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疫情才渐渐止歇。少年们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宁古塔城,马儿们已个个膘肥体壮,都牵到衙门,各认木牌牵回。
兆骞一家都安然无恙,夫妻俩总算长舒缓了一口长气。
又是祸不单行,七月,一场早降的霜露使得庄稼颗粒无收,庄中的存粮也所剩无几,谷价大涨。
从家信中得知,吴江这一年大水受灾,家中也是无力接济,一家人生活又陷入了窘境。
安珠湖托人从乌喇送来了米食。旧日社友徐乾学、宋德宜等得知兆骞的处境,都纷纷捎来了衣物和银钱接济。
故友的书信,令兆骞温暖,钱粮和衣物,使兆骞一家得以度过凶岁,从而幸免沟壑。
张晋言已是风烛残年。这位曾是大明朝的降臣,一生跌宕。先附闯,再降清。最后还是难逃遣戍的厄运。在弥留之际,紧握兆骞的手说:“这濒死之时,方知自己其实今生最不能释怀的是亏于大节。”
兆骞说道:“从前身不由己,先生不要再提。您这些年来,授土人以农耕,帮助治洪,引水灌田,功不可没。宁古若无先生,今天可能会又一番模样!兆骞还要接着好言劝慰,却被张晋言摆手制止:
“不要安慰我了。我曾为大明臣子,食大明俸禄,却一生为形势所裹挟,本想为妻儿求个安身立命之所。但终难逃定数。”他说着,从枕下拿出了两本册子,颤颤巍巍地递给兆骞。兆骞见书上题名为《宁古塔山水记》和《域外集》,不无激动地说:“先生终于编撰完成了!”
“皇天对我还是多有眷顾。能够远离政事纷扰,在这边塞了此残生。说起来,本书之成,也有你和钱威等的心血。我走了,这算是留给后人的一点念想吧。”张晋言悲声说道。
这些年来,张晋言足迹遍布了方圆几百里。凡耳目之所及,所至之处,无不留心考察,撰有专文。或记其源流、胜迹、或载其物产、风俗。塞外山水多无名,张晋言以其地理、人文或其居人姓氏为之命名,并记录在册。
“先生探奇搜奥,记录风土地理,便是徐霞客再生,也未必能及得上你。如此大作,先生足以百世流芳。”兆骞说完,再看张晋言,他已闭上双目,脸庞垂下一行老泪。
张晋言故去,享年七十二岁。
旧人故去,新人又来。此乃天地规律使然。在京时同狱难友张贲被复遣到宁古塔。
再见故人,兆骞不知应喜还是该悲。当年张贲与兆骞同狱系,本拟遣尚阳堡,后经家中斡旋得以释放。未想多年之后,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再度遭遣。兆骞为之感慨,这冥冥中的定数,虽躲过了一时,终还是难逃宿命。
与张贲同遣的还有陈志纪,他是顺治十六年进士,十八年授编修。以越职言事,上书论督抚大吏贪污,因而获罪。三人都是才华横溢,却又生不逢时,天涯沦落,同病相怜。
这日,巴海又请来兆骞。宁古塔出痘以来,巴海一直愁眉不展,今天却是有些喜形于色,看来必有好事。
果然,听巴海说:“咱的努力真没有白费,朝廷的赦书下来了,念在冯氏救民有功,宽赦她回乡。而且,允其扶他父亲灵柩一同南还,这可是皇上最高的恩典啊!说起来,还是你那妙笔起了作用。”
“这果然是个大好消息!”兆骞也为冯氏高兴,又看到巴海欢喜的样子,不免心生悲凉:“你想过没有,她这一走,就如天涯相隔,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巴海被触到痛处,缓缓收起了笑容,黯然说道:“我怎会不想让她留下,至少能够看到她也是好的。可是,我又怎能这样自私?只要她能好过,我就知足了。”
冯氏正在家中费力地把戴布禄搀到炕上,已累得满头大汗。大察玛年俞七旬,身体越来越不灵便,族中的事物已经全全交给了冯氏料理。小察玛穆根因冯氏的功勋,也在衙门谋得个送信的差使,他对冯氏也心存感激,不再有从前的敌意。
戴布禄虽老,但心中敞亮,他对冯氏说:“你不要再瞒我了,我已经听说了,朝廷已经特赦你回家。这些年你为了照顾我和打理族中的事物,真是苦了你了。”戴布禄说完老泪纵横。
