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神谕,九州之北或许还是西秦王的天下。八方安宁,君臣和谐。算而今,太子即位,尽隐大哥不再是太子詹事,应已官至御史大夫。或许再过几年就会被任命西秦的大丞相。尽隐大哥也会有大把时光和精力去实现他编纂百家典的伟愿。
如果没有神谕,阿依还是草原最美丽的公主,她和尽隐大哥的孩儿今时也到了为官入仕的年龄。慕容知那家伙说不定会被他阿家扯着耳朵摁进别家姑娘的洞房。自己要骑着马儿,千里迢迢赶去闹洞房,没准还会被慕容知拉着灌下草原最烈的酒,听他倾诉不敢对阿依说出口的赤胆衷肠。
如果没有神谕,自己还是家族里最受宠的公子,仰赖先后的庇佑,万事无忧。或许会在朝中领个闲散的文职,帮尽隐大哥编纂典籍,哪天倦了,就拎着笔墨,去江北的茶楼,写说书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写歌女口中流芳百世的华章。
可惜神谕一出,就如它所预示的那般,天下未兴,却已乱。
“若抛下你一身才华,你最想做什么。”赫连依伏在梁信的书案旁磕着瓜子。
梁信认真想了会儿,道,“想开个酒肆。迎来送往江湖客,一瓢浊酒慰风尘。”
“江湖路远,你那两把刷子就留在庙堂上吧。”慕容知大口喝着梁信新得的御赐好茶,毫不留情的打击着茶的主人。
“慕容知,你再敢这样跟阿信说话,我就揍扁你。”说着,赫连依手里的瓜子壳不偏不倚的砸中慕容知的脑门。
“不喜欢酒肆,太污糟。茶楼清净,我喜欢茶楼。”穆云上嘬着茶,插嘴道。
“我也喜欢茶楼。”赫连依微微偏头一笑,步摇上的珠串晃地招摇明丽。
“一盏清茶送迁客,亦甚好。”梁信伸手抚过珠串,步摇安静的贴在手心,“只是太子局势不稳,茶楼不易落座都城。若喜是欢,就在北境张罗一家。”
“我们草原儿郎都是喝羊乳的,不稀罕苦涩涩的滋味。”慕容知犀利的看着停在步摇上的手。
穆云上抬起头,看着慕容知手里的茶盏,“慕容哥哥,你茶杯里喝的什么?”
“他喝的自然是茶,只不过他的茶是酸溜溜的味道。”赫连依笑言。
“哼。”慕容知一赌气,真就放下了茶盏。
“我听说尽隐大哥的故乡是南魏边陲。听说南魏有小桥流水,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我们可以在尽隐大哥故乡开一座茶楼。”穆云上提议。
“江北?”慕容知心动了。他曾护卫赫连依游历三年,从空旷的荒原到茂密的丛林,再到耸入云端的山峦,无尽的疲惫最终在白墙黑瓦的江北小镇得到彻底放松。入夜,驾一叶扁舟,听着河畔酒楼莹莹婉转,数着漫长天河里的星星,人生惬意,莫过于此。“我也喜欢。”慕容知道。
“就定在江北,我出钱,经营一座属于我们四人的茶楼。”赫连依开心地转了一圈,“给我们的茶楼起个什么名字呢?”
穆云上最是伶俐,跳起来道,“我有两字——四方。”
“天下四方,志在四方。颇具豪情,不错。”梁信首肯。
“不对,是一二三四的四,”穆云上掰着手指数过四人,满意道,“我们四个人,四方。”
往事如烟,被风吹过,便散了。
大家主从虚幻的少年时代醒来,他周身吃痛,不是宿醉,是外伤。睁开眼,仍是一片漆黑。他的眼睛被黑布蒙着。艰难的伸手要撤掉黑布,才发现双手被紧绑在身后。
昨天确实喝了很多酒。昨天他第一次翻上赫连依的马,昨天他望着梁信大哥的陵墓反复挣扎。当他下定决心,冲动的翻上马背,那积压在心头已久的渴望在一瞬间释放,他扬鞭催马,放纵驰骋,只愿将所有的犹豫徘徊抛之脑后。
他心情很好,一路上缕施援手。帮耕地的大伯拉住一头犟牛,给蹲在沾满沙土的糖葫芦旁边嚎啕大哭的童子两文钱,还帮河边取水的婆婆挑担子。郊区的百姓不认识大家主,不会对他望而生畏,感觉真好。
阿婆见他挑水辛苦,就舀了一瓢水予他解渴。他平时都会保持警惕,不轻易吃外边的东西。但他确实口渴,水是从河里新挑的,担子一直自己担着,瓢像是新切开的葫芦,看着干净,于是他就在阿婆慈祥的目光下咕嘟饮下。河水清新甘冽消渴,十分舒畅。
然后,他就晕了。
云上中间醒来过一次。在旧秦宫。他熟悉那个地方,毕竟幼时在宫中畅通无阻。
他被六人围着。进入幽州城的外人一律凭借路引核实身份,陡然冒出这么多敢打自己注意的人,大家主很意外。除却盗用路引进入幽州,便是自幽州建城时就以农户的身份隐藏下来。
“请大家主恩赐神谕,救我家国。”
见穆云上醒过来,那些人齐齐跪下反复呼求。
