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怀仁再不用为吃住发愁,就在客栈坐等“渔、樵”现身。这日,几杯酒下肚,又触动了儿时的记忆。往昔情景又浮上心头,当年母亲带他一路乞讨,尝尽了艰辛,终客死他乡,还有那抚育过自己的大和尚,老僧……
反正闲来无事,他纵马去了海城,终于找到了小时候栖身的地方。远远就望到了半山腰的金塔。怀仁牵马徐徐上山。望着金塔,心口一热,不觉呼吸急促。他仿佛看到了两个老人,在塔下在抚育一幼童。
多半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那两间半茅屋,已经修缮,周围被篱笆圈起。
门虚掩着,怀仁上前轻轻推开,“吱嘎”一声,随着房门的开启,明媚的阳光驱走了室内的阴霾。土炕上,横卧着一个老者。他听着有响动,费力地抬起头来,仿佛一个沉睡千年的古尸被人惊醒,用呆滞的目光,看着这眼前的不速之客。
老僧还活着!怀仁离去时,老僧已八十有余。算起来,如今已将近百岁。怀仁忙趋步跪在床前,泪雨滂沱:“僧爷爷!是我,我是怀仁!您还记得我吗?”
老僧神识似已远去,他面无表情,只有那苍老的声音喃道:“怀仁?我记得怀仁还是个顽皮的孩子,怎么会是你现在这般模样?”
“真的是我啊,我长大了。您不信,再仔细看看我。”
老僧又细细端详了半晌,伸出枯木般的手掌抚摸着怀仁的面庞,笑道:“果真是你!”
怀仁扶他盘腿坐定,老僧气喘了半晌,费力地抬起手来,指向墙角。
怀仁抬眼望去,那供桌上有一笑面弥勒,其后立有一金刚,身披铠甲,手持金刚杵,威风八面,怒视着前方。见龛中有一页纸,怀仁小心取出,见上面写着:
“金刚之所怒目,乃为降服四魔,还世间净土,实则是大爱。而凡心所怒者,乃为嗔恨,只令心智凭添困扰!仁儿要好生思量。”
是函可的手迹!他预见了身后怀仁会来,也明了他当前的心境。这是大和尚留给他最后的教诲。
怀仁转头欲问,老僧已经没了气息,神态甚是安详,他已坐化了。似这些年来,一直等待怀仁的到来,现如愿安然西归。
怀仁跪下拜了三拜,正琢磨如何安葬老僧,门开了,进来一位托钵僧人,他看到怀仁,又见铺上圆寂的老僧,惊得饭钵掉落,饭食撒了一地,惊问:“你是什么人?”
怀仁忙道:“我是老僧的故人,小时候承蒙僧爷爷与函可大和尚的养育,特来故地重游,没想到却亲见他圆寂。”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原来是先师的故人。没想到时隔多,还能见证老僧的西去,真是缘分非浅。莫非你就是当年先师收养那童子?”
“正是!我就是怀仁。师傅莫非是……?
“是的,你不记得我了?贫僧法号今育,是函可的大弟子。大和尚走前,嘱咐我要照顾好老僧起居,老僧上了年纪,已不能下山乞食,我和师弟们便轮流给他送食,去年,他身体有恙,已不能下地,但嘴里一直叨念:‘他怎么还没来,他怎么还没来?’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今日看来,他就是在等你!今天他总算是了却了心愿,再无牵挂。”
今育招来了同门和僧众,将老僧火化,竟遗有数枚舍利,晶莹剔透,光艳夺目。群僧为他诵经超度,葬于金塔下。
曹洞宗现在辽地得以广为流传,奉函可为开宗祖师,门下弟子都入各大寺院主事。
函可生前交友无数。西南战事一起,郝浴便被朝廷赦归,调任广东巡抚,真又应了大和尚的预言。陈之遴遗孀徐灿,也在那年康熙巡游盛京时得到了宽赦,准其携陈氏父子的骨灰回乡安葬,终魂归故里。
今育告诉怀仁,函可圆寂前常挂念着他,总是说:“临了,临了,又凭添了一笔忘年情债。”
千山双峰寺的函可身塔下,影堂楹联云:亦儒亦佛,能孝能忠。
怀仁祭拜了这位曾养育过他的一代大师,耳边又响起了大和尚给他留下的偈语,却难解其意所指。
今育又指引怀仁寻到了母亲的葬地,就在城外西山下。
大和尚选址极好,此处三面青山,一方碧水环绕,现这里又新添了几十座坟冢。
怀仁在一座孤冢前驻住了脚步。花岗石碑上,赫然题有:爱妻叶玲儿之墓。坟前,摆放着新鲜的祭品,还撒有山间的野花,香炉中的香灰尚未散尽。见香炉下压着一页纸,怀仁抽出来,见上面写道:“拜也拜了,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一定是父亲!他果然还活着!而且就身在盛京!”怀仁举目四望,除了坟茔杂草,一片野岭荒郊,哪里有人的影子?