冯氏也瞒哭着说道:“我这一走,最舍不得的就是您,玛法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本已经打算在这里安身立命,了此一生,可是……”冯氏已说不下去了,泪流如注。
“去睡吧,孩子。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知道,你是天上的仙姑下界,怎会留在这个苦地方……”
返乡时,巴海亲自带队护送。兆骞等人都来送行。
冯氏最后给戴布禄擦了一遍身子,而后跪地给大察玛连连磕头:“大察玛,您多多保重……”
戴布禄垂泪不语,瓜尔佳氏族人也都哀立于两旁,他们都知道,仙姑娘娘即将离他们而去,这个汉人女子,在心中竟已胜似亲人。
冯氏没想到临行在即,却这样恋恋不舍。记得父亲死时,她满心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带父亲的骸骨回返江南故土。而今,梦想即将实现时,却没有一点喜悦。看着瓜尔佳氏族人的啜泣,和那扶老携幼前来送别的居民,她心如刀绞。
巴海早为冯氏发了堪和,途径的关卡及沿途驿站都已安排妥当,他还专程为冯氏配了辆马车一路护送,自己骑马为其开路,两旁披甲与路人夹道相送,一直排出好远。除了迎送朝廷高官或友邦的王公贵胄,宁古塔从来没有如此高的隆遇。
冯氏含泪掀开车帘看向窗外,两旁是居民殷切的目光。兆骞也领着妻儿老小,在人群中凝望。一家人含泪向她挥手致意。
车辆缓缓驶出城郭,土民一路跟随。只听得一苍老的声音喊道,仙姑娘娘,别把我们宁古塔人忘了!你一路走好啊!
冯氏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眷恋,她让车夫停下,跳下车来,看到眼前的父老,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瞬间泪崩,她跪倒在地,哭道:“父老相亲,我也舍不下你们啊!”
巴海这个铁打般汉子,也不由别过头去。缓了一会,对冯氏柔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呢,又向居民喊道:“各位都回去吧,别耽误仙姑娘娘赶路!”
民众不再紧随,目送着心中的仙姑渐行渐远,直至驶出城门老远。
马车驶到一里外的一处岩壁,嘎然止住。岩壁上,有匠人雕出一石像,那是照着冯氏的样子而琢,神形兼备,栩栩如生,希望仙姑娘娘的塑像能够驱走瘟神,以保一方平安。
人们不禁屏住了呼吸,见前方的马车停顿了良久,忽又毅然折返,向城中飞奔了回来,眼见车夫手舞足蹈,直起身子扬鞭高呼,巴海勒紧了缰绳,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悲伤的人们顿时又欢呼雀跃起来。
冯氏终究没有舍得这一方水土,这一方民众。十几年伤痛还有欢喜,都已经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在这一刹那,她才发现自己已与这方水土融为一体。究竟是为了巴海?是吴兆骞?大察玛,还是瓜尔佳氏族人?她也无从知晓,只有听从自己心中那冥冥的指引。
戴布禄终破涕为笑:“你注定要属于这里,瓜尔佳氏族人离不开你,宁古塔也离不开你。”
“我是不是很傻很没用!为什么这双脚说什么也迈不出这宁古塔这片地界!”冯氏哭道。
戴布禄笑道:“呵呵,傻孩子,是你不愿关上心里的这扇门啊。”......
格格和昭令在马场里要好,在宁古塔早已传开了,唐尼哈尔父子翘首等着看场好戏。
果然,安珠湖为此大发雷霆。他在军中说一不二,但对这个唯一的宝贵女儿却是百般娇宠,但却万没想到自己得掌上明珠竟和这个流犯的子弟好上了。
安珠湖一直雅重文士,对后生们也是关爱有加,但涉及到女儿终身,却不再像以往那般开通。
他一心要将安琪格许一门当户对的人家。心中最钟意的人选自然是巴海的长子额生。这后生秉性一如他爹,生性耿直,勇武过人,虽然书读的难免有些差强人意,那又怎样,咱满人是骑射方是根本。至于那唐尼哈尔之子赤那,则不在他考虑之列。虽然唐尼哈尔曾为儿子百般示好,但安珠湖又怎会将女儿许配给他?