“你们是什么人?”穆云上抚着额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声音慵懒。那些人披着宽袍,带着面具,将周身罩起来,实难分辨。
“回禀家主,我乃魏国人。后凉勾结扶安王朝军马大破我国西部防线,魏国危在旦夕。唯神谕现世,方能救国。我等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那人言辞恳切,再三叩首。
魏凉的战事穆云上一直有关注。那本记载着炭矿的《墨》就是他借祝筠之手赠予南魏的,南魏有关可守,有炭火安然过冬,所以,此时战线吃紧被迫拉锯的是后凉。眼前这些蒙面人无疑是企图骗取神谕的后凉人。
穆云上懒散一笑,“神谕救不了你们。”
那人似是被噎了一下,指尖抠着地道,“九洲之地,唇亡齿寒。请大家主出手,挽狂澜于既倒。”
“恕我无能为力。”穆云上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继续装睡,对他而言是最安全的。
凉人既敢对大家主动手,必不达目的不罢休。下一步他们就会拿自己去要挟阿依。
这一点,穆云上绝不容许。
凉人见告求无果,纷纷起身,低声商议下一步对策。
穆云上脑袋歪在一个绝佳的角度,他微微抬起眼皮,恰好将屋内人尽收眼底。他曾被慕容知摁着教过一套拳法。云上极不喜欢棍棒刀枪,学会后也没怎么练过。直到慕容知走后,穆云上开始偷偷一个人在院子里打拳,出拳时,就好像慕容知在身边看着一般。
慕容知曾坦言,希望云上永远也用不到这套拳法。很遗憾,今天要献丑了!
穆云上趁三人离开屋子,忽然起身,抄起座椅砸倒离自己最近一人。另外二人闻声出刀时,已被穆云上抢先夺过一刀。在俯身躲开劈砍时,穆云上挥出螳螂勾拳,重击敌方小腹,又一招白鹤飞沙正中其面门。正当敌方吃痛,被偏斜的面具挡住视野时,穆云上一脚飞踢将他踢到身后二人怀里。
穆云上伺机夺门而出。他一边跑,一边勾起小指猛吹马哨。白马耳朵很灵,如果它在附近,穆云上可以跃马而逃,否则,他只能力战群敌。
“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主何必动武。”声音从阁楼的观台上传来。
穆云上这才发现,自己犹如困兽,被困在二进的后院里,真正的猎人,正作壁上观。
穆云上停下脚步。一位身强力壮的莽汉就站在自己的正前方。三月尤寒,他却赤膊以待,遒劲的肌肉像渡了层青铜,坚不可摧。穆云上十分有自知之明,自己的身手对付普通人尚可,若碰上一身蛮力的习武之人,只有相形见绌的份。
“阁下既求神谕,何不示以真面目?”穆云上极不喜欢被人俯视,所以言辞间夹杂怒气。
“大家主不肯交出神谕,又怎知神谕救不了魏国。”阁楼上人言语抑扬顿挫,似有官场中人说话的气势。
“你想救魏国,还是灭魏国。”大家主眼中似闪过刀光剑影。
阁楼上人仰天长笑,“大家主好眼力。吾主曾密信赫连王姬,请她出手助我大凉得胜,但王姬拒绝了。所以,只能先委屈大家主了。”
阁楼上人招手,便有手下人持绳索上前,请穆云上束手就擒。
穆云上看了看绳索,又看了看眼前的壮汉。他冷冷一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明知胜算寥寥,依然挥起拳头冲上前。这是慕容哥哥教的拳法,每当挥起拳头,就是慕容哥哥和他并肩作战。
壮汉不觉得大家主是劲敌,对付起来甚至不需要挪动脚步。大家主那自诩力道无比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不过花拳绣腿。他那套拳法看着很惊艳,却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壮汉看过一遍,不想再看第二遍。撂倒大家主只需一拳,他迈开右腿,稳住腰身,最终一击蓄势待发。
“不要伤他!”
是一个极度沙哑的嗓音,像是从一个撕破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大家主识得这个声音。
“砰——”大家主被一拳砸中,整个人向后跌倒。
就在跌倒的过程中,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阁楼上出现的第二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