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尧峰山上,古刹寿圣寺中,一中年僧人正盘坐在禅房里,打坐静思。一身僧衣和光头,难掩他曾经的英爽豪俊。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打到他白皙面庞上,将这英俊的五官映射得更加立体,宛如一尊雕塑。颌下微黄的长须,如一缕缕金色的丝绒泻到胸前,随着微风轻浮,恰如他此刻的心。
屋外有寺僧议论:“昼林法师自打三年前来此祝发,却从不谈及他的来处。师兄对佛法却颇有造诣,却又喜欢谈论前朝往事。住持对他又极为激赏,我猜想师兄必定大有来头。”
又一僧说道:“总是不时有人送来家书,看样子是他从前的仆从。他谁都不见,还将家书撕毁,看来,他出离凡尘之心,比我辈更加坚定。可每当谈及明末存亡之事,又掩面不能自持,真是令人琢磨不透!我估计师兄必出自前朝显赫的官宦人家。”
“咱出家之人,话不能乱讲!不过,昨日他刚刚遣走了张姓和赵姓的两个施主,今日又有一容颜俏丽的女子求见,眉宇间与他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却依然被他回绝,女施主哭哭啼啼地走了,哎!善哉善哉!”
这个法号昼林的禅师正是当初名满天下的祁六公子。此刻他已出离凡尘。出家的心念在他准备踏上逃亡之路时就已拿定。这个娑婆世界对于他来说,实在太多的不完美。一生的宏图志愿现在已化为泡影,亲朋的离析更让他生无可恋,或许,只有这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逃归后,怕再牵连家人,只身隐居于梅市。但这熙熙攘攘的红尘中,怎能掩映住六公子的耀眼光芒?不到一年,他的形迹就败露,再遭官府缉捕,他又只身来到苏州投奔弘储,在尧峰山祝发出家,赐法号昼林。
祁氏一门家人多笃信佛教,渊源颇深。弘储早年曾开示,祁家必有一子遁入空门。理孙早年就有出家之意,却因家事牵绊,终未能如愿。不曾想,最后竟是桀骜不驯的班孙出了家。
理孙一直为早年错杀忠良耿耿于怀,郁郁而终,母亲也已亡故。澹生堂的藏书更是四散飘落。小婉最后一次见到哥哥,还是在班孙逃归的那年。
姑母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病逝,只留下了吴江一诺大的宅院。母亲曾几度欲接她回山阴,都被她拒绝。她已把吴江当成了自己的家乡。这里,有着她与心上人以及社友们最美好的记忆。这是一块令她感伤之地,多年来,她已渐渐习惯了在这里独享这份苦楚,守护着一份美好,不容记忆偷偷从身旁悄悄溜走。
她总是从文柔那里,得到兆骞的境况。兆骞在塞外所受的寒苦,不敢去想。一个风流才子,文弱书生,在那冰天雪窖里,终日与风沙相伴,与披甲为伍,与土人为邻,忍饥挨饿,茹毛饮血。一想到此,便心如刀割。
垂虹亭下,烟波中的倒影,已形单影只。一晃已经人到中年,芳华渐逝,当初俏丽的容颜中,多了一份沧桑和倦容。
与兆骞分别已有四千五百二十一天,音信全无。她知道兆骞的心思,他是不想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每到夜阑人静之时,她就会拾起兆骞留下的诗稿,细细品味。她也曾给兆骞写有数不清的书信和诗词,道不尽心中的思念,每当含泪写完,又塞到枕下,从未有一封寄出。不知兆骞在寒屋里的糠灯下,与妻儿相依的闲暇时光里,是否也会想起自己?
