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心整晚辗转反侧，天终于亮了。

天亮了，婉心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上给郭妈买的礼物，就出门了。她今天要去看郭妈，不再经过郭超的允许。确切地说，她是需要郭妈的帮助，又不好明说。郭妈一向待她不错，是个明事理的老太太，她若直接开口，郭妈想必也是肯的。

只是当下婉心也不想郭超察觉出什么，她只能瞒着郭妈，又要“利用”郭妈。想到郭妈慈爱的眼神，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这种纠结的情绪在她内心反复折腾，可她昨晚思前想后了一整夜，这是她目前最好的办法。

“婉心你真是的，又带这么多东西，上次的补品还没吃完呢，”郭妈上了年纪很怕冷清，婉心经常视频问候她，已经让她感觉很暖。最近她来得频繁，郭妈越发喜欢，“快进来陪我坐着聊天，今天可不许干活儿！”     

“阿姨，您试试这件外套，中长款，保暖效果特别好。”婉心一边帮郭妈试衣服，一边“不经意”地展开了吊牌，上面写着“女式中长款外套，2999”。从郭妈的角度看过去，价格牌尽收眼底。

“哎呀，太贵了，婉心，你也不能花这么多钱给我买衣服啊。”衣服很合身，郭妈很称心，却也忍不住“埋怨”了几句。郭妈退休前，在上海一家商场做营业员，对衣服的材质好坏了如指掌，所以婉心的真诚她看得到。她是一个人熬过了漫长的岁月把郭超供到“成材”，其实挺不容易的，婉心在开口前心里忽然一阵发慌。

“没事的阿姨，您穿得合适就好，我做晚辈的尽点心意是应该的。也没花我多少钱，省省就省出来了。”婉心硬撑着笑盈盈地看着郭妈，心里却像打鼓一般“咚咚”跳个不停，她没有十足的把握郭妈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她只能试一试。她一直是个大方的女生，比郭超大方得多。她其实并不想这样，她今天的言辞，是一种变相的对郭妈的欺骗。  

“省？最近家里有大的花销吗？”郭妈大致知道，以郭超的收入和存款，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嗯，郭超跟我说了，结婚之前要换套大房子，所以我们一直在存钱。伙食上我们会节约着点，不过该孝敬您的还是老样子。”婉心低声说着，更显得她“害羞”，其实她压个儿不敢看着郭妈了。她本不想撒谎，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哎啊这可不行，伙食最不能省，我还等着抱孙子呢。婉心你等一下。”郭妈放下衣服，起身去了里间。 很快里间传来悉悉挲挲纸币翻动的声音。郭妈并不是大富大贵，她在日常开销上也喜欢追求点上海女人的小情调，但那是因为一切都可以在她规划范围内，显然婉心的突然开口会影响一些郭妈的生活。

婉心坐在客厅里，心里七上八下，郭妈是她诚心愿意孝敬的长辈，此刻她有一种消费郭妈善良的歉疚感。因为郭超和她说过，有人待郭妈好一分，郭妈就会用十分来偿还。这一句倒是真话，郭超千年一遇的真话。

“婉心，”郭妈从里间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厚厚的红信封，“阿姨给你个红包，从认识到现在，你一直这么孝顺，这段时间还买这买那的。都快一家人了，就当给见面礼。你贴补家用也好，给自己买东西也好，随你高兴。”

“阿姨，我，我……”婉心的脸立马泛红了，多么讽刺啊，虚情假意的男友却有这么真心实意的妈，她咬咬牙说，“那我先谢谢阿姨了。”此刻她的内心是挣扎的，郭妈看来是什么也不知道，以为很快就能喝上儿媳妇茶。

“谢啥，你俩早点成家，给我生个大孙子，我老太婆就乐得合不拢嘴咯，”郭妈按了按婉心的肩膀，“你先拿着用，不够再说，我老太婆还有几个体己钱的。”婉心明白这是郭妈想给她宽心，郭妈只有微薄的退休金，偶尔郭超会想到给点家用，还要再顺带去蹭个饭找补回来。

至于那些节假日送给郭妈的鲜花和小礼品，郭超也只不过是做做面子工程，至少婉心此刻已经幡然醒悟，郭妈六十大寿的那个特价蛋糕其实是他精心斟酌的结果。一个连母亲医药费都无意支付的儿子，能有多少孝心呢？

