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仁来到高丽馆，管家老朴客气地把他引到了客厅，李桢已在等候。
李桢身着白色汉衣，一尘不染，对怀仁依旧是当初那副笑脸，怀仁现在，只想上去一把扯下这张虚伪的面皮。
宾主落坐后，有一仕女飘然而至，给客人上茶，怀仁不免又想到高顺姬。
李桢说道：“了不起，了不起！竟能从黑鹰手底下救人，还伤了他，看来从前真是看低了你。”
怀仁漠然道：“你请我来府上，就是为了当面夸我？”
李桢笑了笑说道：“勾结乌喇马匪、劫刑部大狱，你可知道该论何罪？”
怀仁笑道：“你话可不要乱讲，说话要有证据。”
李桢道：“若真有实据，早就押解你到官府了，还会在这里与你讲话？”
怀仁道：“我也送你一句实话，若不是参豆子失忆，那凤凰城八尸九命案早就大白天下了！”
李桢白皙的脸庞浮上了一层阴云，转瞬又回复如初：“你我既都是聪明人，说话就不必再兜圈子了，今日请你来，是有一要事相商。”
“说罢！”
李桢先长叹口气，“我和你爹相交近二十载，彼此亲密无间，哪成想弄成今天这种局面！你爹对我误会甚深，却哪知我的苦衷！”
怀仁打断道：“那是你们的事，和我说这些，好比对牛弹琴，你找错人了！”
李桢不以为意，接着讲道：“其实我们早是在一条船上！现在，魏乔逃了，周春明也被通缉，我们谁又得了便宜？与其这样争来斗去，何不冰释前嫌？我这次想重请你爹回来重新主持大局，他大可不必再这般东躲西藏。”
“你想让我爹再沦为你赚钱的工具？王爷真会说笑！”
李桢道：“从前的事就别再提了。你也知道，那次货船在海上被劫，令我损失惨重，不过我现在不想追究这些。”
“哦？王爷倒很大量！”
“眼下，朝廷缉查私参日紧，现唯一能走的就是海路。我知道你爹与海盗头领有些交情，若是我们能联起手来，财源将滚滚而来！你想想，这广袤的关外，有着数不尽的参貂，你忍心眼看着这巨大的财富从眼前溜走？”
“你又错了！我爹与你可大不相同，他志向高远，眼里没有私利。可惜生不逢时，遇人不淑！”怀仁再不愿与他废话，起身就走。
“且慢！”李桢说道：“你难道就不想想顺姬？”
此语更增了怀仁的怒气，扭身回道：“人家可是千金大小姐，与我有何干系！”
“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倒是略知一二。你就不想想此间有什么误会？”李桢一拍手，商秋野从幕后闪了出来。
怀仁见了商秋野，再抑制不住愤怒，上去一脚将他踹倒。“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坏事都让你做尽，现又给人做走狗！”
李桢悠然道：“何必这么大火气，为何不听人家把话讲完？”
商秋野起身哭丧着脸道：“当时是我搞误会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人其实是顺姬的亲哥哥！”
“你说什么！还敢乱讲！”怀仁气得又上去扯他衣领。
商秋野忙躲到李桢身后，“我说的千真万确，不信你可以问王爷！”
李桢笑道：“没想到贺老弟年纪轻轻，却好生健忘，你和他才在驿路上交过手，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怀仁脑中传来一阵轰鸣。那个刀法诡异，神出鬼没的刀客、那天夜里与顺姬相会的人，难道就是顺姬的哥哥？如真是这样，自己竟然误会顺姬如此之深，令她无辜遭受冷落，她定是伤心已极！
李桢似洞穿怀仁心思，“你无端冷落人家，顺姬还以为你攀上了将军家的高枝，不知有多伤心呢！现在，高大人要把她许给刑部侍郎的二公子，可她仍对你念念不舍，终日以泪洗面。”
商秋野也在一旁哭诉：“从前都是我一时犯浑，是我害了你们啊！”
怀仁脑里已一片空白。见他还讷着，李桢上去轻揽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顺姬从小得我收容，我们情同父女，亦如兄妹。不如我再当回好人，让你们隔阂尽除。高大人那儿，凭我的分量，自然一切都好说，到时你们双宿双栖，岂不美哉！咱们本就应是一家亲，何必搞得今天这样生分？”
怀仁猛然警醒，奋力甩开他的手，夺路而走，后面又传来李桢的喊话，“我的话你再好好思量思量！”
怀仁跌跌撞撞从高丽馆出来，满脑都是对高顺姬的愧疚。
管家老朴跟了上来，低声说道：“不管庆安君要你做什么，你千万不能答应，尽快离开盛京吧！”
怀仁吃惊地看着老朴，不知何意。老朴道：“此时讲话多有不便，晚些时候，我去找你细说。”
晚上，老朴果然如约前来，他换上了一身流民的装束，又将狗皮帽子的帽沿拉下，遮住大半张脸，确定没人盯梢后，闪身进了烧锅。
