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一过，又是一岁春寒料峭，壬辰的商队如期而至盛京。
按怀仁书信，他辗转摸到了聚源永烧锅，见怀仁果真在盛京站住脚，不禁为之欢喜。他告诉怀仁，师母的病情已渐为好转，老师和弟妹们也都安好，上门求教者还大有人在，但日子还是有些紧巴。
壬辰只当怀仁是烧锅铺的一般伙计，却不想他在这里竟如此吃得开，就连掌柜的都对他言语恭敬。“这哪是一般伙计能做到？”正疑惑时，又一靓丽女子前来找怀仁，壬辰更惊道：“你小子，哪来这般艳福，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怀仁早乐得将美事与好兄弟分享，忙介绍道：“这位是高顺姬，我在这儿新交的朋友。”顺姬也上来大方地招呼。
壬辰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把怀仁拉过一边，问道：“她叫什么？难道是…怎会你俩好上啦？…”
怀仁不以为然道：“对，就是府尹的女儿，看你这大惊小怪的。”
送走顺姬后，怀仁留下壬辰秉烛夜话。他满心喜悦，壬辰却有些忧心忡忡：“快说，你小子都有什么事瞒我？”
怀仁只将当年那段曲折，以及来盛京后和商秋野翻脸这段告之。
壬辰听后有些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当年你怎么不早与我说！难怪他待你如此凉薄！”
怀仁惭愧道：“说起来是我害了还姐，我也不曾想他是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咱从前都看错他了！
壬辰叹道：“哎，这个就不提了，他忘恩负义倒还好说，我却更担心他恩将仇报！不知府尹可知详情？”
怀仁道：“顺姬心善，恐府尹对他不再善待，又怕有损他声誉和仕途，因而并未挑明此间缘由。”
壬辰思虑了片刻，说：“今日方知，你怀这‘仁’字乃‘妇人之仁’！更难得你俩心地如出一辙，可你今后却要万般小心了！”
怀仁不明所指，说道：“我与顺姬是两情相悦，有何不妥？虽商秋野表现未免差强人意，但终不至于像你所说。”
壬辰道：“不想心性竟单纯至此！你自以为当年是义气之举，却在无形中害了他！这条狼本就是你养肥的！”
“我倒害了他？” 怀仁更是不解。
壬辰道：“当初你将这天大殊荣拱手予他，足令他风光一时。虽他曾也对你感激涕零，但你可曾想过，他受之怎能心安理得？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份虚荣会败露，为了平复心虚，早骗过了自己千遍，心内把此事当成了真的。
而你的到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即使你无心与他争夺，但你的存在，就等于揭了他老底，他对你岂能坦然？”
怀仁默默地听着，心下不免认同。
“还有，他如此深恩难负，岂不要欠你一辈子？与其心中如此惴惴，不如索性全盘抹杀，如此来的更容易些。自古大恩如仇便是此道理。他早认定这一切本属于他的，今你又横刀夺爱，这岂能甘心！”
怀仁陷入深思，他心知壬辰走南闯北，经多识广，此语更是颇有见地。
壬辰回返时，怀仁在柜上支了些银两，又包上了两棵上好的人参，托他捎回去，转告爹娘这边一切安好。
盛京已是万物复苏，百花竞放，一片盎然春意。
怀仁如沐春风，与顺姬感情正如胶似漆，常纵马载着顺姬奔驰南郊，去了小时候生活的金塔，又领她去西山拜祭母亲。这是怀仁少时以来最幸福的时光，更令他欣喜的是，魏乔放出话来，父亲终于要见他了。
清明时节，天公洒落了应景的细雨。盛京西郊，怀仁又来母亲坟前。
墓碑前，一人早矗立在那儿。他一手打着油伞，一手拄着拐棍，在那喃喃低语，好似在与心上人倾吐心声。
怀仁在雨中望其项背，胸内砰然作响。
那人回过头，看到身后的怀仁，并不觉惊讶。这是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苍白的脸上难寻血色，眼角布满着苍桑，他须发已花白，一袭青灰长衫，难遮盖他那一副傲骨，炯炯的双眼中，透出八分威严，又有二分慈祥。