郭妈事实上并不幸福，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然而她挺看得开，待人也和气。

 “阿姨，您别跟郭超提这事儿行吗，”婉心看了看那个信封，抿了抿嘴，装作很为难的样子，“我怕他压力大，等我们情况好点马上还您。”

“我晓得的，这是我们娘俩的秘密，你尽管拿去用。什么还不还的？傻孩子，”郭妈冲着婉心点点头，“我家儿子要是娶到你这么贤惠的老婆，那是他的福气，你放宽心。”

这是婉心这么多年来最不好意思的一件事情了吧，对于无下限的人来说什么都无所谓，可对于她，实在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这个红包厚厚的，应该有一万块，足以让她应付一阵未来的危急时刻。从郭妈家出来，婉心眼中含着泪水，郭妈对她充满信任，她却要先借用郭妈的钱去反击郭超。纵然郭超可恶至极，郭妈待她却是一片真心的呢，人生真是处处充斥着矛盾。

这一笔钱是她未来的房租，也会是她做手作蛋糕的原料费，每一分每一厘她都要用在刀刃上，要对得起郭妈对她的一片心意。

“呵欠！”忽然一阵秋风吹过，思绪又把她拉回了昨晚。昨夜郭超的洋洋得意，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让她捏紧了口袋里的这一笔“备用金”。郭妈的一片热忱她只能先铭记在心，她发誓今天她欠郭妈的，改日一定要加倍偿还。

“婉心！”从郭妈家出来，不知不觉路过她曾经工作过的蛋糕店，以前的同事雪凝眼尖叫住了她，“难得看到你的，最近好吗？结婚了吗?怎么一个人出来逛街呢？”是的，婉心离职的时候她们都无比羡慕过，说她要过好日子去了，也隐隐约约带着嫉妒吧。特别是这个雪凝，和婉心一样从外地来上海的。长得比婉心漂亮，手艺却比不过她，满满的不服气。

婉心的头皮阵阵发麻，她刚才一心想着郭妈，才误打误撞走到这里——这个当初她为了“爱情”而放弃了事业的舞台。以至于今时今日，她不知道该如何与昔日同事周旋，哪怕只是几分钟。

说自己快结婚了？说去探望准婆婆了？说自己和未婚夫情变了？无论她说什么，前同事都可以饶有兴致地追问下去，而她什么都不想分享更不用说扯谎——她内心其实兵荒马乱地没有心情应付。

“婉心，婉心，你想什么呢？你男朋友对你好吗？我们什么时候吃喜糖呀？”雪凝见她发呆，连连追问，终于被她逮到婉心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当然得意。

“我来买蛋糕，晚上聚会上用，你带我看看新品吧，”婉心收起了她昔日柔顺的脸部线条，以一个“顾客”的身份跟雪凝讲话，这才勉强把雪凝那颗八卦的心给绕了过去。

“奥，你要买蛋糕啊，我带你看看最近比较好的几款，”雪凝显然也感觉到了婉心不愿多说，立马公事公办起来，“最近那个迪士尼公主系列卖得挺好的，如果聚会场合小女孩比较多可以考虑……”

婉心一边看，一边在脑子里快速的记录着，“迪士尼公主系列，小熊维尼系列，花木兰系列……”款款都栩栩如生，当然价格也不便宜。虽然郭妈刚给了她一笔钱，可这不是刚需支出，并不值得她马上把钱花掉。何况她完全可以自己把蛋糕做出来，她只是在盘算陆阿姨说的那位孙爷爷的孙女会喜欢哪种类型。

“婉心，你喜欢哪款？新品都在这里了，你买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按员工价打个折。”雪凝带婉心每一款都细细介绍过了，她急于成交，迫不及待地推着婉心下单。

“我，我再看看，那边有个妈妈带女儿来买蛋糕，你先去照顾那位客人吧，”婉心正值尴尬，看到一对母女进店，赶忙伸手一指，分散雪凝的注意力。雪凝刚转身，她就迅速朝店门外走。

