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远走高飞
书名:清流 作者:贺兰山阙 本章字数:8676字 发布时间:2022-12-12

葛氏服了药后,身体果见好转,三天后便能下地了。她不顾身体虚弱和兆骞的拦阻,仍坚持操持家务。怀仁也搬了回来,尽心地伺候葛氏,照顾弟弟妹妹。

被蒙在鼓里的两口子总是夸冯氏医术精湛,葛氏常念叨:“服了冯氏的药后,我精神明显见好,比以前有劲儿了许多。”

兆骞也说:“她可怜咱家穷苦,开的几味药都是最普通的药材,照样治得了病,看来这药物不在乎贵贱,冯氏真不愧称仙姑啊!”

怀仁听了心里却暗自叫苦。爹娘哪会知道,这功效全靠有棒槌顶着,马上就要断了流,以后可咋办啊。

许壬辰的商队一从盛京回来,便来恩师家探望。

他的生意,一般都是收购宁古塔当地特产和山珍去盛京兜售,又在那边采购些关外的紧俏物品回宁古塔来卖。现在买卖越干越大,又扩张了几个铺面,在宁古塔首屈一指。他经常往来各地经商,眼界大开,总是和怀仁讲述盛京如何气派,乌喇新城的繁荣,和各处的风土人情,总令怀仁心驰神往。

怀仁心盼他回来,又不忘挖苦道:“大老远回来,不在家抱新娘子,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壬辰叫苦道:“你就别取笑我了,这土家婆娘太能缠人,哪次一回来就把我黏住,几天都不让我出屋,哎……”

怀仁看他那副苦脸,有些忍俊不禁。“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也想有个人缠着却没有呢!”

壬辰说道:“你少装了!谁不知道城里许多姑娘都喜欢你。那次重阳篝火,几个姑娘都有意无意往你身旁蹭,我看就连还姐还总是寻机和你搭话呢。”

“话可不要乱讲!人家还姐是和我打听秋野的事呢。哎,她知道我们是好友,总以为我能知道些他的消息,可自他走后这么多年,从未捎来只言片语。你常去盛京,怎么也没能见过他?”

壬辰叹了口气,道:“我这趟去盛京购货,也顺便见过田景园等窗友,虽不全是师出同门,但都是从宁古塔出来的,自然很是亲近。”

怀仁点了点头,自去年宁古塔出了七个举人,一时满城欢喜,其中陆文芳次年又高中进士,留在京师翰林院供职,其余都分派到盛京各府衙有待录用,怀仁深为他们高兴。

壬辰接下来的语气略显沉重:“听窗友们说,从宁古塔出来这些人里,混得最好的就是商秋野了。别看他未能考取功名,却深受府尹器重,他初时在奉天府衙任笔帖式,后来又转到礼部任员外郎。可他在盛京和昔日同窗都不往来,后来我去找过他两回,都被挡在衙外,衙役说他外出公干,我想这全是借口。”

怀仁有些怅然失神,“怎会这样……”

壬辰道:“我还听说府尹有心将女儿许配给他,你告诉还姐别再等他了,他已变了心。”

怀仁道:“别信别人的谣言,他走时发誓说,将来要混出样来,便把还姐接去享福,我相信他绝不会食言!”

壬辰道:“那都是当年的含糊之辞,再说人是会变的!你想啊,他若真能成了府尹的乘龙快婿,自会平步青云,有着大好前程,若是你会怎么选!”

怀仁道:“废话!当然是承诺要紧。再说他和还姐当初感情那么深,岂容说变就变!”

壬辰道:“你这傻子,以为人都和你一样么!”

怀仁顿时心生一丝凉意,两人说话间,不觉又溜达到了东山,山里的气息还那样清香扑鼻,又勾起了多少儿时的回忆,经过城隍庙,壬辰忽然问道:“那日的事到底是谁做的?凭我了解,他哪会有那般胆量,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怀仁想说出当日实情,但话到嘴边,终还是忍住。于是他岔开话题,将家里的难处都一一倾吐。壬辰听后也犯了难,师娘有恙理当义不容辞,可说起人参,脑袋先大了一圈。

“别的事都好说,可就这棒槌是最难!从前它是稀烂贱,现在可得值了银子了。它和东珠一样,都在禁采之列,统归京师内务府监管和发售,对私采贩卖惩处极其严厉,我这些年经商都不敢有半点染指。”

怀仁有些不甘:“凭什么满洲贵胄就能采,我们就不能?这关外的山林难道是他爱新觉罗家的不成?”