他为此特地从乌喇赶回来,决定尽快将女儿的婚事定了,他试探着问女儿额生怎么样,没想到遭到安琪格一口回绝。最后,安珠湖和女儿摊了牌:“额生和赤那两人任你选。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跟陈昭令。你若是敢违背,我就将陈昭令发回官庄,终生做苦役!”
父女俩激烈争吵了起来,安珠湖一怒之下,踢了女儿一脚。安琪格自小饱受父亲万般呵护,哪能受得了这般委屈,哭着就骑马跑了。
安琪格跑的无影无踪,几天都不见人影。安珠湖才开始慌了神,连忙派兵四处寻找,最后还是在百里之外的马场找到了安琪格,马场总管见到安大人,吓得又是赔罪又是磕头。“真不关小的事啊,你说格格说什么也要来这里,我哪敢不留?”
最后,在安珠湖好说歹说下,格格才跟着他回了家。但安珠湖对陈昭令的事,仍是死不松口,父女俩一直就这样耗着。
安珠湖实在是拿这个宝贝女儿没有办法。他时常说:“这个臭丫头,哪点都好,就是脾气随了我,看谁敢娶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感觉他的心里似乎还有些得意。
经过这一夏的磨练,怀仁的射艺、骑术愈发精进。
马爷爷见他已箭无虚发,进步飞速,心里暗喜。他又把怀仁领到院外的空地,望着远处那片杏林,用手一指:“那粒有黑斑的山杏上是什么,看到了吗?”
怀仁见前方杏林泛着一片青黄,山杏挂满了枝头,他凝神片刻,见那颗橘黄色的山杏上斑斑点点,上有东西在蠕动,说道:“看到了,是只虫子。”
“把它给我射下来!”怀仁持弓箭在手,心中已稳操胜券。哪知马爷爷说道:“等一下!”随即抽出一块黑布,给怀仁眼睛蒙的严严实实,唯恐透出一丝光亮。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记得。”
“是什么,说!”
“要用心!”
“对!就用你的心去瞄准那只山杏,射吧!”
怀仁眼前漆黑一片,心中却骤然明亮,眼前的景物一一浮现于脑海。那只斑驳的黄杏赫然挂在前方枝头,熠熠生辉。
他弯弓搭箭,箭随心走,“嗖!”地一声,长箭凌空将那枚山杏击落,在一串儿果实中脱颖而出。
马爷爷乐的合不拢嘴,直说:“成了,成了!”
宁古塔军中三年一度的比箭大会开始了。
将军择城外一荒僻处为教场,左右翼各旗军士,分列于两阵。巴海与衙门中大小官员落座于中间搭置的看台之上,先是观看各旗操演。
前来观摩的,还有两名来自盛京的贵客。一是盛京府尹高尔位,同来的还有一俊逸中年男子,正是庆安君李桢。李桢已当值而立之年,又增添了几许成熟韵味,他头戴纶巾,一派儒林风范,在一群人中尤为亮眼。
军士们鱼贯出列,先进行骑射演练。看着骑兵们策马弯弓,箭无虚发,远方的箭靶顷刻间便被来箭射满,巴海嘴角露出一丝得意。李桢的眉头却不觉微微一蹙。
高尔位心中暗赞,宁古塔民风彪悍,射艺精湛果然名不虚传,相比之下,盛京的八旗战力已远不如前。
满洲以骑射起家,祖业尚武习俗自不可荒怠。宁古塔军中素有骑射较艺的传统,历年来神射手辈出。比赛中力拔头筹者自会得到一笔丰厚的犒赏,而军士们更看重的是,能获得“神箭”的称号,那是军中至高无上的荣誉。更加荣幸的是,还能获赠当年老罕王努尔哈赤所遗的一支“楛失石砮”。
相传老罕王箭法出神入化,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箭无虚发,常以少胜多。其所用的箭簇,更是非同常类,即中原史籍所载的“楛失石砮”、“肃慎之失”。其箭簇取自混同江中,松脂入水千年所化,纹理如木,晶莹剔透,坚过铁石。箭杆则为满洲特产“石棒”,取自山水相接的岸边的明条矮灌,其根梢微细于肚腹,质地坚硬如石。