怀仁一时呆住。
贺安节凝视儿子片刻，又把头回向了墓碑，饱含深情地说道：“他娘，仁儿又来看你了！…日子过的可真快啊，一晃就二十年了。还记得当年吗，仁儿小的时候，最喜欢在你怀里撒娇，耍闹，现在想起来，一切还仿如昨天！当初的时光多好啊！可惜再也不能复返了。现在，仁儿已经长大成人，你若泉下有知，也该得以欣慰了。”
怀仁跪在地上，泪水如注。他确认无疑，眼前这人，就是自己亲生父亲。当年和娘一路艰辛，就为了寻他，母亲说过，“只有一家人在一起，那才叫家。”如今，父子已再聚，却唯独少一人，这是何等悲凉！
“爹！你为什不早认我？”怀仁满心委屈，哀嚎道。
贺安节凝望着怀仁，仿佛一匠人在审视自己生平得意之作，从他身上，竟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他长叹一声，说道：“这些年已经历太多！如今我还身涉险境，怎能再让你深卷其中？若不是魏乔苦苦说情，即是今天我也不会见你。”
“我知道爹的心愿！如今我不再是孩子了，还有一身武艺，就不能让我为您分担吗？”
贺安节道：“你知道我心愿？要为我分忧？说来听听！”
怀仁说道：“爹无非是要扳倒李桢，重掌参帮…还有，诛杀梁克用，以慰娘亲和外公在天之灵！”
“我料你也是如此浅显！想当年你外公及你魏大伯，还有那些仁人志士，一生力图挽江山于狂澜，挽大厦于将倾，甘撒热血，死而后已。与国恨比起来，家仇算得了什么？这帮主之位更是个屁！
可是，天总不遂人愿。我在关外多年苦心孤诣，却终是遇人不淑，付之东流。现在，我要做的，是要还流民一方净土，还那些凤凰城枉死的边民一个朗朗乾坤！这一切，全与私怨无关，你懂吗？”
怀仁说道：“我没爹想的那么长远，我只知道，那姓梁的狗贼害的我一家四散飘零、家破人亡，我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我一直苦练武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杀他以泄愤！”
“这事更不允许你来插手！我与他之间更不止于私怨！即使是私怨，也是我这代的恩怨，与你无关！”
见父亲如此斩钉截铁，怀仁更是茫然：“怎能说与我无关！…”
贺安节道：“想必你已尝试过了，也应知道自己的斤两！你为怒火左右而迷失心智，若不是你魏大哥和小宝及时出手，你恐怕早已小命不保。你如此意气用事，岂是智者所为，将来又如何堪当大任？难道忘了当年大和尚的教导？”
“大和尚！爹是如何知晓？”怀仁惊讶地问道。
贺安节眶中已湿润，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远方，良久，才动情地说道：“我当然知道！我若是不知，你当年早被贼人给抢跑了…”
当年，贺安节为梁克用陷害，押入马车一路北上。
“果然又被师傅不幸言中！”贺安节后悔当初一念之仁，未听师傅吩咐，这苦果自己承受也就罢了，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知道家中亲人现在如何？梁克用能否顾及师徒之情，放他们一马？他的心一路就这样紧紧揪着，郁气难抒，忧思难解。
马车拉着他一路驱往北京。到了京师后，又被投入牢中，也不见有人审讯。短短几日后，两个差官便又押解他上路了。他才知道，竟然是要遣戍到那令人闻风丧胆，苦寒无比的宁古塔去给披甲人为奴！贺安节当即心如死灰，师兄真是下了狠手，到了那里，犹如投身地狱，从此生还渺茫。
同遣的还有一胖老人。言谈中得知他姓冯，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游医，因未能控制住军中的瘟疫，而被降罪远戍宁古塔。
出关时正值夏末。一路上，风餐露宿，且行且寒冷。
两个差役想必已被梁克用收买，尤其对贺安节看护甚紧，其食宿坐卧，都不解枷具。途中不断驱使，每日必行满六十里，不得延误。
贺安节不解问道：“为何单给冯大夫解枷？”
差役回以诡异一笑：“你身份尊贵，当然要特殊关照！”
