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阵阵酒香,一黑面虬髯,颀长伟岸的老者来到了三义胡同。
这烧锅在远近一带颇负盛名,杨越几乎没经周折便找到了聚源永所在。看着门前熙熙攘攘、顾客盈门,杨越在想,这处烧锅难道就是参帮的老巢?
见来了主顾,烧锅伙计忙上去热情招呼。杨越也不答话,环顾四周仔细打量,口中连声说:“不错,还不错!”
廖掌柜也满怀笑脸地迎出,一见杨越便知非寻常客:“老先生要什么酒尽管说,咱家的酒在盛京那可是首屈一指,尽是上等好酒。”
杨越道:“我打远路而来,途经此处,闻听你家烧锅远近闻名,特来逛逛,打算买些好酒捎回去给乡亲们尝尝。不知是否真如你所说,什么好酒都有?”
“那是当然。”掌柜掀开眼前一地缸盖子,一缕醇香扑鼻而来。“这是本店的陈年老窖,都窖藏了三年以上,不过价格稍贵些,还有便宜些的,这是新出锅的小烧,不过这新酿的酒现在喝起来会有些发涩。等老先生运到老家,这酒也就熟了,口味刚好。…廖掌柜一一介绍着,如数家珍。
杨越一眼瞥见在货柜上,有一大的琉璃瓶,里面泡着一颗硕大的人参,还有何首乌、枸杞等名贵药材。长期浸泡,酒质已泛黄色。
杨越一指那瓶酒,说道:“我看这个不错,不知怎么个卖法?”
掌柜说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这里的老主顾都知道,咱这酒不卖,只有在年终岁末,老板招待贵客,才会开瓶舀出一些给他们品尝。
杨越道:“掌柜的会意错了,我说的不是酒,我是说这人参!”
掌柜有些变了脸:“老先生说笑了,咱这儿是烧锅,不是山货行,若买人参,客官还需去官家指定的货行去买。”
杨越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道官家卖的人参贵如金?听说在这盛京,烧锅与参行多有连带,本是一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掌柜一怔,看眼前这人不似买酒,倒像来找茬,脸忙沉了下去,“客官若不是买酒,那就请自便吧。”
见掌柜下了逐客令,杨越不怒反笑,说道:“掌柜的倒也谨慎,让贺怀仁出来见我!”
廖掌柜心里仔细揣摩,眼前这老人有江南口音,观其风骨,非官非匪,但又有一股任侠之气,实在是摸不清此人来路。淡淡地说:“先生坐等一下。”一转身便进了里屋。
不大一会儿,屋里又闪出一人来。
杨越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眼前这个中年手持折扇,举止洒脱,丰神俊朗,仿如当年兄长再世。
“雪窦兄!”杨越恍惚间脱口而出。
魏乔惊呆了半晌,上前就扑倒:“叔叔!没想到今生还能相见!”
杨越颤抖着双手将魏乔扶起,没想到在盛京又遇到旧人,真是苍天催人老!他颤声说道:“听说你流放尚阳堡,以为今生再难相见。今天怎会也在此地?又怎么和怀仁一起?”
“说来话长,叔叔进屋再叙。”魏乔把杨越让到屋里,令小宝叩见杨爷爷。
杨越燃起香烛,拜倒在魏耕的灵前,不住地向老哥涕诉着思念之情…
怀仁在外送酒,天晚才归来,见到杨越更万分惊喜。一年多未见,杨大伯的胡子又白了多半,容颜渐老,却还是那般肤色如铁,声势如虹。
杨越已得知了所有事情的来龙。看眼前的怀仁,稚气渐脱,愈发成熟稳健,心下大悦,道:“萨布素让我来劝你回去许以官职,现在看来,已没这必要。但今天也算不虚此行。只愿你们能齐心协力,早日锄奸,还我黎民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杨越将宁古塔之事也悉数相告。得知唐尼哈尔父子的下场,怀仁拍手称快:“萨大人不愧是一员虎将!宁古塔再没有了那妖孽作祟,从此安生了。”
未能亲见贺安节,杨越还是深有遗憾。他此行还捎来几双布鞋和裤袜,那是葛氏连夜一针一线给赶出来的。怀仁捧在手里,心中温暖,想着爹娘还身处在窘境,不觉又是一阵酸楚。
回宁古塔路上,壬辰问杨越:“真没想到,怀仁他爹居然还活着!你们那个时候,曾在一起奋战过?”
