他拔出腰刀,小心翼翼地摸了进来,撑起一双三角眼努力查探。

城隍还是一脸肃穆地注视着他,女孩还蹲在角落里,脸上还挂满泪珠,眼神中除了惊恐,还充满了愤恨。

窦全正要再仔细搜寻,轰然一声闷响,他后脑被硬物击中,眼前一黑,轰然倒地。门外佐领听窦全的惨叫,更吓得魂不附体,撒开丫子向远处跑去。

怀仁缓缓地放下手中的香炉,把上面的血擦净,又将其安放回原位,给城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谢谢城隍爷爷保佑,日后,我们一定好好孝敬您!”

再看那躺在地上的窦全,已人事不省,头上血流如注,地上化作一滩,身体还在不停地抖动抽搐。

从来没见过这般可怕的情形,怀仁也手足无措。女孩一切都看在眼里,接连的惊吓和如此血腥场面,令她受了极大的刺激,发了疯似地哭喊着跑了出去。

怀仁深恐女孩的哭喊招来横祸,快步追上了女孩儿,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发声,一边不住地安慰着。

女孩儿虽听不懂他说话,但见眼前这张小脸被灰泥掩盖,已看不清真容,只剩那双清澈的眼睛,此间透出的善意和真诚,胜过世间最美好的言语。女孩渐渐停止了挣扎,平复了下来,雨也渐渐停歇,天空又一片晴朗。

怀仁用手势和她交流,女孩儿手指了指东南方向,口中不知说些什么,怀仁猜想,那里可能就是她们朝鲜饥民栖身的据点。

“怀仁!那边有人过来了,快别磨蹭了。”商秋野远远催促道。

女孩先是一惊,而后恋恋不舍地和怀仁挥手告别。临别前,怀仁又把那颗掉落的人参拾起来塞到女孩儿手中。女孩儿眼含泪水,给怀仁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渐渐地消失在了茫茫荒野。

怀仁和商秋野不敢走大路,猫到远处林子里张望。见一群兵士进了庙里,将窦全抬了出来。窦全已像个血葫芦,身体僵直,像个死狗一般,也不知死活。

“恐怕要出人命,你这下麻烦可大啦!这事回去咱跟谁也千万别说。”商秋野说道。

“怕什么!咱这是为民除害。将军知道了也不会责罚咱们的。”怀仁说着,心里却也在打鼓。心想,窦全啊,窦全,愿你福大命大,可千万别死啊。

回去的路上,商秋野问怀仁,你怎么料定他们还会折回来?

怀仁说道:“阿佐领做贼心虚,一时间顾不上辨明真假,可那姓窦的可是个真狠人,岂能轻易被唬住?等他寻思过味来,咱们几个小命都不保,幸亏菩萨保佑咱们。”

商秋野说道:“刚才还谢城隍呢,现在又来个菩萨,你前言不搭后语,不知到底是领谁的人情?”

“你懂个屁!”怀仁说着,雄赳赳而去。

两少年惴惴不安的各自回到家里,还是心有余悸,整天都猫到家里装病不敢出门,生怕官家找上门来。

过了几天,外面风平浪静,怀仁心才放下些。壬辰见怀仁几天都没来上课,便找上门来,进门就说:“听老师说你染了风寒,商秋野也是整日闷在家里闭门不出,可把我憋坏了。你们那天去了趟东山,回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见怀仁支支吾吾,壬辰又说:“你听说了吗,这几天都传开了,那日窦全也在东山脚下的城隍庙里,不知因何事惹恼了城隍爷,脑袋破了个洞,深凹了进去,昏迷多日后总算活过来,可是却瘫了半边身子,走路画圈,讲话口齿含糊,汗喇子直淌,俨然成了个废人。人家都说,这人无恶不作,终于遭了天谴,他现在这个样,倒还不如死了。

怀仁想起了商秋野的叮嘱,不敢向壬辰道以实情,但料想凭着壬辰那份机灵,肯定也猜出了几分。

不久,宁古塔城里,又来了一队朝鲜官兵。是咸镜道骁骑校卫李文龙奉边芨之命,来宁古塔拿人。与巴海交接过后,便将在此羁押的朝鲜难民押送回国。

难民遣返之日,不少城民都前来围观。宁古塔披甲官兵夹道相送,李文龙骑马在前,十余个朝鲜难民,不论男女老少,都在肩上的锁骨贯穿铁链,连成一队,蹒跚而行。身后,不时有本国官兵执鞭抽打。饥民哀嚎不止,其状极为凄惨,令观者不忍直视。

固山乌达看到人群中的怀仁、壬辰和秋野,忙跑来寒暄。固山告诉他们,这些饥民被领回去后,将受到极其严厉的惩处。大多人都难以经受折磨死去,活下来的,也是终日服苦役,生不如死。

怀仁问道:“他们这么可怜,为什么这里就不能接纳他们?哪怕在这里给披甲人为奴,也比送回去强啊。”

固山叹道:“将军也没有办法。大清律例不允许啊,两国早已签署了协定。再说,这些朝鲜饥民来我大清土地上偷采参貂,必将给我地资源带来损失。”

怀仁不解:“那朝鲜国为什么对他们自己人民处罚如此严厉?毕竟是为了谋生的灾民啊!”

固山道:“这你不懂,朝鲜国认为他们有失国体。饥民就算饿死,也不许离开故土,一旦偷逃,便视作叛国。现在我朝也不断向朝鲜施压,为此事,皇上已多次问责朝鲜国王,因而,其国上下,也不遗余力地抓捕叛逃分子。”

在那一队人之中,怀仁看到了那个在山里和他抢参的少年。一行人中,别人都神色悲哀,涕泪不止,仿佛是踏上了黄泉路。只有他,一言不发,目光坚定,他也认出了看热闹的怀仁,向其狠狠地瞪了一眼,便目视前方,拖着沉重的铁链,踏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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