几人风餐露宿，艰难跋涉。重重的枷锁压弯了贺安节的脊背，肩膀已被磨出了血泡，每行一步，疼痛欲裂。行了有月余，郊外的草木一片枯黄，塞外的秋风竟也这般冰凉刺骨！两囚徒都身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在差役的驱使下，只得顶风冒雨，苦力支撑。安节不堪折磨，外加心内愁肠百结，终于患了风寒。
一行人终在飞舞的雪花中行抵盛京，贺安节已被病体折磨的骨瘦如材，那肥胖的冯大夫也早脱去了一身厚厚的肥膘。
矮个子差役对高个子说：“听说这儿的高丽馆中，有一庆安君乐善好施，对流犯解衣推食，多有关照，咱们去了，也能赏些酒食。”
高个子说：“那敢情好，咱这一路也着实辛苦，何必再去那鄙陋的官驿歇脚？可这人病成这样子，恐命不久长，那王公会不会不留咱们？”
矮子一脸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他若这样，又怎会博得如此美名，岂不是砸了自己招牌？而且正是有了这个病鬼，咱们还能多诈些银子，你干此行时日短，有些事你还得多学着点！”
役囚四人来到高丽馆，迎接他们的正是庆安君李桢。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在盛京有口皆碑的王公竟是一不及弱冠之年的翩翩公子。
庆安君果然盛情地招待了他们，给两个差官派发了几吊钱两，还在馆中倒出房间供其歇息。他见贺安节病体欠安，顿心生怜悯，让差役卸了枷锁，善待两流犯。差人都一一照办，一行人吃着好酒好菜，夜宿暖炕，一解旅途劳顿。
贺安节一入高丽馆，便再难堪病痛，高烧不止，昏迷不醒。见此情形，李桢又忙去请郎中来诊治，几副药下去，却始终未见其好转，病情日益加重。
两差役估计贺安节命不久长，他们对此早习为常事。李桢也是摇首惋叹，准备为其买棺材料理后事。
此时冯老汉挺身出来说：“我早为其诊过脉，他染此风寒，皆因心气郁结，再加急火攻心所致。我这里有一方药，如若信我，定可缓解。”
差役不屑道：“你这江湖游医，治死了多少官兵不说，如今还敢在王爷面前卖弄？”
冯老汉力争道：“我行医多年，经我手治好病人无数，从来没开错一味方药！我能有今日，全因军中庸医嫁祸！”
差役一笑置之，李桢却听他言之有理，观其面相也不像是庸人，于是便命人按此方去抓来药，冯老汉尽心煎熬。在灌了一碗汤药后，贺安节果然悠然转醒。
又过了一日，贺安节便大有转好之势。见他已能下地，矮差役便向王爷辞行，催促着继续上路。
李桢道：“这人尚见转好，还未痊愈，哪能经得起长途奔波？不如再呆上几日，等养好些再上路也不迟。”
矮差役好像有些犯难：“王爷发话，理应照办，可是这耽误了行期，我们哥俩不好交差…”
李桢笑着让人又捧上了几贯铜钱，他当即笑纳，说道：“王爷真是大方！好说，好说！”高个子又暗中竖起了拇指，对同僚钦佩得五体投地。
几天过去，在冯大夫的调理下，贺安节病情大有好转。庆安君不时地来嘘寒问暖，关护备至，令贺安节深为感激。
这天贺安节大病初愈，庆安君又备了薄酒，请他一人前去宴饮。两个官差也不知这个王爷为何如此垂青这一罪囚，但拿了人家手短，更慑于庆安君的威严，只好应允。
见席间却只有李桢一人，贺安节也十分不解：“不知庆安君为何对我这一戴罪之人如此善待？”
李桢道：“在下听闻先生乃反清志士，心生敬仰。先生又乃江南神策叶继武的弟子。世人都传，其门下的三弟子皆是人杰，有定国安邦之才，能决胜千里之外，今日能有幸得遇先生，是在下的荣幸。”
贺安节道：“庆安君未免言重，在下如今深陷牢笼，尚不能自保，何谈安邦定国决胜千里？”
“先生何必自谦？您虽有恙在身，也掩不住胸中气宇。小王虽非中原人士，但自幼饱受中华儒学熏陶，平生最钦佩忠君爱国之士。想我中华沦为虏地，披发左衽，礼崩乐坏，我也深感痛惜！”李桢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说到动情处，竟落下泪来。
贺安节深受触动，综观连日来，馆中宾客盈门，多是时下当地流人。时有困苦遣犯经此，李桢无不盛情相待。他乐善好施，绝非虚名，更为难得的是，这位异邦王爷不忘感念大明的恩德，对宗主的眷恋之情丝毫不啻华夏遗民。贺安节不免感激之余，更是心生敬仰。
