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城拖着辰晔回了房，想要为其解开长衫，却被辰晔拦下。

辰晔退出一条袖子露出半边臂膀，腼腆道，“这样就好。我自己来吧。”

清城打眼见那肩头已是殷红一片，不由紧锁双眉，“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包扎过么？”

清城将辰晔推到椅子上，全然不理会辰晔的话，解下那一层又一层缠成了麻绳的纱布，见肩头的伤口处汩汩的冒血，浸过萝椒汁的地方，已然糜烂，忙取出巾帕让辰晔压住伤口，又打了一盆温水，一点一滴为其擦拭淤血。

“那个、那个……早上的事对不起啊。”清城带着羞愧，埋着头，不愿触碰辰晔那难以捉摸的眼神。良久，却未得到辰晔的回应。“喂，我长这么大还没跟谁说过对不起，你就不能认真听着吗。”

“哦，我……”

清城感觉自己的面子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创，手帕嘭得扔回水里，留下一个“哼！”和溅起来的几滴血水。

辰晔睁开眼睛，凝望她负气而去背影，还未愈合的伤口又平添一份心伤。

你的高贵，你的骄傲，又何须多我一份“没关系。”

他拧干巾帕，撇头擦拭起伤口。忽而纤纤玉手伸到眼前，他抬头沿着粉红的衣袖，丰腴的身形望去，是清城俏丽的面庞。

清城从他手中拽过巾帕，“终究是我错怪你，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怨我便怨罢。你也是，早上受那么重的伤也不知道好生包扎一下，还去逞强劈那些刺槐，伤口都裂开了也肯不说，若不是这碗羹洒了，你还准备撑到几时。”娇嗔间不觉泪湿眼眶，“本想拿些萝椒教训一下盈童真人，哪料想会泼到你伤口上。我不是故意的。”

“真人传授我灵海之术的修炼要领，惊喜之余便忘了这痛，你莫要怪他。”辰晔瞧着眼前的姑娘方才还盛气凌人，转眼已是梨花带雨，肩头虽是灼痛难耐，心头却万分欣慰。纤巧的玉指温柔的拭过臂膀，又是那熟悉的情景，记忆猛然浮过百年。

那时的辰晔俨然初生牛犊。为长兄苦寻的镇魄珠终于有了眉目，便只身来到东海。虽知凡荒之中，灵族众多，高手如云，仍没有料到百纳东海之地，齐有妖族、鬼族、神族、魔族出没。纵使辰晔的胜算微乎其微，但少年意志坚挺，未有丝毫退缩：受了伤，潦草的处理一下继续向前；流了血，舔过嘴角淡然一笑。通往墓苑的路上，虎豹熊罴，洪荒大沼，多少灵族翘楚望而生畏，他便是这样一步一步杀进了墓苑。

离镇魄珠出世还有三日，连日跋涉拼杀，他已然伤痕累累，疲乏酸软，便挑了个自觉安全的角落歇下，以备来日之战，却不晓得自己正被两双饥肠辘辘的眼睛盯着。梦很香甜，两行口水滴在了他的脸上竟浑然不知。

“妖孽，拿命来！”

他被这一声清脆干练的怒吼震醒了，警觉地翻身防御，却发现，一根藤条锁住眼前那怪物的脖子，硬生生丢出了墓苑。另一只同伙凶猛如闪电般向他扑来，他躲闪不及，被那凶兽抓破了臂膀，嗔怒地站起身来，准备全力以赴一场恶战。

“小子，甭逞强，闪一边去，看我的。”

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挡在他身前，那腰间系着条银光闪闪的束带，虽与那身衣裳不太搭调，总归无伤大雅。

这便是他和清城的第一次见面。

那俊朗“少年”慢悠悠的折下一根竹子，挥了几个把式，对那凶兽道：尔等熊妖胆敢在墓苑兴风作浪，吃我一竹子。

凶兽狂嚎，屋舍震了三震。爪子一巴掌抹过去，满是绿叶的竹子瞬间变成竹竿。

年少的辰晔啧啧舌。

“少年”毫不在意，挥动着竹竿迎上前，扫戳刺挑，转眼间手中竹竿又被削去一半。

辰晔凝起灵力，伺机迎敌。

“少年”转身安慰辰晔，莫怕莫怕，只是预热的小菜，下面我可要出真招了。

“少年”撤后几步，舞动手指，方才扫落的竹叶霎时悬空，利如兵刃，刺向熊妖，冥光之下，竹叶铮铮发亮，熊妖拼命躲闪，可竹叶的灵巧又岂能轻易逃得过，躲的掉。熊妖身形虽健硕，总也挨不过这成百的竹叶来回割上几千竹叶刀。正被这叶子围得不可开交之际，半截竹竿承载千钧之力，戳穿熊妖心脏，钉在石门之上，凶兽轰然倒下，冥光之中，溅起滔滔尘埃。