如今满洲的箭簇已为桦杆铁簇取代,此工艺濒于失传,因而肃慎之失尤为珍贵稀有。
此老罕王器物留存宁古塔仅六支,有五支已为历届神箭手所获,他们捧回家中,视若珍宝,供于西炕神龛上,早晚顶礼参拜。他们深信,有老罕王之英灵附在其上。现仅剩这一支,更显弥足珍贵。
在满洲,几岁的孩子便开始摸弓失,生长于马背,平日更是以射箭为戏。军中可谓是好手如林,因而,角逐激烈可想而知。早在这次大会之前,就先通过步射、骑射先淘汰去一批,选出了八名佼佼者。否则,参赛的兵士恐怕将挤满整个校场。
首届比赛的神箭手为时任骁骑校的萨布素所得,能在这高手如林的射手中夺魁,其射艺自是非同凡响。而且,当年萨布素创下了一个至今无人能破的战绩,是在飞驰的马上疾射两侧百步开外的箭靶,连中十个满环。
此次比赛夺冠呼声最高者,是额生和赤那。二人的骑射技艺超群,在宁古塔有目共赏。出于父辈的这层关系,二人心里早就暗自憋着一股子劲儿。
唐尼哈尔赛前曾叮嘱儿子:“这次,你一定要赢那额生。给咱们蒙旗长长志气!”巴海倒未对儿子说什么,但额生深知父亲的心思,也是势在必得。
三通笳声响过,比箭大会正式拉开大幕,萨布素被将军任为此次比箭大会的仲裁,无人不心悦诚服。
第一场试步射。萨布素命人将箭靶放到一百五十步开外,每人各发三箭,全不中者即被淘汰。此即考量射手的精准,又考验膂力。
本轮下来,有射手脱了靶,还有的劲力不足,其箭勉强够靶,却软绵绵地掉落下来。
只有额生和赤那,三射都射中靶中央的红心,引来一阵叫好之声。
接下来环节是比试在马上骑射,这次萨布素把箭靶挪近了五十步。他如此安排,是因射手在马上发力受限,射程远不及步射。
射手们又换了张稍轻的战弓,纵马飞驰,引弓疾射。赤那和额生还是并驾齐驱,箭箭中环心。
其余射手一个个败下阵来,只剩下额生与赤那两人仍不分伯仲。
萨布素命人抬上了十只箭靶。交错分立于前方道路左右各一百步开外。
人群中又是响起一阵惊呼之声。对于这两个顶尖射手来说,骑马射中箭靶并不难,可难在疾驰的骏马上,接连发出十箭,还得是左右开弓!标靶间距如此之近,动作稍有迟缓,便擦肩而过。一般的射手,能在如此电光火石间囫囵射出十箭,都已是难上加难。
赤那首先登场。他知道这是萨布素当年赖以成名的绝技,自己苦练了这么多年,虽然没有把握每箭都正中靶心,但射中靶子还是稳操胜券,只要赢了额生,便可大功告成。
萨布素手持马鞭狠狠抽打在赤那的马屁股上,战马一声嘶鸣,撒蹄向前奔去。赤那一刻也不敢停歇,左右开弓,一趟下来,“嗖嗖嗖……”,连射十箭。箭箭中靶,其中有五枚射中了靶上的红心。
赤那平日待人轻慢,依仗其父是副帅,在营中飞扬跋扈,平日里兵士们对其不满者颇多,但见其射术如此精湛,还是不免一阵叫好。同时,也都为宽厚待人的额生深捏了把汗,希望他能有出奇的表现。
萨布素望了眼看台上,见唐尼哈尔目露得意的神色,巴海一直铁青着脸凝神关注下方。
额生终于出场,怀仁与固山,安琪格等众多朋友都为他打气助威。萨布素又一声令喝,骏马奔腾而起。额生双腿紧夹马腹,一路引弦驰射。一箭、二箭、三箭……一路顺畅,箭箭中环心。
眼见九失九中,怀仁等人的心都已提到了嗓眼,额生最后一箭只要能粘到靶上,便可稳稳夺魁。唐尼哈尔脸已变色,他索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巴海始终是面不改色,头上却暴起青筋。
忽然平地乍起一股狂风,令额生料所未及。事发突然,令他不及有片刻思虑和校对,匆忙间射出一箭。
看台上下群起一片惊呼!额生这最后一支箭羽,擦着箭靶边缘而过!