小婉曾数次想过要出塞寻他,被班孙一语打消:“当你们在塞外相聚的那刻,他便再不是当初那个风流倜傥,顾盼自豪的少年。你怎会忍心就这样让他离你远去?……”
一消瘦的老者步履蹒跚地上了尧峰山,行到山腰,已是一步三摇,李兼汝老了。
逃归后,他不敢回家,投奔好友吴佩远。正巧吴不在家,其子将他隐藏在苏州光福山中。当他得知班孙已在尧峰山出家,便不顾他人劝阻,毅然前来相会。
寺僧告之,昼林禅师说了,无论是谁,一概不见。李兼汝急了,硬生往里闯,寺僧苦拦不住。
正闹得沸沸扬扬时,禅门“吱嘎”打开,昼林已站到门口,双脚依然在门里。
李兼汝见到故人,激动得老泪纵横,他趋步上前,却被禅师决然的手势阻住。
李兼汝带着哭腔地说:“六……法师,你难道忘了我们当初是何等快意恩仇,惬意人间!你怎忍心弃昔日之情谊而不顾?”
“从前的事都忘了吧,一切都已是昨日黄花,随风而去。”昼林漠然说道。
“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凭你的声望,只需振臂一呼,势必从者云集。你这就随我下山!我们携手,再轰轰烈烈地干他娘的一场!”
“一切终将灰飞烟灭,只有这里才是我的归宿,施主何必还是如此执著?”
“我就是不甘心就此沉沦!我虽老了,但雄心犹在。”
“你怎么还不明白!大明已彻底亡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施主今后要多加珍重。”
晴朗的天空骤然落下了细雨,禅门又重被关上。这扇门,阻决了世间的一切情缘。二人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虽同在人世,却又相隔如阴阳。
雨渐大,已倾盆如注。李兼汝匍伏雨中,苦苦哀嚎,昼林终不为所动。
哀大莫过于心死。李兼汝已是风烛残年。江南的故土,和煦的春光,并没有化开他在宁古塔结下的冰寒,这寒冷,已深入骨髓。
尧峰山下,只留下了他蹒跚而去的背影,光福山上,又多了个风烛残年的孤独老人。他时常自斟自饮,总是忆起当年这群豪杰们为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有时还怀念那塞外,与杨越,班孙还有兆骞等一群披肝沥胆、抛洒热血的友人,一起抱火取暖,通宵把酒联床。如今这一切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灰飞烟灭。
“哪处的黄土不埋人?”他时常想起杨的话,是啊,不管身在何方,只要有朋友,就不会孤独。
康熙十一年秋(1672年),李兼汝家中长子日焜、次子日耀在乡试中举。消息传来,兼汝喜道:“吾二子真是有出息也!”,随即又狂扇了自己两记耳光,道:“我竟为此高兴也!”
通报喜讯的家仆还以为他是喜得癫狂。
“是时候回家了!”李兼汝对自己说。同年冬,李兼汝动身从光福山归家,行至杭州,就病卒于途,终年六十。
无锡北门外有一芙蓉湖,湖水与运河相连,烟波浩渺,满植荷花,芙蓉飘香。
北宋以前这里曾是水波万顷,碧浪滔天,南北相望百余里。后因中原每起战乱,北民南下,围垦种田,加上历代治理水患,填水还田,如今,仅尚余几十里湖面。四周已是阡陌纵横,港汊纷错,桥坝尽排,村落显现。
芙蓉湖中一小岛上,有一禅师于此开筵讲经。四众问道听法,不期而至者日益众多。来往信众学者多露处,晚则以舟渡彼岸,寄宿村民家,次日又至,以为常。
有两人一路长途跋涉向这边赶来。一人手指远处一岛说道:“看来,就是这里了。咱哥俩一路辛苦,这一趟说什么也不能白来。”
另一人说道:“你确定没有弄错?芙蓉湖讲法的昼林禅师就是当年的祁六公子?他怎么又变成了得道高僧?”
这人说道:“应该不会有错!这禅师每每讲经时都在纱帘后,据说因其容貌太过俊俏,以至多少女香客观其颜而春心萌动,无心听法。更有专程为一睹其风采渡水而来者。依我看,他他不肯以本来面目示人,就是故弄玄虚,怕被人认出来。”
“从这点上看,倒有些像六公子的做派!不过,你到底有没有看清其真容?”