此刻心中更有万般不解:“父亲既知我来盛京,却不现身相认。我千辛万苦寻来,刚有了些许眉目,现在却想赶我回去,谈何容易!”
他摆上了祭品,扑倒在母亲的坟头前嚎啕大哭:“娘啊,你怎么忍心这么早地把我抛下!这些年我心里苦啊,娘……”怀仁哭着,念着,把这些年来的思念及苦楚全部宣泄出来……
再回到城内,已天近傍晚,怀仁又来到了那家酒馆。今天心情悲伤,他索性点了一桌子菜肴,又要了二斤烧酒,大肆吃喝起来。心中赌气道:“既愿意当这冤大头,今天就让你当个够!”
一屋食客都投来怪异的眼光,他也不在意,只顾山吃海喝,直到酒足饭饱,沟满壕平。一天奔劳,现也有些倦了,他打了个嘹亮的酒嗝,离坐时,还不忘跟小二打招呼。
掌柜却笑盈盈把他拦住:“客官今日的酒饭钱还未付呢!”
怀仁心下一惊,这些天早把这儿当成自家的饭堂,都快忘了吃饭还有付账这一说。现在,这一大桌子菜肴,那得是多少银两啊,一摸兜里,只有区区十几文钱。
正窘迫之际,饭馆外忽有一声音道:“败家仔!你爹不再供你饭吃了,快回你老家去吧!”
怀仁放眼一望,见门外站着的是一少年,不觉有些眼熟。“咦?怎会是他!”
少年竟是在来盛京途中,前来寻人的那个少年小子!他正要上去探问,少年却冲他做个鬼脸,一溜烟儿地跑了。怀仁顿感被人捉弄,气得要追去问个究竟。
掌柜却生怕他赖账,死缠住不放。怀仁只得领掌柜回到住处,将所携银两悉数奉上,还是差了些许。掌柜见所余不多,只能自认倒霉,他摇摇头道:“年纪轻轻,却这么铺张,没那么多钱两,却非要享受那么多美味。”
怀仁辗转反侧,心中又羞又愤,眼下人没找到,钱还花光了,这大车店也是难呆了。脑里更不住地想那个小鬼头到底是什么来历,和父亲又是什么关系?这偌大的盛京城,这么多商铺,总会有人家缺人手,不如先找个营生,再做决议。
第二日,怀仁背起包囊,牵马沿着街上铺子,挨家挨户找寻活计。哪知,从街头,走到巷尾,没有一家商铺缺人手。好容易寻到一店铺,门外贴了招聘伙计的启事,当即欢喜过望,掌柜也一口应承了下来。
哪知一客人来买过货后,掌柜忽然又变了卦:“实在是对不住,本店本小利薄,眼下年景不好,雇不起伙计了,客官还是另谋高就吧。”
又接连走了十几家店铺都吃了闭门羹。最可气的是在一家皮货店,他前脚还没跨进门槛,里面的人就冲他连连摆手:“去别处问吧!”
怀仁拧劲上来:“他们是想逼我回去,在这儿就算是饿死,也决不走!”
正一筹莫展之间,一人来大车店找,并献上一张帖子:“我家王爷想请您到府上一叙。”
怀仁见来人衣着服饰,非大清扮相,便问道:“请问你家王爷是哪个府上,高姓大名?”
