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公公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的主安乐堂举行，这也正是父亲进行告别仪式的那间安乐堂，婆婆和母亲不喜铺张，她们也都是女流之辈，生前没什么建功立业的事业之举，所以这对老姐俩临终皆特意嘱咐不要举办遗体告别仪式，便由我们一家三口，这也包括馨馨在内，护送两位老人最后一程。

因为考虑到公公曾经位居高城大学经济学院主任一职，所以有必要为其遗体安排更为宽敞的告别仪式之场所；现如今想想，父亲居然已经过世了整整二十五个年头，母亲也于前年追随他而去，真是光阴如梭，岁月不饶人啊！

虽然这座城市每天日新月异，但殡仪馆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几乎还是二十五年前的那般老样子，这愈加让我感受到触景生情的伤怀：公公正平躺在遗体台，周围簇拥洁白的菊花，由此带出了一份宁静且安然的气氛。是啊！死亡和爱从来都是生命永恒的不灭主题，也是万事轮回最为质朴本真的自然规律。

女儿在男友的陪伴下，缓步来到了遗体台前，其豆大的泪水潸然滑落，田枫也不便安慰些什么，便搂着馨馨的肩膀劝慰地捏了捏。

尽管我也明白生死自难平复，却是并肩站在了女儿的身旁，目光平视着遗体台上的逝者，强硬着心肠道：“馨馨不要难过，你爷爷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奶奶了，就像你外婆即将见到你外公，她一点也不觉得痛苦，更没有对人世的过多留恋，只有解脱与快乐。”

“我知道！”女儿擦干净泪水，默默地微微颔首：“外公去世时，您让我到他的遗体旁，跟他说的那些悄悄话，我能跟爷爷讲吗？”

“当然可以！”

外公是女儿第一次面对死亡，那时候馨馨还小，才六岁多的样子，是丈夫抱着女儿对父亲的遗体说悄悄话；这些年，馨馨陆续地经历了从外公到爷爷祖辈们的依次离世，如今女儿长大成年，她从遗体台边的花束抽出一朵白菊，走到爷爷的遗体旁，已经完全止住悲伤。女儿默默地盯视两三秒钟，这才面带微笑冲爷爷耳语。果真，馨馨是在跟睡熟中的祖父正说着悄悄话，可知她已坦然接受了祖辈们的所有离去，并且从对方的口中得知他们的确去往一处令人羡慕的天国——那正是天堂之所。

在说完了悄悄话之后，女儿将手中的那朵白菊放在公公的耳边，并且用双手捧起爷爷的手腕，那只无字腕表是在闪闪发光，正如同来自天国的命运召唤，馨馨低头深情地亲吻了一下那只象征着永恒的无字腕表，这才一脸端庄温柔地返回到了我身边。

当时，我的心头轻轻一颤，但瞬间便恢复平静，面不改色地问道：“还难过吗？”

“不难过了！”馨馨微笑地回答，并且俏皮地反诘：“您知道——我跟爷爷都说了什么悄悄话吗？”

“什么？”我摆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

“他跟我说——”女儿压低嗓门悄悄言语：“他马上就要见到奶奶了。”

我眼见女儿仿佛回到了其六岁时的那脸天真，因而露出同样压低嗓门的天真口吻道：“那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说——”馨馨骄傲地望向其身边的男友：“我也很快要跟田枫一起移民到火星，结果爷爷一点都没觉得奇怪或是悲伤，他还说见到我勇敢地追寻自己的梦想，他为此感到很开心，也很自豪，自豪有我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孙女。”

“哈哈！”我忍不住笑道：“你是想让我同意你跟田枫的胡作非为吧？”

“爷爷都答应了！”女儿拉拽着我的手臂撒娇：“妈妈，您就答应吧！”

“答应什么？”小寻在殡仪馆的大厅办理完相关手续，步入安乐堂的同时，面朝我们走了过来。

“没什么！”我不想在今天这种生死离别的场合及日子，让丈夫分心，或节外生枝。

上午十点整，追悼会正式开始，除了老校长孟严，高城大学的同事们，包括公公生前的学生，现场至少有五六百人参加了公公的追悼会。

小寻作为今天主角——逝者唯一的儿子，当下又是高城大学的现任校长，自是最先致辞道：“感谢在场的各位前来参加家父的悼念仪式。我不想在大家面前罗列我父亲生前对于这所高校、对于他的教学及行政事务、对于他的学生们所做出的种种贡献。这些贡献与他曾经共事或是听其讲课的各位早已熟稔于心，而那些没有共事的同事们，以及没听过他讲课的学生，你们听闻我在这儿为他歌功颂德也没什么实际的意义，所以我想说的——仅仅是在他生命的那最后一个星期，他作为一位父亲，我作为一个儿子，这是我们相处得最为和谐、融洽与交心的一个星期。……”

一直以来，公公都带给我一种贫瘠和懦弱的感觉，这种贫瘠不是说他没有文化亦或修养，而是在婆婆果敢内敛的性格对比之下，其源自于内心那份干渴虚荣、知识分子的自傲，丈夫则是继承了公公的这份干渴虚荣的自傲。但在这一刻，我意识到那个躺在遗体台上的男子——其所拥有勇敢的本质底色，特别是反省其曾经的过错，追随初恋爱人的那种勇气，都让我于这一瞬间为其感到动容。