“格着层帘纱,我不敢绝对肯定,不然这天大的好事怎会找你?相信你们同里多年,绝不会走眼,到时候你可千万看仔细了!这家伙警觉得很,当年他隐匿在梅市,后又挂单于尧峰山,我一路追踪,都被他走脱。没想现在又跑到这里讲经,这次绝不能让他再逃了!”
“哥哥说话倒也实在!若真如你所说,那咱哥俩可发财了,这几年,朝廷对他的赏红连年看涨。不过他武艺高强,你我可要谨慎行事,一会儿咱俩混到信众里,容我再仔细辨认,如果真是他,咱们再禀告官府前来捉拿也不迟。”
两人得意地自顾说着,不觉已至湖岸,打算乘舟渡水,湖上一艄公泛舟而来。
艄公头顶斗笠,手中的竹篙却是一片乌黑。二人跳到舟上,直指湖心小岛。
艄公也不多言,操舟便走。小船行的飞快,顷刻就到了半途,岛上山色已依稀可见。
艄公向水中奋力一杵,小船稳稳泊在湖中。他环顾四下里已无船只经过,便摘下斗笠,从容拔出篙,擦去上面泥污,竟露出一杆黑灿灿的铁枪!他目光阴森,咄咄逼来,哪里是船夫!
两个探子见他来者不善,颤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你……你要干什么?”
“得悉你们要捉六公子,我从山阴到无锡,这一路跟的你们好辛苦啊。”艄公缓缓地说道。
二人以为这人是与自己抢生意,连忙说道:“是……既然是同路,那我们兄弟也不能独享,愿与壮士均分……”
铁枪无言逼近。“哦,不,不……好汉您一人拿那大头,能给我哥俩剩点零用就好啦……”
枪尖愈加闪亮,映射出耀眼的寒光。“哦,不不不……之前全当我没说,赏银全都归您!我哥俩全当给好汉引路……”
“噗!……啊!……噗通!……噗!……啊!……噗通!”
刚才还做着发财美梦的二人,瞬间成了两具死尸,被投到湖里喂了鱼虾,只能去龙王那里领赏了。
艄公抹去了枪上的污渍,向湖心小岛驶去。十里湖面,烟波浩渺,景色怡人。他不禁暗骂:“好你个祁六,你可真会寻地方,我在塞外寒风吹面,你却躲到这里来享清福!”
岛上的芙蓉山峰峦起伏,山下有三间草屋,右有一亭,柱上有题曰:“本是潇湘钓客,自谓義皇上人。”
昼林禅师头盖一大檐帽,垂有轻纱遮面,正襟危坐于法坛上,开筵说法。下面满是慕名而来的居士和信众在聆听,远处,还有两三渔夫在整修渔网。
夕阳斜下,昼林已讲完佛法,信众逐个散去,只余一人,岿然亭上,犹如一杆铁枪矗立。
昼林禅师道:“翁兄果然找来了。”
翁慧生笑道:“没想到名满天下的六公子,如今已是这般模样。当年你用半簿残谱就累得我进了大牢,远遣尚阳堡,你可知道那背井离乡,饱受饥寒是什么滋味?而你如今却乐得逍遥!”
昼林面露愧色,单掌施佛礼:“当年是情势所迫,哪知牵累了翁兄,贫僧也一直心中愧疚,在这里与翁兄致歉。”
“道歉倒大可不必!当年所为我也是心甘情愿。我岂是那气量狭小之人,否则,今日我怎会替你除却了那两个祸根!”
得知翁慧生为此杀人,昼林面露痛苦之色,悲怆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苦海无边,翁兄怎可再造杀业?”