怀仁见他风尘仆仆，忙给端上一杯烧酒抵御春寒，老朴饮了一口，胸膛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流。
“不知朴老伯白天所说是何意？”怀仁问道。
老朴却先问道：“王爷是不是要与你重新修好？”
怀仁点了点头，目光疑惑。
老朴说道：“他和府尹已经商量好了要拿你！你现在别无他路，赶快逃吧！”
怀仁心中一凛：“他们有何证据？”
“官家要存心拿你，还用什么证据！之所以还未有动作，是庆安君想通过你找到你爹，一旦发现你没了价值，便会立即拿你到官府！”
怀仁惊问：“老伯为什么要帮我？”
老朴说道：“是有人不忍让你出事，你还不明白吗？”
见他总是吞吞吐吐，怀仁说： “若不把话说得明白，让我如何信你？多谢老伯好意提醒，您请回吧。”
老朴哎了一声，“你这个犟孩子！就与你实说了吧，是顺姬托我转告你的。”
怀仁心中一暖，喜道：“顺姬又是如何得知？”
老朴道：“那日王爷去府尹府上，告你火烧鼓楼，勾结马匪劫狱，府尹决心要抓你，此全被顺姬听到，她急匆匆来找我，让我务必转告你，尽快逃离此地。”
怀仁问道：“她自己为什么不来亲自和我说？”
老朴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懂！你在宁古塔还救过她，曲曲折折总算相认了，这得是多大的缘分！为什么好端端的，偏要闹别扭。”
想到顺姬还心念着自己，而自己竟误解她如此之深，怀仁几乎难过得要落下泪来。
老朴又说：“高顺姬身为府尹千金，追求者踏破了门槛。多少贵胄子弟都愿出千金博她一笑，可顺姬都不为所动。自打那日认出你以后，她那高兴劲就别提了。我眼看着她长大的，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都怪我愚钝！…”怀仁又把当日的误会道出。
“原来如此！顺姬现在依然蒙在鼓里，亏她还对你念念不忘，一往情深！”老朴又叹道：“你别看她现在贵为府尹千金，其实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她打小就没了爹娘，朝鲜那年闹饥荒，很多人饿死。她只能随相亲们背井离乡，翻山越岭，偷越边境，到这关外山里讨生活。我们一队人流落到宁古塔一带，不想又遭到官兵的抓捕，顺姬就这样和哥哥失散了。我们一起出来的难民死的死，逃的逃，我一路把她带到了奉天，投奔了高丽馆……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眼见这苦命的孩子有了着落，我心里也为她高兴。她这些年来，一直思念他的哥哥，可却始终杳无音讯，要知道，那些被抓回国的人，都要受严厉的刑罚，很少有人能熬过去的，更何况他当时还那般年少。
直到那年，王爷又来盛京公务。在随行仆从中，顺姬一眼就认出了哥哥，哪知她几次要与之相会，都为哥哥所拒，想必他不想让人知道这层关系，怕牵连到妹妹。”
怀仁脑中又浮现出当年与他抢参的那个大男孩，他当年的眼神就犀利冰冷，强横十足，的确是作冷血杀手的材料。想前日能对自己刀下留情，想必也是因顺姬的缘故。只是不知经历了什么，得以练就如此出神入化的刀功。
老朴又道：“可是，有什么能阻挡得了兄妹之情，顺姬求我给哥哥捎话，要与之相会，于是我私下里找到了他。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采参那个倔强少年，他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似能把人冻僵一般。几经我劝说，他终于答应和妹妹会面。我那日去高府通知她，哪知她刚陪夫人外出归来，已睡下了，我刚巧遇到了商秋野，我觉他也不是外人，便私下让他给顺姬捎话，哪想他会借此大作文章！
后来，这对分离多年的兄妹终于会面了。妹妹这才知道，他被抓回朝鲜后，受尽了毒打和折磨，有多少人都被折磨死了。他却拼命活了下来。
他说是庆安君救了他，但现在具体做什么事情，他却始终不肯讲，料想定是替王爷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明白，妹妹知道的越少越好。”
怀仁听后，如大梦初醒。“这一切，全是商秋野的挑唆！我真是愧对于顺姬！”
老朴道：“姓商的那小子，现在给王爷做事，你对他可要小心了！顺姬当初也是受了他的蒙蔽，还以为你攀上了格格变了心呐！”
“老伯一定要和她说清楚，这一切全是误会，我和格格只是窗友…”