辰晔自弇州而来，却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招式，竟能以竹枝对战如此凶兽，墓苑之内，果真高手如云。辰晔松了口气，倚墙而坐，疲乏再度袭来，眼睑无力的睁开又合上；臂膀的抓痕鲜血弥漫，新伤叠旧伤，几日都这么过了，今日的伤又算什么。

“小子，你对我出奇制胜不感到惊讶吗，我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就不说句谢谢么，你知不知道，刚才若不是哥哥我及时出手，你早就成为熊妖的盘中餐了。算了，男人果真都没心没肺……哦，除了我。”那“少年”喋喋不休，“喂，你是灵族的吧，你怎么敢一个人闯墓苑，喂，你就不能说句话吗，啊，你不会是哑巴吧，唉，看样子是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啦。”

“小哑巴，你是不是累了，那你睡吧，有哥哥在，莫怕。”

呃，哥哥。

虽然不知是敌是友，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少年”，毕竟少年救自己一命。几日来，他终于心满意足的睡了一觉，梦里，是昔日大哥带他骑马、教他读书的好光景；醒来，身边只余一位眉清目秀的公子，打湿巾帕，为他擦拭伤口。

他敏感的回抽手臂，却被对方死死的拽住。

“别乱动，一会就好。你一脸血迹，我都看不清你的模样。看你就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家人见你这个样子该多心疼你。”

大哥出事后，从未有人这样关心过他。蓬乱的发间透出点点莹光，一百年了，他头一遭落泪，许是太思念大哥了吧。

辰晔心想，当年若是乖乖的让清城清理伤口，或是放下倔强道声谢谢，而不是蓬头垢面一言不吭，也不至于而今清城依然认不得自己就是当年的小哑巴。

后悔至此，不由自嘲一笑。

“你笑我。”清城的手停了下来，嘟起小嘴。

“岂敢，不过你这个样子到很让人亲近。”辰烨笑道。

清城瞪了一眼，手一用力，辰晔肩膀火辣辣的疼起来。

“蹬鼻子上脸。你跟我很熟么？”

辰晔很想点头，但还是忍住了。

墓苑的时候，扮了男装的清城对辰晔出奇的关心，他想不通清城为何天天跟着他，要无所求的帮他，她没说，他也懒得张嘴问。

大战的前一天，清城猎了一头羊，说是吃好了才有力气打架，他无奈便应了清城收拾柴火。弯腰的一刹那，玉坠从领口滑出，他未注意，却被清城一把夺了去。他忽然觉得很悲凉，父王灵逝，大哥沉睡不醒，就连母妃留下的唯一的玉坠，也被眼前来历不明的“少年”拽走，带着满腔愤怒，他欲夺回玉坠。

那时他觉得清城应该会通情达理的把玉坠还给他，可清城偏偏没有看出他的悲伤与愤怒，耍猴似的躲躲闪闪。辰晔终于控制不住，将清城扑倒在地，二人在地上扭打起来，翻滚了几圈，羊也趁机逃走了。

愤怒的时候，人总会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几回合下，他将清城压在身下。清城亦不服软的将玉坠擎的很高，他便一手撑在清城胸上，另一手去抢坠子。那时年少的他从未碰过女人，却也晓得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他撑在清城胸口上，觉得的手下面软软的。直觉告诉他，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少年”是位少女，辰晔迟疑了片刻。恰恰是这迟疑的一瞬间，清城一巴掌挥过来。嗯，是少女的巴掌，不是拳。他的脸唰的通红，火辣辣的疼。

他停了手，颓丧着爬起来，缩到墙角，默默的抹泪。

“喂，多大的人了，还哭。还给你。”清城掐着腰，一手递过玉坠，坠子在辰晔眼前晃啊晃，“我就是觉得这个玉坠来历不凡，拿过来瞧瞧，没想到你态度这样强烈。现在可好了，羊跑了，我们只能吃烤红薯了。”

那一夜，两人都很静，吃过晚饭便早早歇下了。月上柳梢的时候，辰晔拾掇拾掇，偷偷的走了，临走之前，他遥遥的瞥了一眼熟睡的清城，心中暗叹：她，好可爱。

多年后，辰晔每每想起那日的不辞而别，犹然悔恨不已，如果第二天，她负气离开，那么那一晚的那一眼，或许是他看她的最后一眼。在寻不见她音信的一百年里，他常常安慰自己：自己的开心，是因为取得镇魄珠。可午夜梦回时，他永远也欺骗不了自己，大战那日，他命悬一线，闭上双眼，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昨夜清城熟睡的画面，默默在心中道了声永别，睁开双眼，准备以死相拼的时候，清城从天而降。能再看清城一眼，听她唤一声“小哑巴”，足矣。

辰晔恍悟，自己确是喜欢上了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