翁慧生眼前这禅僧慈眉善目,面态祥和,哪还是当年琴心剑胆,快意恩仇的六公子?心道:“真是好心不得好报,那两人要捉拿你回去领赏。若不将他们除了,你今后的日子怎能安生?恐怕你到时已是泥菩萨过河,还谈何度众生于苦海?”
当下对昼林说道:“我此行可不是与你论是非短长,我是为了践行你我当年之约而来,今日你我不决生死,只决胜负。”
“贫僧早遁入空门,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哪会再动刀兵?”
“哈哈哈,人都说六公子一言九鼎,没想到现却成了缩头乌龟。你常言,不显金刚之怒,不见菩萨慈悲,你以为遁入空门就可以遥身世外?”
“翁兄忘了,六公子已经死了,贫僧现在法号昼林。”
任由翁慧生如何言语相逼,冷嘲热讽,昼林终不为所动。最后,昼林竟闭目说道:“翁兄何必苦苦相逼?若心有不甘,贫僧一条贱命,尽管拿去!”
翁慧生无奈,心生一计,道:“你死不足惜,可你口口声声讲慈悲,却要枉害了两条性命!”
“翁兄何出此言?”
“刚才我只是探你,其实我并未杀那两人,只是把他们打晕绑到船舱。现在他们已经饿了一小天了,舱底又密不透风,如果迟了,恐怕憋也憋死了。比或不比,你自己看着办吧!”
见昼林迟疑,翁慧生从背囊中取出一柄宝剑,抛给了他。昼林抬手接过,不觉说了声:“好剑!”
“我知道你身边已无趁手兵刃,这把剑可是我花费大力气专程为你淘来,虽比不上你原来那柄,但也不至辱你身份。”
六公子凡心萌动,技,已痒。“好!今天就一了昔日夙愿!不管胜负,愿翁兄能兑现承诺,放了那两人!”
寒光飞舞,枪剑相撞。芙蓉山之巅,两个魅影浮动。
翁慧生多年来武学未辍,日臻化境。他苦研破解六公子剑术之法,成竹在胸。
昼林超然物外,一心向佛,心底里没了那般锐气。又多年不习剑法,刚一上手,未免有些生疏,被翁慧生翻飞的枪阵逼得节节败退,几次险遭刺中,心中暗暗叫苦,只能全力应对。
眼见翁慧生又一枪搠来,昼林向旁一纵,哪知翁慧生点到即止,虚晃过后,随即拨转枪头,以枪做棒,枪尾带着风声向昼林横扫过来。这一式蕴含了“六合棍法”,有着千钧之力,名为“排山倒海”。
昼林仓促间抬剑相格。枪剑相交,“铛!”的一声,迸发出巨大的声响,火花四射。他还是被这一重棒击得连连后退了数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昼林眼前忽现空明!多年的参禅苦修不得,却在这当头棒喝下,犹如雏鸡破壳,幡然觉悟!
他当下明心见性,进到了无念有知的临在之界!世间一切是那般通透,再无浮云遮眼,执着困顿全消。
起身再战时,长剑已得心应手,如行云流水。眼见昼林的剑力陡然大增,翁慧生心中啧啧称奇。
火红的夕阳,犹如一面古铜镜悬于山峰之上。镜中,两个当世豪侠,伴着漫天飞舞的红叶,脚踏晚霞,翩然舞动,亦真亦幻。
古镜慢慢沉入水中,繁星初上。二人又移身到了月宫,嫦娥与玉兔早已惊得躲到月亮背后,只有那棵老桂树在垂首观看着这场人间的巅峰对决。
“仓啷”一声!铁枪垂地。
此刻的画风,如果有画工绘出,正应了那剑诀中最后一式“向死而生”!
翁慧生圆睁双眼,惊问道:“你这是如何做到?天底下怎可能有此等剑法!”