杨越平了平飞扬的思绪,说道: “那可是个风起云涌、英雄辈出的年代!有多少豪杰义士,甘洒热血,为大业而往来奔走,而到头来…唉!”
“玛法您又何尝不是英雄豪杰!
“我算得上什么,龟缩在这宁古塔残度余年。贺安节才堪称旷世之才,他隐忍多年,苦心孤诣,只为在关外布下一盘大棋。可惜啊,苍天总是不遂人愿!”
“难怪怀仁这么聪明,原来是随了他爹。”
“和他爹比起来,他现在还嫩得远嘞,还需多加历练。”
“昨日听魏大哥曾背着怀仁说,他那个仇家也获罪发配到乌喇,真是报应不爽,我看这事瞒不了多久,怀仁迟早要找那贼人算账。”
“那贼人更是文武双全,连怀仁他爹都难是对手,我看他大仇还是一时难报啊…”
随着时光的流逝,怀仁的伤痛渐有缓解,只是每经过地的上窖池,还不免隐隐做痛。
聚源永的生意还是那般红火,美酒征服了达官显贵和商贾名流,就连将军都喝惯了这里的烧酒。一时间,烧锅门前人声鼎沸,前来置酒的远近商贩往来不息。
近些天,衙门的步营司又在这里订了一批烧酒。铺里有些忙不过来,掌柜只能督促着伙计们日夜烧制,奈何工序繁杂,还是不能如期完工。
这日,怀仁又跟伙计忙了一天,看着一股清流汩汩流出,怀仁心情陶醉,顺手接过一碗,边饮边与伙计们闲扯起来。外面铺子传来一阵嘈杂,他忙出去查看,见一群军士正在铺子里高声吆喝,廖掌柜一个劲儿地陪着不是。
一军士说道:“月初说好的二十坛烧酒,现在都快月底了还没兑现。我们军中的用酒,你也敢耽误,你这烧锅是不是不想开了!”
掌柜的说道:“军爷息怒。营里要本店的酒,是看得起小店,是咱莫大的荣幸。小的一刻也不敢耽误,伙计更是起早贪晚,可是,烧酒周期严苛,万万马虎不得。出酒后还要用窖存的陈年老酒反复调制,方能出上等好酒。本店虽小,但上至将军下至百姓,不敢有半点欺瞒,方有今天的声誉。若是求急的话,这口味恐怕就不能合军爷的意了。”
“你说的头头是道,若不是协领大人喜欢,我早换别家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酒给我整出来!”
廖掌柜道:“咱们这次的量大,一时间还真赶不出来。望军爷再容我几天,这马上就又要起窖了,用不了几天,我会亲自给军爷送到府上,绝对让军爷满意。”
这位军士仍是不依不饶,这时又站出一年轻兵官。怀仁一见,喜的差点蹦了出来,竟是固山乌达!只听他对那军士说道:“我看这掌柜说的也在理,咱就再宽限他几日吧,军中还有些存酒,也不急于一时…”
固山说着,也瞥见了混在伙计中的怀仁,更是无比惊喜,忙拨开众人,上去就把怀仁高高抱起,官民间的争执也当即停止,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二人。
廖掌柜见怀仁和兵官是老相识,又如此亲近,也乐坏了,忙让伙计们去外面买来上好的菜肴,就在当院大摆酒席,款待这些官兵。一时间,这群“催债鬼”成了烧锅的座上宾。
固山刚从前方的战场负伤下来。因战功卓著,未遣返回原籍,就安插在奉天将军衙门下的步营司中任职。
步营司在盛京大抵于京师的九门提督,即步军统领衙门,总辖盛京城厢管理。其职责为“稽查宗室觉罗、查拿赌具、造窃盗案清册、查拿一切匪犯”。步营司设步营协领一员,佐领两员,八旗拜唐阿章京十员。固山所任即为拜唐阿章京一职。其下面还设有步领催一百多人,统管旗下一千多名城防步兵。他年纪轻轻,就委以这样官任,可谓年少得志。
固山掀起衣服,给怀仁看背上的刀疤,说道:“我差点就死在战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怀仁一阵心疼,固山却不以为然。这次来烧锅铺,是奉上司之命,来催办军中用酒。可铺里的上等好酒向来是供不应求,未能如期履约,才有了方才那幕。
阔别多年,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境下相逢。怀仁也和固山述说了这些年宁古塔的一些变故,以及当初来盛京时的遭遇,他刻意隐去了参帮的事不提,只因固山现已是官府中人,不想令他难做。
固山听说老师和师娘安好,大为宽慰。“一晃苏还都十来岁了,两个小师妹也都满地跑了吧?”他从戎后阔别宁古塔这么些年,一直很惦念家乡父老,无奈人在军营,身不由己。
当得知商秋野的事后,固山气得大骂:“这个狗娘养的,竟如此忘恩负义!小时候我就看他不像个好东西,你却偏不听,活该!”
