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家又请家宴,这次在老酒家吃饭的是十几个算得上在三里河村有点头脸的角色,不是日子比别人家过得富裕点,就是在一姓大家族中的长辈,也有三两个是小辈中的后进,为人处事拿捏得很好。正当老酒他们喝酒喝得耳热酒酣之时,在村里的大路上,有人高呼。
“火烧山啰,火烧山啰。”
在老酒家喝酒的一伙人等听到呼声,急忙放下酒碗,走出院子,来到大路上。三里河西南面的山野里只见黑烟滚滚。村里的大路上,已有十几人在围观,所有人都在抱怨,他们在指责是谁放的山火。杨老汉咂嘴兴叹:“唉!多好的山,这一烧,又是要到哪年哪月才长得起来。”
“多好的山,就这样给烧掉,将近二十年都没烧过山火了,八七年的那场山火,烧了七天七夜,有三十多人在那场山火里丧生,那种惨状,叫人一辈子想起来都会害怕,”杨老汉接着说。
一个小年轻不以为然地说:“肯定又是一个疯子,或者是流浪汉烧的。”
“瞎说。”杨老汉不以认同。
小青年争辩:“那年,甸中村烧的那场山火,查来查去,最后硬说是一个疯子烧的,拉进去关了几天,就放了出来。”
“天杀的,好好的山林就这样给毁了,天杀的,这种人杀了都不解恨。”杨老汉愤慨地说。
“嘿嘿!……”小青年笑起来。
“走走!……,进去继续喝酒,村里人都到厂里上班去了,单凭我们几个,不要说打火了,只怕被火烧烤了呢。”
老酒边说边掏出手机,他把三里河村烧山火的情况,告诉了办事处。
火势不断蔓延开来,整个山头红朗朗的一片,浓烟肆虐扩散。大约过了五六个小时后,三里河村的乡村公路上,消防车、救护车、还有各级政府的车,大大小小几十辆车,相奔而来,把个三里河围堵得水泄不通。火场附近奔走着百十号人,他们也只能望火兴叹,不敢靠近火场半步。因为这时,整个火场也绵延到几座山上,整个火场过火面积达两公里以上,火势滔天,火起风生,风又助火威,热浪铺天盖地而来,只听噼噼叭叭的火啸声,一些树木在大火中挣扎着,摇摆着,轰然倒下。
老酒带着几十号村民,在离火场稍远的地方砍隔火带。火势过大,几米宽的隔火带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一阵风起,火苗可以窜出十几米远。附近几个村的村民也都赶了过来,他们都是下了班才赶来的,人员增加到好几百人,但这时,已错过最佳的灭火时机。
黑夜里,天空中升腾起一片火海。次日早上,老酒他们已砍开一条二十几米宽的隔火带。山火似乎烧得有些疲惫,火势若有所减。人们抓住这有利的时机,在县领导的统一部署下,森林武警战士、消防官兵,六七百号村民齐上阵,将肆虐的山火扑灭在隔离带外。可山火也烧到三里河村的南面,也就是在古井的正上方。两座连绵起伏的山包,被烧得黑乎乎的,在晨雾的掩映下,远远望去,如同一件黑色的乳罩,被丢弃在荒草野地,再唤不起渴望的眼睛。
因为山火的原因,三里河的水库里,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黑色的碳屑,暂时无法饮用,人们又到古井挑水。晚上,祖新来到古井旁,这次他没再自语,他在大声骂。
“天杀的,要遭报应,这一烧,连井都要烧干,唉!天杀的,是谁烂了良心的。”
骂归骂,骂完了,他还得到井里舀水。
祖新蹲着身子,整个人站到井底,他微微颤抖着的手捏着一个白色的大碗。祖新一碗一碗地从井底舀水,舀得很羞涩。这一次,祖新没有洗手,也没有洗脸,舀满一盆水,他抬着就往家里走。
天空中的一轮圆月,端端地照着整个大地,照着三里河的一草一木,也照着祖新手中的水盆。祖新水盆里的月亮,不再像往常那样明净、清亮;不在像往常那样,甜甜地与他对视,它像一张蒙羞的脸庞,心力交瘁,无处安身。
祖新看着脸盆里的水,看着脸盆里面的月影,呆呆地站着,像一截插入大地的木桩,正在接受着岁月的拷问。祖新想不通,三里河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他愁闷地大声骂了一句:“天杀的,我挨他娘日的。”
第二天早上,在古井旁有七八个人等着挑水。喜妹来到古井时,杨家银也在。十多年了,这是他俩第一次到古井来挑水,而且还相遇了。
古井旁的泥地被来人踩得泥泞不堪,古井旁放着各色各样的水桶。