壬辰道:“这话你算说对了,关外就是人家清皇的发迹之地,这里有满清的龙脉,生怕被人破坏,自然看护得紧。在乌喇一带,常有私采人参的山民被抓到,都关押到大牢。我认识那关内老客,出关时被查出私携山参,全部罚没,人现在还在京师里受刑呢。”

怀仁反倒从中读到了一线曙光:“这样说来,私采者还大有人在!”

壬辰道:“受利益驱使,自然有人铤而走险。他们几人成群,组织严明,刨采所得都在黑市进行贸易。在盛京就有一个组织,暗地里操控地下人参交易,人称之“参帮”。他们势力广泛,整个长白山区一带的私采者都要通过他们来出手。”

怀仁殷勤握住壬辰的手,“你可认识这些山民?我不为挣钱,就为采得人参给我娘治病!”

壬辰忙把他甩开:“我劝你还是少打这个主意!你可知道,这些山民挣得可是玩命钱。放山辛苦不说,还饱受蚊虫叮咬,忍饥受冻,更要时刻防范官府的缉拿。有多少人死到了山里,又有多少人被官府抓到,数额大的还要被杀头!”

怀仁却不管不顾,死缠着壬辰不放,壬辰却说什么都不肯让他染指,两人正纠缠着,见前方林中一匹枣红色的马儿在悠然地吃草。

“那是安琪格的坐骑!”怀仁一眼便认出“丹珠”。“格格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没知会咱这些窗友一声?”

壬辰笑道:“看来,格格还是忘不了咱昭令兄!人家千里迢迢从乌喇赶来私会情郎,又怎会告知你。”

二人知趣地闪到一旁。好大一会儿,果见安琪格从林中走出来。她整了整穿戴,骑马先行走了,又一会儿,陈昭令也从林里出来,先是左右张望一番,见四下里无人,便匆匆向城里走去。

怀仁眼望着昭令的背影,叹道:“一向光明磊落的昭令兄此时却鬼鬼祟祟,像做贼一般!”

壬辰也跟着叹道:“这昭令兄,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和格格好上了,人家可是安大人的金枝玉叶呀,岂是咱们寻常流人所能染指!”

陈昭令勤奋上进,学有所成,深得兆骞钟爱。可其身为流犯之后,始终无缘功名,兆骞言于将军,为他谋个拨什库一职,免受差役之苦。

昭令不仅学识渊博,还精通满汉文理。衙门中往呈官文分满汉两种,满官识汉文者稀少,汉人学士更难懂满文,衙门里急需这样的人才。昭令十分珍惜此机会,他办事勤能,将军对他很是器重,后又令其兼管笔帖式一职,几年后便被授八品笔帖式。

虽然有了官衔摆脱劳役之身,可出身却不容更改。安珠湖始终不允许女儿与他来往,可是安琪格偏就放不下,常私下来宁古塔与之相会。

就在去年,有个天大好事落到了昭令头上。山西太原府阳曲县有一县丞空缺,巴海动用朝中关系运作,为昭令争得这一职位。昭令喜极,第一时间将好消息告诉了安琪格和一众同窗好友。同流者都为其高兴,纷纷以书锦相贺,本以为他就此可以平步青云,哪知却横生枝节。

朝廷任命文书中途便被唐副都统在驿站中截获。他以昭令出身流人、八品笔帖式不宜选县丞为由,将部凭扣而不发。后朝廷也采纳了他的提议,将此事久沉渊底,再无升迁之望。

谁都知道,他这是嫉妒昭令与安琪格相好,借以报复。窗友们在为昭令遗憾之余,对唐尼哈尔父子更加痛恨入骨。

晨曦,城头笳声响亮,声闻数里,呼唤着人们早起去田间劳作。傍晚,笳声呼唤着劳碌一天的人们归家。

宁古塔的农耕已小有规模。除了三十二官庄种植,居民们自家也多在郊外开垦了田地,可谓“春播一粒种,秋收万石粮。”人们早出晚归,期盼着一年来能有个好的收获。

可如今,流人们听到笳声,却犹如噩梦。

唐副都统刚刚下令,城中所有的青壮年,家中没有土地者,都要去那官庄里充当劳力,一时间怨声载道。

文士们刚免受了差役之苦,如今子女们却又去充当苦力,“流人的苦难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人在屋檐下,敢怒不敢言,人们不禁更加想念巴海在的日子,可惜将军远在乌喇,鞭长莫及。