固山又小声告诉怀仁,现在,奉天将军倭内要大力清剿参帮,还警告他千万别沾人参生意,以免惹祸上身。怀仁一边应承着,心里却暗想,没想到昔日最好的伙伴,现在竟然一个是兵,一个是“贼”。
多年不见,固山沉稳了许多,却依旧不改性情耿直的本色,身板也越发硬朗。战火的洗礼,令他比原来多了一层戾气,这是只有历经战火的人才有的杀气,固山已经成长成为一个真正的八旗勇士。他对怀仁的变化也暗自吃惊,这小子又成熟了不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依仗自己的跟屁虫了。这个机灵鬼,在酒铺里做工未免有些屈才,可观他举止,怎么也不像是店里的一般伙计。
此后,固山成了烧锅中的常客,这对儿打小就最要好的玩伴与兄弟,能在他乡重逢,没有什么比这更为可喜。可是怀仁心中总有些隐忧,以自己的身份,难免有一天会给固山带来牵累,却又不知如何与他讲。
这天,固山又来了,一进门就兴奋地对怀仁说:“你猜,是谁来盛京了?”
“难道是昭令?”怀仁喜道。
“你怎知道!没错,昭令现就在辽阳县衙任笔帖式,这可多亏了格格父女的一番运作。”
昭令终于来盛京复命,他学识满腹,深得兆骞的真传,在衙门里,陈昭令就负责操录翻译、记账等事物,这些事对他来说,自是小事一桩,做起来得心应手。一日三餐不愁,更不用做什么苦活累活,时不时还能得些俸赏,相比在宁古塔,真是天上地下。
在固山的串掇下,宁古塔的几个同窗聚到了一处,难得在盛京相会,这些儿时的伙伴见面格外亲切。
怀仁听他们聊起当年乡试时的趣事,也跟着开怀。那个“苏侍郎”中举之后,也在承德任县令,是田景园的上司。对他来说,苦读了一辈子,总算是得偿所愿。
陈昭令更是容光焕发,一改往昔在宁古塔的惆怅。当问起与安琪格的婚事时,陈昭令又叹道:“安大人还是嫌我的出身,一心想给女儿许一门当户对之家…
田景园感叹:“看来,安副都统雅重文士的美名也只止于此。真若轮到自己身上,还不是与其它的满官一样,视我们汉人为异己。”
说起三藩战事,固山乌达更是大有感叹:
平叛之初,清廷只调集了七万八旗军应敌。在清廷看来,吴三桂等人的叛军数量众多,但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八旗军一出马,必定势如破竹,再次上演当年八旗军入关时的纵横无敌的神话。
然而,竟想不到的是,曾让明军畏之如虎的八旗军,短短几十年,就从一支虎狼之师,变成了一群贪生怕死之徒。竟是一触即溃,不堪一战。八旗军云集于荆州、武昌、宜昌一带,就是不敢渡江作战。八旗军的胆怯避战,令吴三桂叛军士气大涨。
无奈之下,清廷重新启用了后备的绿营军。这些绿营军多是曾经收编的明军降卒,清廷对这些汉军颇有防范,恐其哗变,一直不令其上前线作战。没想到,绿营被康熙派往三藩前线后,表现出强悍的斗志,屡屡击溃吴三桂叛军。而曾被寄予厚望的八旗军,沦落到后勤保障的境地。
话说康熙平定三藩之乱,前后有四十万绿营军参战,此后,绿营取代八旗军,大幅增编。有趣的是,多年后,太平日子过久了,绿营也跟八旗军一样,战斗力大不如前。到了乾隆朝时,阅兵仪式上,绿营将士也是射箭箭虚发,驰马人堕地,完全是一帮废物了。此乃后话。
固山一脸骄傲地说:“当年八旗的骁勇已荡然无存,只有我宁古塔的八旗将士依然固有本色,常以一当十,那些丢脸的,全都是驻防在关内的八旗兵士。就连盛京的八旗都差了许多,咱们八旗祖辈的脸面都让这些人给丢光了。”
田景园分析道:“我想主要是清廷入关后,多年没有战事。从龙入关的八旗军有家有室,一生下来就领着军饷,多年养尊处优。哪会为了那点战利品和军功去搏命?而反观宁古塔的披甲,以及新满洲的兵士,从未荒废传统,依旧保持着渔猎本色,因而有此等差异。”
众人都觉他分析的十分在理。完颜定洲又说,现在朝廷里下令,责令盛京、宁古塔两处将军大力稽拿私贩人参的贼寇。据抓到的人供出,其首脑是叫黄腊,这人已销声匿迹多年。
怀仁不敢言语,只是随声附和。
见提及此事,固山又是大为光火。他愤怒地说道:“最近,我和下面弟兄夜以继日,接连抓获了几伙参贼,没想到后来都被我那顶头上司给放了,不仅没给我表功,还给我训斥了一番,其他人也是对我处处排挤!我不知道这营中怎会是如此风气!”