六公子缓缓收回长剑,目光柔和,惘然若失。
他没立即作答,只是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苦苦禅修多年未得,竟被翁兄一枪点醒!莫非是菩萨派来点化?”说罢,合掌向翁慧生深深施了一礼。
翁慧生虽有一丝落败的遗憾,却没料到今日竟能如此淡然处之,顿生出对佛法的无限敬畏。也合掌道:“与禅师一战,远胜数十年苦修,从前执迷于天下第一,到头来竟然是一场空。
昼林道:“其实单论武学修为,翁兄已远在我之上,我能胜你,皆因我已放下了执念,了脱生死。今日你所输,并未非山阴祁六,亦非昼林,而是那浩瀚广博的佛法,翁兄不必再为此执着。”
翁慧生竟有醍醐灌顶之感,竟心生快意道:“今后愿跟随禅师鞍前马后,望师傅能渡我早日得脱!”
昼林道:“一切需你自行参悟,能渡你之人只有你自己。我今日能心如止水,八风不动,这一切皆是苦修多年而得,非一日之功。”
翁慧生大为折服,道:“弟子再不敢隐瞒,刚才为逼你出手打了诳语。其实,那两个探子,早被我一枪一个替你宰了!烦劳禅师帮我为他们超度,让他们来生再做个好人。”
昼林闭目良久,顿觉八风吹来,再难抑制心中无明之火。
“我去你奶奶个熊!”他飞起一脚将翁慧生踹下山坡……
康熙十二年(1673年),昼林住持祥符寺。
祥符寺位于太湖西北的马迹山上,寺周青树翠蔓,寂静幽深,波光云影,照耀晃漾,寺后三峰环列,龙虎拱峙。
马迹山又名小灵山。唐贞观年间,玄奘法师自天竺取经归来,游历至此,所见恍若西天灵鹫山胜境,赞叹此处堪称东土小灵山,命其弟子窥基于此开法。昔日寺僧在此静坐参学、观风听雨、运水担柴。清军南下之时,大江南北烽火连天。祥符禅寺罹遭兵燹,后有善人捐资重建大悲殿五楹,僧舍数间,已远不复当年胜景。
昼林初闻刀兵撞击之声乃悟,后从黄梅蓓蕾时节禅坐,一朝出定忽见梅花堕地,始证彻。谒洪储师弟慧刃洪禅师蒙印许付法,辅助师兄济昊主祥符寺,尔后继其法席,失志在此苦心经营,荷担如来家业。
十一月某日,昼林为僧众讲完佛法,便到佛堂前绕着圈子道:“我将西归!”手中禅杖掷地有声。
傍晚,他沐浴更衣,趺坐于蒲团之上,弟子环伺四周。昼林垂眉良久,继而又张开双眼目视前方,良久,奄然而逝。
众弟子见他神态安详,鼻端垂玉筋盈尺,纷纷称奇,喜道:“此乃祥兆,师已证得菩提,往生极乐!”
在整其遗物时,弟子发现有《东行风俗记》书稿及遗嘱,命弟子将他骨归山阴。
僧众方恍然大悟,原来与之相处多年的昼林禅师,即是当年名满天下的祁六公子。
班孙故去,世寿三十九岁。
相遥万里之外的宁古塔,人们仰望着一颗流星自南边直向西方天际滑去。
兆骞近年在将军巴海的家中,专心为额生和尹生授学。巴海聘兆骞为书记,对兆骞师礼甚厚,不时地赠其粮饷和衣裘,令一家的生活大有改观。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德施普也。终日乾坤,反复道也……”将军次子尹生诵得朗朗上口,兆骞默许地点了点头。
额生背道:“地势坤……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至其道,至坚冰也。四六……六二……不动……四六……四六……”额生挠了挠头,实在是忘了词。里面文字本来晦涩难懂,再掺杂有数字,更满脑袋蒙圈。想不起到底是六二,还是四六。这篇《象传》怎么这么繁复?