沐忠贞、叶长民、吕氏兄弟、孙氏兄弟等一干流人子弟,从早到晚,都要去官庄劳役。就连壬辰,也只得撇下生意,到田间劳作。

壬辰养尊处优多年,哪受得了这般苦?几天下来,便腰酸腿软,叫苦连天。一众窗友闲暇时常聚到一起大吐牢骚,叶长民骂道:“这老狗的此项指令,分明就是针对这些流人子弟,将军这一走,他开始大发淫威,发泄多年以来积压的怨气!”

怀仁说道:“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咱不如去找萨布素大人说理去!将军临走前把赤那调到三藩前线,还将城中留驻的左右翼四旗兵马统交给萨大人掌管,将军可一直都防着他呢!”

壬辰道:“你只知其一,你可知道,军中还剩有百十来号蒙旗可都是唐副都统的嫡系,他在朝中根基深厚,将军也拿他奈何不得。现在若没有,协领节制,恐怕他将彻底反了天。但是说到底,人家毕竟还是副都统,名义上还是这里的最高长官,萨大人也不好过度干预。”

怀仁听后叹了口气。

第二天,他就以报病为由,没来上工。

接连两天,都平安无事。到了第三天晌午,几个兵士气势汹汹来到兆骞家中,为首的是唐副都统的亲随博木,他说道:“副帅有令,连三日不上工者,将处以重罚!”不由分说便把怀仁扭送到衙门。

唐尼哈尔曾说,凡旷工者,将当众施以鞭刑。家中葛氏和孩子们的哭声一片,兆骞也慌了神,他想到萨布素,忙直奔校场。

萨布素正在操场上训练官军。他曾对唐副都统的举措一再劝阻,但唐始终一意孤行。人家毕竟挂着副都统的官衔,况且此乃民务,不在自己军务管辖范畴,萨布素不好多加干涉。今日听了兆骞诉说,不由怒火中烧:“他这次实在做的太过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兆骞又匆匆赶到衙门,见怀仁已被缚到衙门前的一长杆,准备施以鞭刑。唐尼哈尔将城里男女老少全都招来观看行刑。

葛氏不顾病体,一路颠着小脚,慌张地赶来。人们都愤愤不平,谁不知道当年怀仁曾令他父子当众出丑,唐尼哈尔这是借机报复。

唐尼哈尔当众说道:“我宁古塔素有勤劳传统,容不得懒汉。我已三令五申,贺怀仁还是如此胆大妄为,视法纪如儿戏!今天就赏他五十鞭子,以示警戒,你们都给我看好了,今后谁敢违命,就和他一样下场!”

以往惩戒不法之徒,根据情节轻重,分别是十鞭至二十鞭不等,受刑者已是皮开肉绽。这五十鞭,不把人打开花才怪!兆骞忙上前请求通融,唐尼哈尔眼皮一翻,说道:“我若饶了他,便是纵容他犯纪,今后怎能服众?五十鞭,一鞭都不能少!谁要再敢求情,与之同罪!”

兆骞还是不甘,被杨越拉到一旁,对他说:“这狗杂种摆明了就是和咱们过不去!多说无益。”

施刑者就是博木。他命两个粗壮的军士,手拿湿漉漉的皮鞭,看得众人心里打颤。

“且慢!”萨布素领着一队官兵匆匆赶来。唐尼哈尔心里怵了一下,随即说道:“萨协领难道要违反法纪,给他求情?”

萨布素道:“这些流人本来就不属官庄之列,何苦强逼他们去劳作?”

唐尼哈尔说道:“本官自有安排,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你又要以下犯上吗?”

萨布素本想好言相劝,但经他这么一激,顿时火起,手握刀柄:“犯上又能怎样?我忍了你好久了!”又吩咐手下道:“来人,去把贺怀仁放了!”

“你敢!”唐尼哈尔怒道。双方的兵士也剑拔弩张,眼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慢!”杨越走到二人中间,凛然道:“眼下前方兵荒马乱,我宁古塔却因此而自相残杀,将军知道将作何感想?如果二位刀兵相见,必陷宁古塔于生灵涂炭,请二位三思。咱流人命贱,犯不着两位大人为此大动干戈。”

唐尼哈尔心中受用,萨布素还是愤愤不平,头上青筋直冒,手紧握刀柄。杨越欺身近前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唐尼哈尔此举意在流人,协领出师无名,一旦暴乱,协领难逃抗上之罪,追责下来更将陷流人于水火。现在且让他猖狂,忍过了这一时,日后再找他清算!”