完颜定州说道:“要我说你来陪都的时间太短,不知道这其中的玄妙。”
“我奉旨捉贼,有何玄妙?”固山不解。
完颜定洲说道:“你难道不知官府与参帮一直以来,是相依相生的关系?参帮与衙门里盘根错节,各衙门里上上下下,一年到头,都少不了参帮的孝敬,官员的外财多是源自于此。以往每次巡山,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你几时见过动过真格? 将军府尹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能摆在桌面上而已…”
固山愤愤地说道:“原来如此!看来我是动了他们的利益。等我有朝一日,定要狠治这股歪风邪气!”
完颜定洲说道: “我的固大将军,你怎么还如此天真?你以为没有了参帮,朝廷难道就能止的住这蜂拥而至、铤而走险的山民?恐怕到时的黑市交易将更加混乱,更难控制。现在,衙门通过参帮的自行约束,将其控制在可控范围内,又增补了收益,何乐而不为?”
固山道:“但这次可是宫里面下令,斥责了巴海护山不利,令乌喇、宁古塔以及盛京等地联合清剿我看,皇上这次是真下了决心!”
“非也!山民放山就是为了这关外的人参,人参地下交易在关外由来已久,如果能杜绝,何必等到今日?皇上早知道,这事根本无法彻底根治。”
“那为何还如此劳师动众?”
完颜定洲笑道: “这你就又不懂了,如果放任其自流,那么这个口子定然大开,这关外龙兴宝地岂不是遍地泛滥,成了人参卖场?那样朝廷的颜面何在?尤其是这次一股不开眼的参贼撞到了枪口上,冲撞了皇上派来的钦差,见其如此猖獗,朝廷怎能不给以颜色?”
固山好像有些明白,说道:“这样看来,朝廷这几次声势浩大的清剿,只是敲山震虎,以此彰显朝廷声威,以警告这些参匪不要太过猖獗,无法无天而已。”
“对喽,你总算开了窍。你看,最近组织的几场所谓大规模清剿,那些放山的散户算是倒了霉,还有盛京界内,也只查办了三两个山货铺子,你可见有真正查获大宗交易?”
固山道:“这个真是没有,私下交易的一定还大有人在。”
完颜定洲说道:“这就是了。因而,朝廷的禁参法度,也与柳边墙一样,也只是个区区象征而已。”
怀仁听着他们的谈话,也深受触动,大为完颜定洲的眼界所折服,可是仔细想来,爹爹和魏乔组建参帮初衷,可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这点他决计不会想到。
事情果不出当初魏乔预料,由于今年朝廷缉查日紧,曾经被周春明压榨的那些货行都以风声紧为由,谁也不肯收购他手中的人参。周春明眼看着这些人参阻滞在关外,难以脱销,有前车之鉴,更不敢犯险走海路贩运,他忙活半年所得的山货眼看就要烂在手里,周春明心急如焚。
最后,还是魏乔让刘掌柜联合其他商铺,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山参,周春明明知他们是趁火打劫,打掉了牙也只能咽进肚里,他这一年的忙碌,全为他人做了嫁衣,看着一路奔波换来的这点碎银,不知该如何向主子交代。
魏乔已通过海上,将山货贩往关内,饱赚了一笔,他将所挣得银两支出了大半,去周济那些饱受压榨的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