李桢又尽数了其家世渊源。安节听后更大为触动，这表面上贵为王亲国戚、风光无限的庆安君，竟也有如此坎坷的身世，大有同病相怜之感，相识恨晚之感。
临行在即，李桢借故支开两个官差，把安节独领到书房。
合上门后，李桢突跪于地，高呼道：“先生救我！”
贺安节大为惊愕，自己身为囚徒，如泥菩萨过江，如何救人？
李桢仓皇哭道：“我知先生足智多谋，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于水火！”
原来，就在这些日子，朝鲜国内传来噩耗，最疼爱他的王祖母，王大妃韩氏病重，恐命不久昔。李桢在悲痛之余，又收到了祖母托心腹捎来的密信。信中说其叔叔，昔日的凤林大君、当朝国王李淏早已打定主意，只等老娘一死，便以召李桢归国吊孝之名，将其除掉。王祖母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回去，想到祖母在临终之际还惦念这个苦命的孙儿，李桢心中大恸。
国王李淏常年身体欠佳，恐自己命不久长，一直视李桢为潜在危机，全因王祖母护佑，他才得以保全到今日。而今一旦王祖母遐升，李淏必然无所顾忌，对他除之后快！
到时李桢若回国，必将遭毒手。可如果不回去，那便是抗命之罪，外加不孝罪名，更是难逃一死。想到一身志向未得伸展，便要步先父的后尘而去，李桢万分惶恐。
贺安节已完全听明白，此是朝鲜王廷的家事。自己且朝不保夕，哪有闲情替那异邦操心？可受人点水之恩，自然没有袖手旁观之理。他沉吟良久后，终下了决心，说道： “若说你叔叔想要除你，也非全无道理！”
李桢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贺安节说道：“他之所以将你视为眼中钉，皆是因你今之优秀远超储君！你锋芒毕露，却不懂宝剑藏锋的道理。虽身处远地，却不知身边有多少只眼睛在注视着你！如果你今仍流落在济州岛，或还可以保得命在，可你身在盛京这是非之地，得此美名，早就使你身处风口浪尖，而你却浑然不知。”
“先生说的极是！可若是那样，此生势必庸庸碌碌，即便享尽富贵荣华，也只是一酒囊饭袋而已，虽生犹死！”
贺安节的目光忽现锐利：“短短几天来，我观你所作所为，已看出庆安君心怀万顷波涛！你风流倜傥，身旁却无佳偶作伴，由此可见，庆安君绝非池中之物，你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及常人所不及，只为等待一时机，一遇风雨便将化龙！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在贺安节咄咄逼视下，李桢久未言声，沉默良久：“我果然没看错，知我者先生也！”
贺安节又道：“我一外人尚能知此，又怎会不引起你那好叔叔的担忧？你那等着即位的王弟的妒忌？换做是谁，也要将你除而后快！”
李桢慌道：“那将如何是好？”
贺安节稍加思索，便道：“事到如今，只有彻底祛除他们心中的顾虑，你命方可保矣！”
李桢终于看到一丝生机：“先生说的是，只是要我如何做？”
贺安节顿了顿，终痛下决心，悠悠说道：“有谁还会在意一个远在异邦的太监！”
李桢顿觉五雷轰顶：“先生是说要我…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他又复跪于地，哀求道：“如果做不成男人，即便做了天下之主又有何用！先生一定要帮我想个万全之策！”
“哎！此时此刻，哪有什么万全！”望着李桢渴求的目光，贺安节又苦思良久，终又说道：“既然如此，也只有另试他法了。不过，还要看你那老祖母，能为你这乖孙儿撑上多少时日！”
李桢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根救命稻草，拽住贺安节的袍袖说道：“先生快讲！”
贺安节拉他起身，附耳低语一番，而后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算事成，恐怕王爷今后也要受些委屈和世人的曲解，愿不愿意全在于你。”
李桢热泪盈眶，紧咬牙关，一揖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