“婉心，你怎么这样？你不买啦？”费了半天口舌的雪凝发现婉心竟然要“溜”，顿时火冒三丈，她刚才可是殷切专业地讲解了半天，“小菲，照顾一下这位客人。”她把想买蛋糕的母女匆匆“托付”给另一位同事，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

“我没看到中意的，就打算走了。”婉心这理由牵强地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是嘛，好歹你也是这家店出来的，蛋糕的品质还有你看不上的吗？”雪凝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上上下下打量了婉心的衣着，还是那么普通，“舍不得买蛋糕就直说嘛，何必兜个圈子再开溜？什么晚上家里有聚会，你骗谁呢？我看是你那个上海帅哥待你不怎么样吧，日子过得窝火吧？你看你连入秋的新衣都没添，切！”说完这句，雪凝才觉得解气了，昂着头，大摇大摆地回店铺。

婉心站在原地，望着雪凝的背影，没有回骂。雪凝的话很刻薄，但多少戳中了她的内心，而此时口舌之快是最徒劳无益的。今天的她穿着去年的旧秋衣，颜色洗得没有了光泽，袖子上还有一根细细的线脚，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可一旦细细看了，就多少能品出主人生活的潦草和窘迫来。

人靠衣装，婉心在雪凝这样的前同事眼里，实在太不符合“成功转型上海媳妇”这样的人设了。也许在很多人心中，他们就是这样看她的——骨子里有一股乡土气息，即使穿衣打扮了也没用，压个儿就不配有什么爱情，不是高攀心理就活该被甩受穷。而婉心心里憋着一股气，她相信还有第三种可能，她会记得今天的落荒而逃，她也期待有朝一日的扬眉吐气。

“孙爷爷，这个就是婉心，我早上和你说过的。”回到如新公寓已经是下午了，“陆阿姨急急忙忙拖着她去孙家。

孙爷爷六七十岁了，看上去精神抖擞，一头银发梳得纹丝不乱，脖子上挂着一副老花眼镜——他有看报纸的习惯。见到婉心只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读着报纸，很有威严。

“您好孙爷爷，我是蛋糕师，您需要什么样的蛋糕可以跟我说，一般我都可以做出来。”婉心彬彬有礼地问候孙爷爷，她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自信的。

“哎，”孙爷爷放下报纸，长叹一口气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现在的人都太追求个性了，我小孙女只说要个特别的。”

“现在小朋友会喜欢一些图案，卡通人物或者动物什么的，您知道您的小孙女喜欢什么吗？”婉心的脑海里不断的盘算着在蛋糕店看到的那些新品图案。

“我可真不知道，”孙爷爷无奈地说，“我小孙女很喜欢读书，她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不喜欢胡里花哨的东西。这次是她十岁生日，我们才想着给她订个蛋糕。你说的各种图案估计外面都有，我就想知道你能做出特别的蛋糕吗？”

“她可以的可以的，”不容婉心开口，“陆阿姨抢先答应下来，“婉心的蛋糕做得很好的，味道又好又卫生。”

“说到卫生，”孙爷爷眼睛亮了一下，“卫生是最关键的，我们家都是做医生的，你放糖放奶的时候要注意啊！”

“好的孙爷爷，”婉心点点头，“谢谢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没事，我们家小孙女这个要求，换了别的蛋糕师也做不出来，”孙爷爷叹了口气说，“就麻烦你试试吧，孩子生日那天你也来。要是她喜欢，我们付1000，要是不喜欢，我们也愿意付500，行吗？”

“这，这价格高了，用不了那么多。”婉心实话实说，她怕是孙爷爷不了解行情。

“不要紧，陆阿姨是我老街坊了，她嘴里说好的人，我们信得过。”孙爷爷说完，看了陆阿姨一眼。原来是陆阿姨卖力地挺自己，婉心感激地看着她。

“怎么样婉心？你有把握吗？”离开孙爷爷家的路上，陆阿姨试探着问她。

“我回去想想，我之前也很少遇到这样的顾客的。”婉心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兴奋不已。如果是一个给定图案的蛋糕制作，对她来说是不成问题的。可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她突破自己的固定思维，天马行空地发挥的机会。1000块的“高价”，还有这份信任，她希望自己是对得起的。这是她的第一单，她可还指望着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