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马上！屋里黑乎乎的，我以为还早得很。”

　　我们一家子围坐在八仙桌边吃早饭。餐桌中央摆放着两份菜：一份白水煮冬瓜，一份清炒南瓜花。

　　妈妈拿起碗筷，边吃边说：

　　“一会儿，我们去掰玉米，摘南瓜……”

　　“妈妈，我想去放猪儿，可不可以？”我问。

　　妈妈摇摇头。

　　“猪儿长大了，得关进猪圈里，用不着再放出来。”

　　“啊——如果不去放猪儿，那就不好玩了。”我脱口而出。

　　妈妈眉头一皱，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又是‘玩’，看看你——开口闭口总是离不开‘吃’和‘玩’！

　　“哼，你总是这么说。”我咕哝道。

　　早饭后，我们背着背篓，来到屋后的坡地里。妈妈掰玉米，爸爸拿刀砍玉米秸秆。姐姐、二哥和我负责将砍倒的玉米秸秆搬到土埂上铺开，待到晾晒干烧柴。这时候，正是挑拣玉米秸秆的好时机——我们仨先是将玉米秆子逐个地品尝一番，遇到味道甜的就放在一边，等到空闲的时候，当绿皮甘蔗来嚼食，解馋。不多时，我们就挑拣出一大摞甜丝丝的玉米秆子，拿镰刀斩去玉米秆子的两头，剔除多余的叶子，取其中段，准备抱回家慢慢得吃。

　　妈妈在一旁催促道：

　　“你们三姊妹要抓紧时间干活儿，别磨磨蹭蹭的！”

　　接着，我们仨一人抱着一摞玉米秆子，做起搬运工来。土埂上铺满了，又搬到山坡上，斜靠着晾晒起来。成熟的南瓜和冬瓜被妈妈逐个摘下，背回家。

　　我们家的灶房里，堆放着很多金黄色和银白色的玉米，黄澄澄的大南瓜，胖乎乎的大冬瓜，还有紫莹莹的豇豆。

　　爸爸一面剥玉米，一面和颜悦色地说：

　　“这些东西，我们可以吃很久了。……如果不开动脑筋，仅仅依靠生产队里分得的那一百斤稻谷，日子怎么过呀？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们说说，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

　　我们三姊妹齐声唱道：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

　　要靠劳动来创造。”

　　“对了。所以说，我教会你们最先唱会的那首歌叫《劳动最光荣》——就是希望你们勤动脑，勤动手……”

　　妈妈划燃火柴，开始做饭了。

　　“谁来烧柴？”

　　我抢先回答：

　　“我来烧柴。”

　　姐姐笑嘻嘻地说：

　　“我也来和你一块儿烧柴。待会儿，我们烧玉米吃。”

　　二哥急忙走过来，想了想说：

　　“妹妹，你的力气最小，拿大火钳很吃力，递柴草刚刚好。要不，去帮爸爸剥玉米，等玉米烧熟了，我再叫你。姐姐，天气热，我来烧柴，你拿筲箕择豇豆去。”

　　我暗想：一双小手拿着那把大火钳操做，确实不容易。二哥说的话不是没道理，我和爸爸坐在门口剥玉米，不但轻松，还可以吹吹自然风，凉快一下。等到玉米烧熟了的时候，二哥一定会让爸爸妈妈先吃，嘻嘻……

　　“一会儿，你们三姊妹把嫩玉米剥下来磨碎。……过了一夜的嫩玉米，味道可就差多了。”妈妈从玉米堆中挑拣出嫩玉米，装进小背篓里，抬头望着爸爸，“陈兴隆，过来帮帮忙——我们把这些老南瓜放到墙上去，免得碍事。”

　　爸爸二话没说，放下手里的活儿，搬张高板凳靠着土墙根，站在凳子上。妈妈把金黄色的大南瓜一个接着一个递给爸爸。爸爸将它们轻轻地搁在墙上，一字摆开，看上去整整齐齐。

　　“哈哈，玉米熟了！”二哥愉快地喊道，“妹妹，快来拿！”

　　我急急忙忙走过去，弯下腰，正要抓起搁在柴草堆上香喷喷的两个烧玉米。

　　姐姐看见我猴急的样子，赶忙说道：

　　“当心，烫手！等一下。我给你找根黄荆棍儿，把烧好的玉米穿起来。这样，就不怕烫手了。老规矩——有好吃的要先给……”

　　“嗯，我知道。爸爸、妈妈，吃烧玉米了，给——”

　　“我正忙着呢，等一会儿再吃。”妈妈忙着料理家务，嘴上答应着，顾不上看我一眼。

　　“丽文，快来！”爸爸说着，将烧熟的玉米折断，分一半给我，“和爸爸一起吃玉米。”

　　“呵呵，我又烧熟了两个玉米。”二哥喜眉笑眼地说着，将一个斑斑点点的烧玉米拿在手上，倒腾几下，用嘴对着烧玉米“呼呼呼”地吹了几口气，剥下几粒籽儿，塞进嘴里，“烧玉米又香又甜，太好吃了！”

　　姐姐把豇豆洗净，倒入锅中，拿起一个烧玉米，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不多时，妈妈收拾完毕，抓起一个烧熟的玉米，坐在饭桌旁，边吃边说：

　　“昨天早上，我正要去地里摘冬瓜，刚翻过山坡的时候，就看见领家小六在我们的地里掰玉米……”

　　“那你有没有阻止他呢？”姐姐问。

　　“没有。我悄悄地退下山坡，拐弯绕着走，去到了别处。”妈妈回答。

　　姐姐疑惑地望着妈妈。

　　“为什么？难道说还怕他吗？”