杨家银看了喜妹一眼,喜妹转过脸,看了古井一眼,双方都没讲话的意思。杨家银又看了喜妹一眼,幽怨的一眼,自责的一眼,他在自责,也在追问。在喜妹心里,她本能地感受到,杨家银看她的那一眼,不是一道幽怨的眼神,而是一把伸向井底的水瓢,要掏空所有的井水。
喜妹心里倏的一下,心里有些难受。自然,她又想起那晚杨家二嫂到她家买羊时所说的话,她还想起她和杨家银在河滩上散步的情景,不知不觉,她的手就被捏在了杨家银的手里。喜妹在心里除了恨杨家二嫂使诈外,还恨自己太冲动,上了杨家二嫂的当。
喜妹不敢想象自己怎么就嫁给了黄磷厂的厂长,那个方头大耳,离子休妻的老男人。难道,当时就是为了挫败杨家二嫂那种得意的,趾高气扬的神态。自己也太不值了。尤其是,喜妹一想起方头大耳的老男人,想起在晚上,她像一只羸弱的宠物,被深深嵌入方头大耳皮沙发一样的肚腩时,她就恶心,她就更恨杨家二嫂,更恨自己的冲动。
有时,喜妹又感到自己像一根擀面杖,被方头大耳那满满的面皮紧紧包裹着,让她窒息。喜妹猜不准方头大耳在用那部分零件,在她身上运转。每当这个时候,喜妹就在心里暗暗诅咒杨家二嫂,她不配拥有杨家银,她要伺机报复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让她上当受辱的女人。
在挑水回来的路上,喜妹思索着,要怎样报复杨家二嫂。一不做,二不休,一个荒诞的计谋在喜妹心里荡漾开来。
“我要废了你杨家的贞节,你不是一直守着活寡,守着清规,想立牌坊吗,我让你立,哼!……,我要用我这身臭皮囊,擦臭你杨家的贞洁坊。”
喜妹这样想着,她的嘴角仿佛扑腾着两只蓝色的蝴蝶,飞舞在暧昧、淫亵、鬼魅的花丛中。十几天前,喜妹到县妇幼保健站做妇检时,医生告诉她,她衣原体呈弱阳性,回家后要拒绝房事,实在不行,要采取严格的安全措施。医生开了些药给喜妹,让她三个月后再到妇幼保健站来抽血化验再做确诊,如果衣原体还是呈阳性,就可断定为非淋菌性尿道炎。
杨家银把水挑回家时,杨家二嫂刚从果园里锄草回来,看着浑浊的井水,她问:“怎么这样浑的水?”
杨家银说:“井都快要干了,能打到这点就不错了。”
“都怪狗日的山火,”杨家二嫂接近咬牙切齿地说。杨家二嫂说出的这句话,就像一根鱼刺戳在她的痛处,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根鱼刺,把她戳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痛。
“你爹就是在二十年前的那场山火中没的,那场山火烧了七天七夜。那时山火已熄灭,打火的人都很困了,看到山火基本熄灭,都找地方休息,不知何时,山火又死灰复燃。我和你爹在一条山箐底休息,山火又从两座山顶向下烧下来,要不是箐底有一潭水,要不是你爹把衣服全身浸湿,整个人趴在我身上,我那时就跟你爹去了,那时,你四岁。”
杨家二嫂说着,心又痛起来,她想放声大哭。
晚上,喜妹和杨家银来到河滩上,这次是喜妹主动约杨家银的,她报复杨家二嫂的计划拉开了序幕。
晚风从远处徐徐吹来,夹杂着一丝山火的味道。远处的山脉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几颗树,是没被山火烧掉的,朦胧中,就像一幅景水墨画,飘渺、空灵。
喜妹和杨家银谈着谈着,他们自然而然谈到了山火。喜妹告诉杨家银,方头大耳想趁此次机会,把山火烧过的荒山买两座,这个时候,好买,好批,价格又便宜,估计一亩就是几千块。
杨家银不解,问:“买那么多荒山做什么?”
“秘密!”喜妹说。看杨家银没有再往下问的意思。喜妹俏皮地看着杨家银问:“你想知道?”
“不方便说算了,我一个教书的,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杨家银平静地说。
喜妹居高临下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儿早就规划为工业区了,以后说不定还有很多厂要在这儿建呢,先占几座山,到那时,把山地转手卖了,钱比开厂子来得快,开厂子还得承担风险。”
杨家银则把早上,杨家二嫂讲给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讲给喜妹听,他讲得有些激越和煽情。喜妹似乎也被感动,她动情地问:“你爹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假如是我、你会咋样?”