唐尼哈尔猛然睁开眼睛,见此情形,高兴的几乎要蹦起来,忽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稳稳坐下。
巴海还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不管怎样,这场比赛终究是赤那胜了。
唐尼哈尔躬身对将军说:“令郎射艺绝伦,在下今天也算开了眼界,奈何时运不济,被我那犬子占尽了天时,儿戏而已,将军莫要认真。”
巴海也只能强撑大度,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好说的!”
额生的射术本就出自萨布素嫡传,见爱徒失手,萨布素一时呆在原地,不知如何仲裁,眼望看台上的将军。巴海怒道:“看什么!明明是人家赢了,还不想认吗!”
萨布素只得听命将军。正要宣布结果,忽听人群中有一人道:“且慢!”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个鹰房中的老把式,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语的马爷爷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若不是额生、尹生兄弟俩雪夜相救,爷孙俩恐怕早就冻死在雪地中。他一直对将军一家充满感激之情,苦于如何报答。今天,他一直在旁观战,深为额生捏了把汗。眼见额生意外落败,他替将军不平,便索性豁出这把老骨头。
唐尼哈尔怒道:“这比赛已见分晓,在场之人有目共睹,你还有什么话讲?”
马爷爷深施了一揖,从容地说道:“满洲骑射天下无双,今天老朽算是开了眼界。但刚才比赛,我看的清楚,额生射术明显高于赤那一筹,只可惜天公不做美。”
唐尼哈尔喝道:“你这个鹰房里的奴才,有什么资格对我满洲八旗射艺品头论足!”
马爷爷说道:“章京此言差矣!自古射艺乃天下共有,此番既是宁古塔比箭,我想不只限于满洲八旗兵士。虽然赤那赢了这场,但若说是宁古塔第一神射手,恐怕有失偏颇,可知道,我民人中善射者大有人在!”
巴海拦在唐尼哈尔前面道:“老人家这么说来,是我偏袒旗人了?比箭是宁古塔历来的传统,这神箭手之誉不一定非要取自旗人,不管满、汉、蒙古还是高丽,只要擅射者,大可前来比试。但不是我小瞧,放眼咱这里的民人谁有这个本事?难道是你吗?恐怕岁数大了些。”
巴海知道老人是想为额生出头,但眼前这一老朽,说民人要与旗兵一较高下,未免有些自不量力。
马爷爷赞道:“将军果然气量非凡。”
巴海说道:“老人家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马爷爷说道:“将军既如此说,那我就倚老卖老,在将军面前放肆一回!我要说的是,在宁古塔的年轻一辈中,若论射术而言,贺怀仁当首屈一指,无人匹敌!”
此语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怀仁见校场较艺,心中早就无比痒痒,但此前比箭,未有过流民参与的先例。没想到马爷爷此时将自己推出,顿时心生澎湃。
唐尼哈尔怒喝道:“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何时轮到你这个鹰把式说话?你这分明就是借机捣乱!”说完他递出一眼色,几个亲随就一拥而前,要把马爷爷拿下。
马爷爷却不慌不忙,稳如泰山。
巴海厉声喝止了这些家奴,对马爷爷说道:“既然你说贺怀仁射术是宁古塔第一,有何凭据?是骡是马,不妨拉出来遛遛!”
唐尼哈尔进言道:“将军不可,咱们这次比射,都是经层层严选,过了一关又一关,才赢取这一资格。这一贱民凭什么上来就比试?若是人人都这样,直接来摘桃子,那公平何在?”