　　二哥抢先说道：

　　“哈呀——妈妈那么厉害！她连那头人见人怕的大黑牛都不怕，怎么可能害怕一个十几岁的小青年？”

　　妈妈不紧不慢地回答：

　　“不是我怕他，而是……他见了我，一定会感到心虚。想想看：一个十几岁的人悄悄地‘拿’走别人家的东西，恰好又被主人家撞见——那场面，该有多尴尬？所以，我退回去，绕着走。为的是给人家留点面子。可话又说回来，他掰几个玉米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充其量不过，就是少收获一点儿嘛！”

　　妈妈把玉米芯拿到水泥院坝里，铺开晾晒起来，走进屋，摇着蒲扇。

　　“几天前，我看见小六经过我们的梨树下，顺手摘了几个梨儿。他边吃边走，突然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踩踏我们的竹笋，还故意折断了几棵小树苗！那副心狠手辣的样子，就像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我站在一边看着，直觉得后背发凉，心里又气愤又着急，只能忍了又忍。那些活生生的植物好可怜，遇到他真是倒霉透了。好在都是竹木，而不是人！”

　　妈妈把蒲扇放到一边，搬张凳子，挨着爸爸坐下来，剥金黄色的老玉米。

　　“想想看——假如我由着性子狠狠地批评小六，他肯定会记在心里头。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肯定斗不过我。可是，你们三姊妹还小，而他又是个不懂事的青头小伙儿。年轻人做事莽撞，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哪里会考虑后果？他会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在你们身上。……我们这座院子，一出大门就是水田、粪池、上坡下坎……当你们路过危险地段时，万一人家‘使坏’，把我的心肝宝贝那么一推，就会掉进深深的粪池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别说小孩，就连大人也很难从猪粪池里爬上来。他一定会说，‘小孩子走路不小心摔跤……’为人父母，说话做事要留有余地，不能想怎样就怎样。‘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再说，信仰佛教的人，应以慈悲为怀，上天自有安排。”

　　爸爸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

　　“人在做，天在看，各人做事各人当。我们管不着别人，只能管住自己。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歪’‘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有些事情，能忍让，就忍让。书上说，‘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喜欢占小便宜的人，会吃大亏，亏心事千万做不得啊！”

　　“饭都快凉了，赶紧吃吧！”姐姐催促道。

　　“我们刚吃了玉米，不觉得饿。丽文，到我这儿来坐！你手里的玉米怎么还没有吃完？难道说不好吃吗？”妈妈说着，拍拍身边的板凳。

　　“不，烧玉米太好吃了！我要一颗一颗地剥下来，慢慢得吃。哪像你们——只顾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

　　二哥斜睨着我，撇了撇嘴。

　　“啧啧啧，妹妹吃东西的速度最慢了！你们看——她既是在吃，又是在玩，手上的玉米剥得就跟迷宫似的。”

　　妈妈看着我，皱起眉头说：

　　“唉呀，照你这般速度，要是在过去——吃大锅饭的时候，只会饿肚子。现在，如果我们像你那样，一天到晚能做几件事情？快点嘛！一家人只有你最磨叽，将来……怎么得了？”

　　我冲二哥翻了个白眼。

　　“哼，就怪你，最爱打小报告！”

   二哥把手抬起来，大拇指贴在耳朵后面，四根指头灵活地摆动着，冲我做鬼脸，学狗叫：

　　“汪！汪汪——”

　　爸爸态度严肃地说：

　　“吃饭就好好吃饭。那些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许再提！”

　　一家子沉默了片刻。

　　突然，妈妈把脸转向姐姐，微微一笑，说：

　　“咦——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嘻嘻，秀芝满十三岁，是个大孩子了。”

　　顿时，我们把喜悦的目光投向姐姐。姐姐脸上大放光彩，惊喜地说：

　　“今天是我的生日！呵呵，我怎么忘了……”

　　接着，妈妈又说：

　　“那么，我们该怎样给秀芝过生日呢？……哦，对了！一组有户人家种西瓜。这样吧——陈兴隆，你去买个西瓜回来，庆祝一下。”

　　爸爸愉快地点点头，说：

　　“好主意。”

　　我们三姊妹高兴得手舞足蹈，异口同声地喊道：

　　“哦，太好啦！”

　　妈妈继续说道：

　　“我还要去山那边掰玉米。门口有三筲箕嫩玉米，秀芝和二娃的玉米一样多。丽文年龄最小，给她规定的任务也最少。你们负责把嫩玉米剥下来，磨碎，蒸玉米粑粑吃。”

　　二哥问：

　　“妈妈，那我的生日吃什么呢？”

　　“到时候，我煮个鸡蛋给你吃。”

　　“那我呢？”我问。

　　爸爸不紧不慢地对我说：

　　“你的生日还早呢！要等到过年。……你出生的那年，听说要搞计划生育，但还没有执行。所以，生产队分粮食的时候，总是没能分到属于你的那一份。我们只好勒紧裤带，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粮食过日子。”

　　往日生活中的片段，像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

　　我四岁那年秋天，生产队通知小朋友们到地里参加集体劳动。外婆家后面的坡地里，种有一大片花生。社员们在那里挖花生：男女老少一字排开，一边低头干活，一边说说笑笑。土埂上放着背篓、竹箩、扁担、水杯……按照规定：每个小朋友都手提竹篮，跟在大人的身边捡花生——只许捡，不许吃！看着人们握在手里起起落落的锄头，我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生怕被那些锋利的锄头，或是粗壮的锄把伤着。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可是，到了年底分粮食的时候，我却是两手空空，竟然连一颗花生也没有分到手！我默默地伫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棉花堵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拿着诱人的花生，从我的面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