萨布素听他所言在理,这才收刀入鞘。杨越缓步走到长杆下,对怀仁说道:“人人都知道你是无辜,但为了宁古塔、为了我流人,今日伯父问你,这顿鞭子你能挨住不?”

“能!”怀仁斩钉截铁地答道。

“好样的!是条汉子,大伯没看错你。今天你就受些委屈,但大伯向你保证,这顿鞭子绝不会让你白受!”

杨越一番举动,将一场干戈化作无形。在场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怀仁行刑。

沾了冷水的皮鞭不停地抽打到怀仁身上,发出啪啪脆响。身上已皮开肉绽,怀仁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叫喊。夫妇俩也随着皮鞭的起落在颤动,每一鞭,仿佛都抽到了他们心头上,葛氏当场晕了过去,在场人都眼含泪水。

五十鞭子过后,怀仁浑身上下已体无完肤,像个血葫芦。身上的衣服都被抽烂,满身血污。若不是因常年习练,筋骨硬朗,这顿皮鞭恐怕会要了他性命。

壬辰忙和一众窗友把怀仁解了下来,怀仁不想别人搀扶,自己踉跄了几步,腿上又一阵剧痛,便跌坐地上。

兆骞拨开众徒,黯然道:“是我这当爹的无能,令儿子受这天大的委屈,这一切,本应由我来受!”他让众徒将怀仁托于背上,毅然背着儿子,吃力地向家迈去,人们见状无不洒泪。

一路默默无语。怀仁静伏在父亲的背上,感觉又回到了儿时。就是这副赢弱的肩膀,扛起了全家的重担,将自己拉扯成人,对父亲的偏见一扫而光,不觉间,泪水打湿了兆骞的肩头。

这一顿皮鞭,无形中打破了父子之间多年的隔阂。

回到家中,葛氏一边涂药,一边抹泪。见母亲难过,怀仁反倒宽慰道:“娘别哭了,你看儿子这身板,这些年让你养的多么硬朗!这点小伤痛算的了什么。孩儿不孝,总是惹你和爹生气,到现在还要你们为我忧心。”

葛氏哭道:“你别说了!其实这些年来,你爹最为关心的就是你,他希望你能继承他的衣钵,是恨铁不成钢。现在他知道你别有志向,已然看开,可又不愿亲口承认。那年你爹看你在沙场比射,紧张的把我手都扣破了,当你战胜了赤那,赢得神射手,你爹别提有多激动了!”

怀仁顿觉疼痛消了大半,腾地坐了起来,喜道:“真的?”

葛采真忙从桌下一堆诗稿中,翻出一篇来交到他手中,父亲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十八海东儿,容华皎白雪。结束紫貂衣,翩翩事游猎。豪鹰脱律转,生马嘶红鬃。毯键五石弓,金綖两重甲。秋草山头猎火烧,合围飞骑北风骄。少年独得嫖姚顾,笑傍金鞍共射雕。

“你知道吗,那天给你爹乐的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愿意在你面前表露,回来后就提笔为你写了这首诗!”

怀仁读着读着,眼前字迹渐已变得模糊。

在双亲的照料下,怀仁身体刚有些好转,唐副都统又派博木前来,催促他赶紧去上工,说话自然是很难听。

博木走后,一家人又陷入了苦恼,兆骞摔杯怒骂:“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怀仁倒是冷静,说道:“爹,娘,我这点小伤倒不打紧,可咱不能就任由他这般欺负!”

葛氏啜泣道:“人在屋檐下,咱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萨大人都无可奈何,我看咱就忍过这一时吧!”

怀仁道:“我要去乌喇找将军和安大人说理去!就算不成,我也要离开这儿,不混出个样来,我绝不回来!”

葛氏惊呼:“儿啊,你怎么会有此等想法?哪会那么容易走脱?如果让那老贼抓到,这罪过可就更大了!”

怀仁道:“娘,我知道您疼我,儿子不会鲁莽行事,要离开,我就要堂堂正正地走,决不会连累双亲。”

葛氏还以为儿子被皮鞭抽坏了脑筋:“哪有这样的法子?那年杨大伯送你兼汝伯出逃,那可费了多大的周折,好在当时有将军撑腰,可现今这里是谁的天下?”