杨家银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就当第三十三个烈士。八七年的那场山火,一共牺牲了三十二个人。”
喜妹当然知道杨家银是信口开河,但这样的假话,她爱听。听了这样的假话,她就陶醉,就飘飘然。当杨家银的嘴唇,温存地在喜妹脸颊上游移的时候,喜妹已无力拒绝。她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她厌恶方头大耳沙发式的肚腩。方头大耳沙发式的肚腩,把她深深地陷入,其实,每次只在门口徘徊,况且,她还要报复杨家二嫂。
如洗的月色,给他们铺下一块水乳的床单。
三里河在静静流淌,四周静谧安详。此时,只有杨家银和喜妹粗重的喘息激荡在河滩上空。他们粗重的喘息,犹如一只飞向夜空的鸽子。当喜妹雪白娇嫩的乳房就要与月光融为一体的时候,喜妹推开了杨家银。杨家银那管得住,又紧紧抱着喜妹。
“假如那场山火真的是我们两个被围困在山箐底,你真的会像你爹一样,为救自己的女人,不顾自己的生死?”喜妹温情地问。
“会!”杨家银煽情地说,他的嘴唇已热辣辣地含住喜妹的半个耳垂。
“喜妹!我恨你,你为什么弃我而嫁他人,我知道你不是图钱图势,图享清福的女人,我还知道,你不喜欢他,你并不幸福,”杨家银伤感而动情地说。杨家银的话语,深深触动了喜妹内心深处,那根柔软的心弦。喜妹失败了,她放弃了对杨家二嫂的报复,在她的脸颊上滚落下两滴热泪。杨家银看见,一副心痛的样子,他深情地用嘴唇啜着喜妹脸颊上的泪滴。
听了杨家银的话,喜妹双手吃力地把杨家银从身上推开,冷峻地说:“现在不是时候。”杨家银不管不顾,再次扑向喜妹的胸怀。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响起,仿佛在向夜空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喜妹狠狠地扇了杨家银一记耳光,她站起身来,一只手捂着嘴,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很快就从河滩上消失。
喜妹走了,她的心里及其的复杂和痛苦。她恨自己,她来的目的是来报复杨家二嫂的,而她在放弃报复,想投到杨家银怀里的时候,妇幼保健院里的那个场景又让她倍受煎熬,苦不堪言。
杨家银呆呆地站在河滩上,他像一匹走在秋风中的公马,那匹公马刚对一匹母马发完情,那匹母马就被人强行牵走。杨家银怅然若失地远望着黄磷厂,心生厌恨,恨什么,他也不清楚。杨家银的脸还在火辣辣地痛,他感到身后,仿佛有人冷冷地叫了他一声杨老师,然后面前就是一双双异样的眼睛看着他。
杨家银疲软地往回走,三里河河里,细碎的月光,宛如一曲悲伤的曲子。
杨家银一路在猜想,喜妹为什么会如此,她为什么会抽泣。杨家银没有回家,他摸黑回到了学校,回到学校宿舍后,杨家银又拿出喜妹给他的小说手稿来继续往下写。上次杨家银写到他拥有了喜妹,他和喜妹历经艰辛,终成眷属。这次,杨家银写到,他和喜妹结婚后,过上幸福的生活。
此次山火结束后,镇里拨了一点经费到三里河办事处,三里河办事处又从中拔出一部分来奖励给三里河村。村长老酒雷厉风行,立马在村部会议室召集村小组会议,讨论怎样开销这点钱。几个村民小组长各抒己见,最后还是老酒定夺说了算。老酒说:“前段时间,大家都忙着上山打火,个个累得灰头土脸的。我决定把这点钱拿出来,买一头牛,再买两头猪,全村的男女老少,一个不少,凑在一起吃顿饭。”几个村民小组长都没异议,表示赞同,老酒就笑呵呵地宣布散会。
一个天气晴朗的傍晚,三里河村里的打谷场上,三里河村的男女老少全部聚集在打谷场上吃饭,他们吃得满嘴油乎乎的,很是开心和舒畅。席间,很多老年人对老酒此举大加赞赏,竖起大拇指。他们慨然道:“像这样,村里拿出钱来,把全村男女老少,一个不落,聚集在一起吃饭,还是建村以来,开天辟地第一次呢,老酒当这个村长不错。”
村里的几个老汉,越说越来劲,他们相约着,在六十多桌酒席中找到了老酒,他们走到老酒身旁,给老酒敬酒。带头的一个老汉,情绪高涨地对老酒说:“大侄子,好,好样的,从古至今,我们村能摆这样大的场面,还是头一回,好,好好干,我们几个老倌一起敬你一口酒。”
带头老汉说着,几个老汉把酒碗凑向老酒。老酒急忙站起身,双手端起酒碗,和几个老汉碰了一下酒碗,老酒同样情绪高涨地大声说:“谢谢!谢谢大家看得起我老酒,我老酒敬你们!”老酒说着,双手把自己的酒碗压低过几个老汉的酒碗,几个老汉情绪更加高涨,他们一口气把酒碗里的酒喝干,很是畅快,很是尽兴。
“呃!……”
“呃,呸,难过死,吃不得,吃不得,呸!”
“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不敢啰,我不敢吃葱蒜啰,你莫给我这样难过。”
在打谷场场外边上,秀芹蹲着干呕,她脸色苍白,边干呕边自语说,说着说着,秀芹带着哭腔叫嚷起来,在场的人听到秀芹的哭叫声并没过多理会,只是他们喝酒吃菜的兴致减了一半。
喜妹和方头大耳的黄磷厂黄厂长坐在一桌,杨家银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坐一桌,杨家银不时侧脸偷看喜妹一眼。喜妹发现杨家银在偷看自己,她装作没事人一样,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这让杨家银心里很不是滋味。杨家银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