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 护送者和被护送的
老大:
我已顺利回到了家乡,向你报平安,请你不要牵挂。
我在两个移民局官员的护送下,进入机场,登机,经过十几小时的飞行,安全落地国内,至此,我的人生的某个阶段划上了句号。
这二个护送者,一个是中年男人,小瘦脸,绷着一张白皮,目光冰冷,似乎被北美凛冽的西北风狠狠刮过。而此时正是六月,树叶儿早已长齐,花儿竞相展颜,那风是暖暖的,透进了每一个活着的生物细胞里,这暖风似乎透不进这张脸皮里。也许150年前,因为一场土豆歉收引发了饥荒,他的祖先们涌进这块自由乐土,他们的饥饿穷困,化成了愤怒和冷酷,在血液里代代相传。尽管他们的后代再也不被饥饿贫困所折磨,那颗曾经遭受过苦难的心,留下深深伤痕不会消失。他的祖先们为了在生存之地抢地盘,夺钱财,所养成的强硬凶狠的基因特质,也不会随时光流逝,他的心再不能如春天般回暖。弗洛依德说,比起满足文明的本能,满足野蛮的本能所带来的快感要强得多。
我预感,落在他手心里,会有不吉难堪。
另一个像邻家大男孩,长相周正,看起来心胸平凡,缺乏野心企图心,就想混口太平饭吃,加上基本的福利保障。虽然这工作时常和人性冲突相关,依他的个性,也许较少会与人产生对立性,也就不会为难别人。他俩一冷一暖,也不稀罕。俗话说:一娘生九子,各个不相同。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天经地义。这一冷一暖两个人,将护送我去飞机场,进入安检,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完成对于国土安全的承诺。
我被戴上手铐,没有被铐脚镣,被他俩左右挟持扶上车,最后一次了,是护送专车。车厢里左右有两排贴上铝合金面子的长凳,我选了右边的长凳坐下,铝合金刺得我冰痛。车厢里只有我一人,无人与我对视对话。透过隔着的玻璃和铁护栏,我瞅一眼车头,大男孩在开车,瘦白脸做副驾座。车速飞快,风驰电掣。车厢左右颠簸,上下跳跃。是驶向天国?赶去法场?一个碰撞,一次滑闪,即可完成以上两个任务。
我不看窗外,不挂念,不沮丧,也不雀跃,等待该到来的固定结局。我侧过身子躺下,学猫咪安心睡觉,猫咪才不管世事沧桑。刺啦啦,冷气入骨。凳窄,若仰躺,则恐滑至地面。卷缩身体,捂着自己,任由脑子迷糊,渐不觉冰寒。迷糊中忽地一个数字从脑海深处蹦出来--103天!法律规定扣押100天的期限过了三天,他们应该三天前护送我离开,他们违反了法律!
老大,你说如何申诉?向谁申诉?我已然在他们的掌控中,无能为力了。
砰砰砰,砰砰砰!发生了战争,枪炮声齐鸣。我使劲张眼,使劲吸气,呼吸还在,从迷蒙的梦境返回囚车,跳起,张望,雨幕遮车窗,愤怒的暴雨发出激烈的敲打。车子雨中高速疾驶,毫不减速。我探看车头,是瘦白脸在开,大男孩坐副驾座,他们在暴雨中替换了座位,他们一定有绝技。
车门被打开,大男孩上车,解开手铐:我们到了,下车吧。他声音柔和平静,不像是从暴雨中风驰电掣过,也许他也是在迷糊中穿过了暴风雨。雨还在下,头被冷雨咚咚敲打。我们到了,是啊,我们错失了天国,逃过了法场,我们到了人间的一个机场。我往上提起灰绒外套衣领遮住头,跟着这二个护送官跑进雨中,跑进一个大厅。没有手铐的束缚,人整个轻巧了十分。从工作安全性来说,大男孩不该解除手铐,万一我在机场狂奔,夺路而逃?从心理学层面来说,解除手铐是安慰剂,我的精神会得到放松,继而会自愿完成最后的程序。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他们不能解除手铐,假如我是杀人犯,将会孤注一掷。但我不是。我在人群中的危险性低于其他人99.99%,我甚至不会哭闹叫骂寻死,我平静得像是自己买票去一个自己向往的地方--比如地中海。我敢肯定的是,假如我有胆量夺路而逃,他们一定被赋予了一种权力--现场击毙我。老大,不要紧张,我没有逃跑。相反,我温顺得像个兔子。
候机室里,人影子高高低低,模模糊糊,人群在大厅里来回奔突。
我递过一张卡说,我需要把卡里的钱取出来。瘦白脸一把接过,将正反二面看了,似乎重要的事该归他掌控,尽管后来事实证明他掌控得不好。大男孩指着一个方向:去那个取款机取。
跟在瘦白脸后面到了机器旁,他绷着脸插进银行卡,似乎是到了机场有了紧迫感,使得他情绪异常。
瘦白脸问:密码?