“高丽馆,朝鲜庆安君,您不会没听说过吧?”那人说道。
“是庆安君李桢?他怎知道自己在这儿?”素闻庆安君仗义疏财,对有识之士眷顾有加,但无论怎样,也轮不到自己这个穷困小子头上。
怀揣诸多疑问,他还是心怀忐忑地随来人去了城南。
宅邸外观看起来并不巍峨,倒有些质朴,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怀仁在人引领下,穿过花园,来到南房,主人已在此恭候。
眼前的庆安君依旧高贵儒雅。从人知趣地退下,未等怀仁开口,李桢便拱手道:“贺贤弟不远千里,从宁古塔赶赴盛京,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怀仁有些受宠若惊,多少年过去了,大名鼎鼎的王公还能记得自己,忙作一深揖:“在下一穷乡僻壤的无名小辈,何以得王爷如此垂青?”
李桢笑道:“哪里话,当年你在宁古塔一战成名,就连以骑射著称的八旗勇士,也甘拜下风,你的名声早已传到盛京。而阁下又是大名鼎鼎的吴兆骞学士之子,我当年有幸与你父相识,彼此意气相投。如此论来,你我也算是故人,又何必自谦?”
李桢的一番言语打消了怀仁的顾虑。当被问及此行盛京的目的,怀仁还是留个心眼,说自己在宁古塔受人排挤,想来盛京闯荡一番。
李桢大表赞同:“年轻人,理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然,怎么知道天下之大?在那宁古塔巴掌大地方,犹如井底之蛙,即便你有天大的本领,也难得施展。”
接下来他终于聊到正题:“我旅居盛京多年。曾蒙陪都诸公抬爱,落得一些虚名。如今虽已回国,但仍放心不下这方水土。
高丽馆乃朝鲜驻清朝重地,事务繁杂,奈何我两头不能兼顾。驻官多是平庸之辈,常苦于无人帮我料理。此时你来盛京,真乃天降良才,不知可否能帮我做事?我自不亏待。”
此事对怀仁来说,正是想要睡觉,便有人送来枕头,忙谢道:“在下何德何能,得王爷如此抬爱!只是不知王爷要我具体做何事?”
李桢说道:“兆骞先生高足,学识自是不在话下,而你又文武兼备,更属难能。不知愿否屈尊,在我这里做个书记,平日译些满汉文书,如有使团进京朝贡时,往来账目繁杂,都需要一一登记造册,不过这一年中也就两三次……这儿的驻馆官员也饱受中原文化浸染,平日里你们还可以一番诗词晤对,如你愿意,还可以教习使官射术……”
怀仁自是求之不得。李桢在馆里给他安排了客房,还赠了些银两,怀仁囊中早就见底,也未多推辞。
一切安顿妥当,怀仁躺在舒适的炕席上,掏出银钱数了数,足有十两之多。这可将近家人一年的开销啊,王爷出手可真是阔绰!
待怀仁离去后,一人从屏风后闪出。
他身披一身红袍,讲话和声细语:“王爷,我那日在途中,正遇见这小子!当时怎会想到竟是他,不然当场就给他宰了!”
李桢道:“哦?竟有这等巧事!以后你没有重要事,尽量少来这里,以免露了马脚。”
他上去就搂住李桢肩膀,娇声娇气道:“可人家想你嘛!”
李桢忙把他甩开道:“去去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心思,你烦不烦?”
这人正是胡大海口中的周春明,现在正一脸委屈,一撅小嘴,就要哭了出来:“王爷你是嫌弃我了是不?”
李桢只得一阵好言安慰,他才破涕为笑:“人家是来问你正事的,你是如何得悉这小子的来路?”
李桢道:“你别忘了,我与黄腊相知多年,怎能不知他有个儿子在宁古塔,时刻令他牵肠挂肚?黄腊本名贺安节,这贺怀仁就是他朝思夜想的亲儿子!”
周春明道:“难怪王爷一直以来,对宁古塔那边如此关注,原来黄腊还有这一短处握在你手里,王爷的目光可真是长远……”
李桢悠然叹了口气:“此语也不尽然。早年我们并无异心,我也是替他关怀儿子动向,好让他能安心为我做事,却没想到今天我二人竟闹到此等地步!”