这篇文章兆骞已布置了半月,尹生已滚瓜烂熟,哥哥额生还是背不下来,看来他真不是读书的材料。
兆骞有些恼怒道:“什么六二、四六的,我看你是四六不懂!再看你弟弟。”
额生哭丧着脸说道:“老师,我只会骑马射猎,打小就不是读书这块材料,若不是我阿玛苦苦逼我,打死我都愿不学,老师,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吧……”
兆骞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由放眼窗外,仰望苍穹,见那流星过后,夜空又回归寂然,只留下一条白练,弥久不散。
他怅然若失,久不能平静,心里念道:“莫非上天给我这一身才学,就是用来教化这一方尚未开化的民众,犹如这颗流星,只留下这刹那的光辉?”
年关已至,本又是一年将军率众打围的日子,衙门里却是异常忙碌。西南战事乍起,宁古塔的官兵都奔赴乌拉,会同盛京的披甲,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征调进关奔赴前线。
吴三桂终于反了,是被康熙给逼反的。在稳固多年后,大清又一次迎来了一场生死考验。
康熙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大清帝王,在扫清了鳌拜及其余党等一切障碍后,登上了名副其实的九五之位。羽翼日渐丰满,霸气初现端倪。他站在历代先祖铺垫起的高高基石上,一心要实现祖先未尽的霸业。片刻也容不得卧榻之侧的安睡者。他不顾此前历代王朝撤藩时掀起的巨大波浪,贸然批准了吴三桂提出的撤藩试探,终于把吴三桂逼上了风口。
次年,耿仲明,尚可喜也相继蓄发复衣冠为号,揭竿反清,三藩之乱就此拉开了大幕。
正所谓“坏事做绝,必遭天谴”。
“三藩之乱”爆发之初,靖南王耿精忠逼迫时任漳州守将、海澄公黄梧与其共同起兵。
黄梧曾因献迁海之策,破敌有功,被康熙帝授予一等公,并获赐金匾,爵位可由子孙承袭十二代,一时风光无两。本以为可就此高枕无忧,福泽后世,哪知忽生此变故。黄悟不敢与如日中天的清廷对抗,眼见自己靠出卖旧主,以万千渔人的流离失所换来的基业即将毁于一旦,他忧愤惶恐至极,吓得卧床不起,米食不进,不多久便一命呜呼,终年五十七岁。
弥留之时,黄悟恍惚间见到一衣着华丽,头顶双角,龙头人身之人来到榻前。黄悟惶恐至极,问对方为何方神圣。
来者自称东海龙王,他厉声说道:“你坏事做绝,今日我是来替我的水族子孙来索你之命。”
黄悟惊问:“不知在下何处开罪了大神?我所献的平海五策,意在断其海寇郑氏,大神为何插手我人间事?”
龙王正色道:“你与那郑氏的恩怨自是与我无干,可是,你所进的谗言,造成多少渔民家园被毁,流离失所,背景离乡。仅粤东八郡遇难者便达数十万之多!自有粤东以来,生灵之祸,莫惨于此!”
“大神说笑了,您不是不管人间的恩怨吗?再说这绝了渔民的生路,对于你水族生灵更岂不是美事一桩?”黄悟残喘辩道。
龙王怒道:“尔等竟无知至此!自古以来,渔夫打渔,此乃天道使然,如此循环生生不息。而你向那皇帝小儿献策,令片帆不得下海,不仅绝了渔民的生计,还令我水族生灵暴涨。鱼鳖虾蟹,未有控制,尽情繁育,以致赖以生存的草藻被啃噬一空。他们为抢夺食物,连年争斗不止,更至多少生灵流离失所,乃至骨肉相残,易子而食者多不胜数。
不止于此,还破坏了我龙族万年以来的安生。龙宫中都挤满了前来避祸的水族子孙。终日噪声吵杂、肮脏、混乱不堪,害得我无处安身,片刻不得安宁。今日我就是替我水族生灵找你讨个公道,让你后世子孙尽遭屠戮,让你死后在阴曹也时时承受痛苦,片刻不得安生!”
黄悟七窍流血,已然气绝,死状异常恐怖。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