我:xxxxxx
他按了密码,钱没有吐出来:密码不对,你再说一遍。
我重复:xxxxxx
机器没有动静,钱还是没有被吐出。我肯定密码是对的,也许是他的潜意识篡改了数字,阻止钱从他们国家的银行里流走。对于不喜欢的讨厌的事物或人,大脑会产生这样的歪曲功能?抑或他是金属和芯片合成的东西,没有定期维修,出差错了。
我要求自己操作,他极不耐烦摆摆手否定。我没有使用自己银行卡的权利?他冒雨跑到外面,大厅外另有一部机器。我紧跟过去,他摆手不让我靠近,示意我一边呆着去,我要求换大男孩来操作,这似乎激怒他,他叫大男孩退后,不让那个大男孩操作。我想他就是不想做成一件事,一件对别人有益的事。再次发生同样的结果,取款机就是不认他的手指,死不张口。我和大男孩在他左右两边呆视无语。
瘦白脸耸耸肩,故作轻松掩饰自己,把卡递还我:你下了飞机自己取。他满脸的蔑视和不耐烦,像是我要求他做不该他做的事。他在自己的工作中养成了这么坏的习惯,面孔涂上了这样的表情色彩,这样延伸到他每天的生活中,他整个人浸泡其中,日复一日,他还能发出温暖真诚的笑容吗?
我接过我的银行卡,甚至怀疑他毁坏了银行卡。下了飞机就是大西洋的另一头,全然不同的世界,不一样的机构,不一样的系统,不确定因数成倍增长,我没有一分钱现金,可想而知我将会遇到的困难和尴尬。我愤而反驳:为什么我不能自己取钱?这是我自己的钱。他恼怒于我对他说话的方式语气,我竟敢不唯命是从?他一皱眉一挥手:你该进去了,不能误机。我咬了咬牙,瞪了他一眼,这是我仅剩下的反抗,我不能与他争辩,没有时间了。
我跟着他们返回机场大厅,在将要踏入安检处前50米,大男孩递过手机:你要不要和家人朋友打个电话?他刚才为什么不提出让他来操作机器帮我取钱?温暖的人为何不能施予人善良的帮助?我可以确定,假如是他的手操作,一定会得出不同的结果。假如他是真人,以他的个性,应该不是会篡改密码的人。他也是一个AI吗?他给我手机,让我电话家人朋友,做最后的告别,是他感觉到歉疚,想要弥补我什么,还是想要戏弄我,让我在他们面前不能控制感情,痛苦流涕,以满足他们居高临下的快感?我几乎没有犹豫一秒钟就说出一个字:
NO. 说完这个字,让我感觉对前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做了坚决的了结。这个字让我透出一口大气,将我的腰背挺住。一个简单的否定词,会散发出强烈的自豪感。假如我说了相反的字眼,接过手机用了,人必然就软了三分,更不能想象和亲人朋友通电话所造成的情绪动荡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还他手机时,处于礼貌,还必得要说出一个感谢的词。我应该感谢他们吗?老大,这不是同情,这是最后的羞辱。我要留给他们一个否定词,让他们记得一次我卑微的反抗,我庆幸我的英雄主义占了上风。
他缩回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闷闷地看我一眼。或许他初始的动机是善良,然而一个人的想法并不一定会在另一个人头脑里得到相似的反响。他太年轻了。
我昂着头,跨着大步走向前,过安检,走进候机厅,将他们甩在身后。
我解脱了,自由了。
老大,在飞机上长长的15个小时里,我反复思索如何排除将会遇到的麻烦,以及如何应对。这使得乏味的长途旅行得到了些许乐趣。到了首都机场,我找到售票处,从窗口递过那张监狱里发的银行卡,请售票小姐给我买一张回家乡的机票,那位售票小姐接过银行卡,前后翻看了一次,对我投以疑惑审视的目光,我故作轻松挤出微笑,脑子飞快转动,准备应答她可能会提出的疑问,想,假如买不成票,今晚就在机场大厅过夜,当明天来到,总会有不同于今天的遭遇。我就像一只丛林里的猴子,相信找到野果子吃总是可能的。后面排队的人抱怨的声浪冲击着我的后脑勺,我心中暗自对他们表示抱歉,我吞掉了他们的时间,我不是故意的。所幸售票小姐很耐心,花了不少时间终于用银行卡里的钱为我定到一张回家乡的机票。当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机票和银行卡,我连声说了谢谢,透出一口憋闷了很久的大气。
老大,回到家乡后,我找到一家外资银行,在取款机上面,我用同样的密码取出了钱。我确信我的记忆,我的记忆就是对的。至于那个瘦白脸为何弄不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怀了什么鬼胎。
老大,从今往后,我之前在监狱里所有曾经使用过的名字符号统统作废,我恢复了父母给取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
请你一定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