巴海见他说的倒也有一番道理。正犹豫间,一直在安珠湖身边观战的格格站了出来,说道:“唐大人说的确实在理,不过,我满洲还有一传统!就是有不服者,可单独向人挑战!不敢接战者,就当众承认自己是懦夫!今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此嚣张地向令公子挑衅,赤那若是不接招的话,恐怕日后将军父子将为人取笑。我这也是为大人考虑。”
“小妮子这招确实厉害!”巴海心中对其暗竖起拇指。唐尼哈尔被安琪格的一番言词给挤到了墙角,却也无可辩驳。
赤那却早就沉不住气了,要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安琪格出言相激,他哪受的了?当下对唐尼哈尔说道:“爹,比就比,我还怕了这小子不成!”
唐尼哈尔见众意难违,只得答应,他眼珠一转,说道:“此番军中比箭胜负已定,不容更改,他二人比试,纯属私人挑战。还有,这姓贺的贱民须得先经过一番测试,方有资格挑战,不然,各路熊货都来挑战我儿,岂不要把我儿累死?”
巴海道:“副帅说的倒也在理,不知如何考法?”
唐尼哈尔抬头望了望天,风声仍未止歇,思虑了片刻说道:“刚才较艺,大家也都看到了。我现在也不难为这孩子,就让他如刚才健儿那般,依次射靶,若全能中,方有资格与我儿再行比试。”
四下里风声大作,众人都知道,唐尼哈尔分明是在难为怀仁。若要在这大的风中,箭箭命中,除非是纪昌再世,养由基复生。安琪格也愤愤不平地说:“那风沙四起,如何能射?这不是难为怀仁吗?”
“就这么定了,如果不行,那就让他趁早滚蛋!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唐副帅说完将头扭到别处。
马爷爷倒不像别人那样焦急,拍着怀仁肩膀说道:“成败在此一举,记住我说过的话!”
“我知道!是用心!”怀仁狠狠地点了点头。安琪格把自己的丹珠牵来,将缰绳递过,叮嘱道:“这对父子分明就是难为你,你若真的能赢,我把那白驹送你!”
怀仁见格格如此打气,更升起一股子劲头:“你说话可要做数!”说罢翻身上马,先遛了一圈,格格的坐骑果然神骏,昂首挺胸,颠起来四平八稳,难怪格格如此钟爱。
萨布素望了眼飘扬的旌旗,关切地说道:“臭小子,此刻是西风稍有偏北,你可看好啦!”说罢,一扬马鞭,“走你!”
骏马载着怀仁一溜烟儿地向前奔去。怀仁心里早就量好了来风。他不慌不乱,弯弓搭箭,箭若流星般向靶上飞去,众官兵鸦雀无声。此刻,周遭的一切都已静止,身侧飞驰而退的一个个靶子便是他心中的全部,马爷爷的教诲不断响起:要用心!
一箭!二箭!三箭……看台上下,人们的心都已提到了嗓子眼。兆骞和采真也抱着苏还在人群中观看,葛氏早吓得闭上了眼睛,小苏还在父亲怀中手舞足蹈地欢叫:“哥哥又中了!”
风声嘎然而止,最后一发箭羽稳稳地插入靶上的红心!校场上顿时欢声雷动。众人齐声高呼:“神箭!神箭!”怀仁十失皆中,且都射中红心!
怀仁收马勒缰,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尽显英武。
久经战阵的萨布素也是无比惊呆。如此射技,真是闻所未闻!这小子是不是吃了丹药,什么时候练就了这等本事!
巴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唐尼哈尔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脸色无比难看。本想出难题羞辱怀仁,却为这少年提供了扬名立万的机会。他口中不住地喃喃:“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唐尼哈尔知道,赤那远不是怀仁的对手。
赤那更被眼前情景惊呆,眼睛死死盯着那标靶,似乎不大相信。先前话已说满,只得硬着头皮要再比试,唐尼哈尔冲儿子吼道:“你早已获神射手,身份尊贵,犯得着跟这小蛮子较劲?跟我回去!”
在一片鄙夷的目光中中,父子俩狼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