怀仁道:“娘就放心吧,我倒有个办法。只要请萨大人出面,派差我去乌喇,儿就可名正言顺出城,等到了乌喇,再恳请将军放我去盛京!”

葛氏惊问:“去盛京?怎么还越说越远了!再说这样能中吗?”

“我看能成!出去闯荡一番也好。”兆骞一反常态,他意识到,儿子已是成人了,凡事有自己的主张,倒不如放开他手脚:“我再给将军写封书信,想必他能卖我这个面子。有将军发话,唐尼哈尔不敢找咱麻烦。”

兆骞果然去请托萨布素。萨布素正为怀仁挨打的事心里愧疚,一听怀仁要走,当即爽快答应:“此事全包在我身上!”于是下了道军令,以怀仁马快为由,遣他去乌喇传报军情,不得有误。

唐尼哈尔得悉后,大骂:“现在哪有什么紧要军情,萨布素是非要和我作对!”

博木道:“萨协领总是拆大人的台,着实可恨!要不要差人在半路拦截那小子?”

唐尼哈尔思虑半晌,道:“这倒不必。这出城理由虽是牵强,但也挑不出啥大毛病,现在萨布素手上兵权在握,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能彻底彻底翻脸。就任由那狗崽子去吧,就算告到巴海那里,又能把我怎样!…”

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怀仁心已长草,第一时间把喜讯告诉壬辰,二人不由谈起当日话题,壬辰警告他,到了那边,可千万别动采参的歪心思,怀仁一边敷衍着,一边邀其同去探望张明荐父女。得悉怀仁要帮还姐给商秋野捎信儿,壬辰又叹道:“如此显而易见之事,你怎么还做幻想?……不过这样也好,让还姐彻底死了这份心。”

张明荐仍以教书过活,一家生活艰辛。商秋野走后便再了无音讯,怀姐仍是满心期待着,昔日情郎不忘承诺,衣锦还乡来娶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听说怀仁要去盛京,还姐满是憧憬:“见到他别忘了和他说,我永远在这里等他!”说着又翻出了几双早前亲手缝制的布鞋和皮靴,请怀仁转交给商秋野,口中叹道:“哎,这些年过去了,也不知现合不合他脚。” 此不由勾起了张明荐心中的郁气,痛骂女儿痴心,更悔恨当初养了个白眼狼。两人赶紧告辞,出了门,身后又传来父女俩的哭闹声,壬辰连连摇头叹气。

临行前夜,葛氏做了一桌好菜,领着桭臣和三女敏儿在灶房填饱肚子,只留那爷俩在炕桌上,边喝酒边唠家常。怀仁心里喜滋滋的,看来爹娘这次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人来待了。

面对离别,爷俩都难免不舍,相互间彻底敞开了心扉。怀仁红着眼圈说道:“爹,我知道,这些年让您失望了。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要练好武艺,给我爹娘报仇!”

兆骞如梦方醒。这孩子打小就拿定了主意,难怪他对习武这样执着!一晃仁儿已长大成人,是时候该知道真相了,于是叹了口气说道:“你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只可惜命运多舛,遭人陷害,而害你一家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外公的二弟子、你爹的师哥梁克用!……” 兆骞一股脑,将怀仁的家世和当年的变故全盘倒出。

怀仁依稀记得,小时候江南的家中,花红柳绿,一家人和和美美。忽然有一天,父亲不知所踪,问起母亲也总是哭而不答。后来,又身随母亲屈身到了另一个陌生之地,为摆脱恶人,母亲又带着自己一路奔逃,时至今日,仍对那个雨夜里,深巷中那场恶斗记忆犹新。

兆骞道:“我从前瞒你,是怕你一心想着报仇。他们都说你爹死了,不过我一直有个感觉,你爹很可能还活着!而且这些年就隐藏在关外,一直暗中关注着你。”

“真的?”怀仁顿觉喜出望外,转而又黯淡下来,道:“他若是活着,为何这些年没来寻我?”

兆骞道:“这个…可能是在逃之躯,不便现身,又或有其它苦衷。但我一向深知,你爹对你的爱护,任何人都不可比拟!”他又道出了当年流放途中,在驿壁上所见题诗一事。

“黄腊?”