我抓握住女儿的手：“馨馨，如果你觉得成为火星的开拓者——这是你此生最想要达成的梦想，那就勇敢去做吧！”

女儿先是吃惊地望向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随而这才回过神来，差一点就叫出惊呼，连忙被我用噤声的手势制止。馨馨赶紧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她先是惊喜地含咬住了嘴唇，进而便轻轻地拉了拉我的手，喉咙撒欢着抑制的惊喜：“您答应了？答应我和田枫——”

眼见女儿窃喜的模样，就像是看到了六岁时的馨馨——因得到心爱之物的那种狂喜，我面露慈爱地微微颔首。

小寻的致辞结束，便走到遗体台前，带队瞻仰父亲的遗容；在转了一圈后，丈夫便站在遗体台的左侧，其双手交握于腹部的位置，是在接受吊唁者的近前慰问。

由于孟严的岁数大了，其最近两天的身体似乎也不大好，便由刁平搀扶着走到丈夫的身边，他伸臂按了按小寻交握着的那双手：“小寻，节哀顺变！”

“谢谢孟老您的关心！”

刁平却是一脸看似坏笑的模样：“叶寻，你要照顾好你和你的家人啊！”

虽然对方暗含弦外之意，但丈夫则是保持着礼仪：“我会的！”

整个吊唁仪式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整，宾客也已经离开了一大半，我挺了挺弓腰发酸的脊背，正见两个陌生男子走了进来，直奔我们家属所身处的位置。

丈夫上前一步，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的身份，其中那个四十多岁、年龄略大的男人先发制人道：“请问，您是叶寻先生吧？”

“对！”丈夫点了点头：“我是！”

另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追问：“您就是高城大学的新任校长？”

“是啊！”丈夫愈加面现奇怪：“两位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亮出其手中的警察证：“希望您能配合我们到局里进行调查。”

我与女儿的表情同时一惊，田枫也是一副错愕的面色，其他的调研者也在议论纷纷到底发生了什么。

丈夫倒是表现得还算淡定：“您是说高城市公安局？”

“对！”那个年龄较大的警官自我介绍道：“我姓翟，是市公安局网络安全保卫总队的队长，这位是我的同事——小孙。”

我挺身挡在丈夫的面前：“能告诉我们——是什么原因吗？”

“这恐怕不太方便。”

眼见警方带领丈夫离开，我和女儿追出了安乐堂，居然在走廊看到刁平，他不是跟孟严第一批吊唁完毕，已经离开了安乐堂，但为什么守在这儿？难道，他早就知晓小寻要被警方给带走，所以便留在这里看热闹？

但我来不及多想，与女儿追到花园，正见警方将丈夫押上了一辆警车，汽车离去的背影，我正要追上去时，却是听闻身后传来了女儿的声音：“区老师？”

我回头一瞧，眼见区花花从焚化区的方向走来，她身穿着一件黑色斗篷般的丧服，愈加显得其身材臃肿如山，就像是一个新丧的寡妇，于手里捧着一只骨灰盒，那多半是祝宛芳的骨灰。

区花花听到女儿的叫声，她先是看到馨馨，抬头便望见了我：“师母？”

眼见此情此景，我反倒镇定了下来，走到区花花的面前：“你准备怎么安葬你这个闺蜜？”

区花花低头瞧了瞧其手捧着的骨灰盒，并且轻轻地抚摸着盒盖上的棱角花纹，她似乎是在跟自己的闺蜜低声呢喃：“花花——想让我把她葬到大海。”

“也好！”我点头回答：“想必，也只有大海能让她感受到心灵的归属。”

区花花微微一笑，与我们擦肩而过，我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便赶往向安乐堂的方位。

“妈，您这是干吗？”馨馨追赶上我的脚步，一把拉住我，是在焦急小寻的情况。

我则是轻轻抹开了女儿的拉扯：“现在——就在此时此刻，你爷爷躺在安乐堂，还有很多宾客没有吊唁结束，我们就这样跑了出来，像什么话？”我满目严肃地望向馨馨：“我们可不能给堂堂高城大学的叶校长丢脸。”

到底是我和小寻的女儿，馨馨听出我话语中的尊严，便端庄娴雅地挺起了脊柱，也转身回往安乐堂的方向。

刁平仿佛看好戏般，眼见我们正回往安乐堂，便笑脸相迎地走了过来：“两位怎么又回来了？”

我保持身为现任高城大学校长夫人的仪态大方道：“您将孟老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刁平看似礼貌实则阴险地回答：“毕竟，我和叶寻做了这么多的同事，本来，我回来是想看有什么需要帮忙，却没料到撞见了刚才那一幕。”

“让您见笑了！”我微笑地礼貌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我也希望有什么误会！”刁平意味深长挖了我们母女俩一眼，特别是其瞄向女儿的那双眼稍仿佛带出调笑猥琐的钩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登徒子是要当着我这个母亲的面儿，明目张胆地勾引馨馨：“刚才，我还让叶寻照顾好自己和他的家人，怎么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真让人没想到啊！”

“妈，咱没必要跟这种人废话！”

女儿挺身撞开对方的挡道，大步走进了安乐堂，我冲刁平微微颔首，也返往追悼会现场，将公公体体面面地送去了这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