周春明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既然他不仁也别怪咱们不义!王爷不必再顾及情面。对了,既然我们能晓得,那老鬼也一定知道他儿子来了。”
李桢笑道:“那是一定!这小子几天来四处招摇,老鬼若连这点都不知晓,也不配与我为敌。我没猜错的话,贺怀仁来盛京就是找他爹的。他这些天来,一直在打听樵夫和渔夫,不知他还知道多少?”
周春明道:“想必,他应是在哪里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这老鬼也真能隐忍,自己亲儿子来了都不肯现身!我看他还能当缩头乌龟到多久!”
李桢道:“现在,有这小子从宁古塔送上门来,真是天在帮我!”
周春明又蹙起他那对柳叶眉,忧虑道:“我担心这对父子会联起手来,到时可是咱心腹大患。”
“只要黄腊肯现身,就不愁没有对付他的办法。至于这个毛头小子,更不足为患。随便找个事嫁祸给他,官府就替咱们办了!这些日子,你派人给我盯紧他,少让他与外面接触。就把他圈在馆里,养得白白胖胖的,也算我对得起与他爹相交一场。”李桢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引逗着笼中的画眉。
周马上又笑逐颜开:“王爷果然高明!”
“还有,这都多长时间了,连个小孩子都抓不到!你要抓紧催促手下弟兄,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乌喇和宁古塔一带的山头都掀了个,也要抓到那对老小,绝不能让他们和官府的人捷足先登!”
怀仁就这样在高丽馆安住下来。未有使团前来时,馆中事物并不庞杂。都是一些人员开销,及公费账目往来。不时还要草拟些任免留驻官员的文书。朝鲜书面文字皆为汉文,语意相通,怀仁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月供饷银又十分可观。
馆中除了驻官和杂役,还有一个老管家,人们都呼他老朴。他们平日讲话都操着一口朝鲜方言,怀仁一句也听不懂,好在与自己交流时都讲汉话。他们得知怀仁出自于吴兆骞门下,又是神射手,都十分高看,不时跟怀仁讨论经学释义,或讨教骑射要领,研讨剑术。怀仁都悉心教导,乐此不疲。
只有一人令怀仁感觉不太舒服。这人很少现身,他瘦高的个子,一脸桀骜,左肩高耸,一看就有功夫傍身,他走路时,两手总蜷在袖子里,逢人便埋头而过,从不与人多言语。有次怀仁在与人研习剑法时,又见他匆匆而过,却忍不住向这边多望了两眼,看来终究是习武之人难抵诱惑。怀仁在高丽馆呆了有个把月,只见过此人三两面,却感觉他深不可测。
馆驿里还有火工、厨子、乐班、歌姬一应俱全,饮食除了有些辣人,倒还十分香甜可口。
“和这儿的舞蹈比起来,宁古塔的莽舞怎么都觉着像是打猎呢,今天总算开了眼界!”怀仁与官员们喝着米酒,欣赏着朝鲜歌舞,不免有些迷醉。
这天,怀仁又外出寻访,仍是一无所获,匆匆回来时,在门口差点与人撞个满怀。他一抬头,竟是商秋野,身边还有一靓丽女子。
商秋野是陪同高顺姬来馆中做客,他也万没想到两人竟会在这里相遇,惊愕道:“怀仁!你怎么会在这里?”
怀仁深知他在这城内,最恐见的人就是自己,更厌恶他那副尴尬嘴脸,“哼”了一声侧过头去,却瞥见商身后那靓丽女子,正睁大了一双圆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情景真是似曾相识,想必她就是府尹的千金,当年那个朝鲜采参女,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还依稀可见当年的样貌。怀仁来不及多想,便与二人插肩而过。
高顺姬一直看着怀仁的背影,有些怅然若失,她问商秋野:“那人是谁啊?”
商秋野漫不经心道:“是我的一个老乡,来盛京讨生活…别怪他无礼,他刚来时,曾求我帮忙,我好心给了他银子让他安顿下来,他却嫌我给的少,帮得不够周全,心怀忌恨,现在这人呐,哎!…”
“你刚才叫他什么?”
“…怀仁啊,他叫贺怀仁,怎么了?”商秋野有些心觉不妙。
高顺姬用生硬的汉语不住喃道:“坏人…坏人…”,而后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