“是的,我们相知多年,他的笔体我不会看错!而且,这个托名,取意于黄巢与方腊,他们都是揭竿而起的义军领袖。纵观你爹当年的题诗,杀气外露,若他真还活着,必蛰伏于辽东!”

父子俩又捋着来龙去脉,努力回想。据当时窦全所述,贺安节失足坠崖,却并未寻见尸首,就此逃脱也未可知。当在盛京时,据大和尚讲,有人试图从寺庙中劫走怀仁。而到宁古塔后,阿佐领又指使窦全,差点将怀仁溺死在河中。阿佐领虽歹毒,也不至于和一苦命的孩子过不去,这一切,很可能全是梁克用在背后指使!

兆骞据此分析道:“当年梁克用对你爹的死也心中存疑,正深入探寻他下落时,你娘俩竟然在他的严密监管下逃走。他料定你们必寻去关外,便派出探子追寻到了盛京,终于探到下你母子落,可惜你娘已死,他便想将你掳走!”

怀仁补道:“想必他是要以我来要挟我爹现身,后见不成,便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兆骞道:“嗯,从这点上倒能说通。他若买通宁古塔的官员,也并不是难事,很可能唐尼哈尔也牵涉其中,只是阿佐领一死,此事又无从查证。”

怀仁频频点头,父子俩已很多年未有过如此默契,又同回想起当年唐尼哈尔在天寒地冻之时,遣一家人去乌喇之事,便是要赶尽杀绝,“当时真是多亏了将军啊!”

兆骞又问:“关于梁克用,你娘从前有没有与你讲过些什么?”

怀仁努力回想片刻,茫然地晃了晃脑袋。

兆骞叹道:“也是了,当时你那么小,童言无忌,即便其中真有什么关节,她又怎会和你说,给你平添几分危险?”

“爹此言何意?”

兆骞道:“有一点我始终也想不通。梁贼与你爹向来要好,虽他仕清被逐出师门,但二人同门情谊始终未断。即便他后来为了各自立场,将你爹抓捕,但将他远戍后,为何还要苦苦相逼,非取他性命?还有,他不顾千夫所指,逼死你外公,落个欺师灭祖的恶名对他又有何益?而后他圈禁你们孤儿寡母更是令人匪夷所思!据你六叔讲,梁贼为夺回你娘俩,都杀红了眼,若不是你六叔技高一筹,恐怕一众义士都得命丧当场!这一切尽有些不合乎情理,我想其中定是另有什么隐情。”

怀仁已红了眼,将碗酒一饮而尽道:“这畜生何其歹毒!先不管他因何目的,总之他对我一家所为已丧尽天良!爹可知道他现人哪里?”

兆骞道:“据说,他后来又调到京师身居高位,要动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怀仁奋力一锤桌子,道:“我才不管他有多大的权势,我去盛京,就是要找机会进关,就算拼了一死,我也要给外公和爹娘讨个公道!”

兆骞墩下酒碗,说道:“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事情要真这么简单,你爹早就将他给除了!你这等鲁莽,让我和你娘如何能安心放你出去?”

葛氏也凑过来:“儿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报仇也不急于这一时,万不可逞匹夫之勇啊!”

怀仁黯然道:“那要我等到几时?难道就忍下这口气吗?”

兆骞道:“你娘说的对,大丈夫要成事,必要学会隐忍。这次将军若真能放你出边,先要在盛京站住脚,再从长计议。更重要的,在那没准能找到你爹!”

在双亲苦口婆心的劝导下,怀仁心绪终于平复下来,说道:“好,孩儿就听二老的!”

兆骞道:“今后爹娘不在身边,路就得靠你自己走了!还有,到了盛京别忘了拜祭你娘亲,还有养育你的大和尚。”

怀仁脑海中又浮现出娘亲慈爱的面容、函可和尚的谆谆教诲,虽已时隔多年,音容已有些模糊,但往昔的恩情都历历在目。他的心已飞到了那个饱含伤痛,又有着无限温情的盛京。

第二日一早,葛氏又拖着病体,给怀仁包了顿猪肉馅饺子。两口子又给他备足了路上的盘缠和干粮,兆骞千叮万嘱:“江湖凶险,仁儿在外要多加小心,何时不要忘了,这里永远有你的家!”

萨布素亲自把怀仁送出了城关。临别对怀仁说:“到了乌喇,你将这里的情况说与将军和安副帅,他们定会给你做主。”

怀仁拜别恩公,匆匆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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