“都要火烧眉毛了，你却还顾着这些！放心吧，现在将军家的千金和那个书生的事早传得满城风雨，顺姬又不是聋子，你还是尽早逃命吧！…”老朴又叹了一声，“当初是王爷收留了我，是我的大恩人，我一直很感激、敬重他。哪知他后来愈发变了，尤其是这次回来，更与从前判若两人。我始终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呢！哎，我一个做下人的，怎么背后议论起主子来了。”
怀仁也陷入思索，李桢在盛京不知也做过多少善事，有口皆碑。父亲、顺姬还有眼前这老伯，都曾饱受过他的恩泽。到底是什么，将一个谦谦君子，变成了恶魔？或许从他摒弃理想和初衷那天起，就已从圣坛上跌落，进而一步步地划向了深潭。其实一切，都源于他心中的怯懦。
老朴及时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话已带到，现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不然王爷该起疑了。”
怀仁央求道：“烦劳老伯给顺姬带个话，我要当面和她说清楚，不见她一面，我是不会走的。”
老朴禁不住他央求，叹了一声，“哎，真是一对儿冤家，我就做好人做到底吧。”
第二日，老朴喜滋滋来传话：“顺姬答应和你见面，明日黄昏十分，还是在那小河沿的亭台中，不见不散！”
怀仁一阵狂喜。又待到日出日落，月上梢头，他早早奔赴相约地点，满怀憧憬。
夜阑人静，只有河水哗啦啦流淌。亭上，却不见有人影。怀仁信步走去，等待爱人到来。忽见亭台脚下，俯卧着一人，怀仁瞬间惊觉。那人后背插着一把匕首，身下一滩血水。惨白的月光下，那轮廓和衣着看上去如此相熟。怀仁提剑警惕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于是壮起胆去翻过身查看。那是一张苍老又干涸的脸，嘴边还悬着鲜血，身上伤痕累累，怀仁差点喊出声来，是朴老伯！
他屈身将老伯抱在怀里，老伯还剩一丝微弱的鼻息，他缓缓张开眼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道了声：“快逃！”头一歪便咽了气。
“捉拿杀人凶手！”紧接着锣声大作，一群官兵从周围包抄了过来。
“不好，中了圈套！”怀仁急忙放下老伯，纵身跃出。见三面都有人围堵，只能向河里遁去，官兵步步紧逼。
带队兵官道：“你勾结马匪，纵火劫狱，今天竟又干出杀人的勾当，快束手就擒！”
“人不是我杀的！”怀仁持剑一边后退，一边申辩着。
兵官呵叱道：“少废话！你逃不了啦，有话随我到衙门里讲吧！”
水已至腰深，面对蜂拥而至的兵丁，怀仁别无退路，扭头扎入水里，水上泛起几片涟漪后，旋即没了踪影。官兵们在河中乱趟一阵，又沿河一路搜寻追堵，都未能找到一丝踪迹。
高顺姬还满怀期待地去与怀仁会和，现已隔阂尽消，相思更切。她偷偷溜出府门，匆匆奔往河沿。哪知刚绕过一条街路，斜里几个人影闪了出来，商秋野和几个高府家丁迎面拦住了去路。
顺姬惊问：“商秋野，你想干什么？”
商秋野道：“你这是要私会情郎吗，他现在恐怕是自身难保啦！乖乖跟我回去见高大人。”
“我的事你少管！给我让开！”
商秋野嬉笑着把手横住，一副无赖相，“是高大人让我带你回去，你为了那个杀人凶犯，连你爹的话都不听吗？”
顺姬一愣，“你说他杀人？你胡说些什么！”
“他杀了老朴，现在满城都在缉拿他，我可没唬你，不信回去问你爹。”
顺姬拼命摇晃着脑袋，眼泪夺眶而出，“老伯死了？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绝不可能！…”
家丁也好言相劝：“大小姐对不住了，老爷也是为了你好。”见一众人阻拦，顺姬只得随他们回了家。
今日高府的灯火通宵达旦地亮着，高尔位斜靠在椅上，闭目沉思。
倚重了多年的商秋野果真是个冒牌货。自打贺怀仁这小子出现在盛京，就在家中泛起不小涟漪。看来顺姬是真的喜欢姓贺这小子，哪知后来两人却自行疏远，顺姬时常黯自神伤，仍是念念不舍。
现在整个盛京都严厉缉拿纵火劫狱疑匪。那日李桢言之凿凿，说有人亲眼见到贺怀仁劫狱，却又说要放长线钓出幕后大鱼。
而就在今晚，贺怀仁竟杀了高丽馆的老管家！他杀人动机何在？事情会又这般凑巧？他愈发对这个多年的好友、异邦的王公“刮目相看”了。
以庆安君现如今的身份，为什么总和这个烧锅伙计过不去？
他一直挥金如土，广结善缘，其钱财似使不尽用不完。当初一个落配的朝鲜王亲，哪里来的这么大笔钱财？
周春明早年就是朝鲜使团中一帮子，怎会与李桢毫无瓜葛？只是这层窗纸从未曾捅破。当初连倭内都睁只眼闭只眼，还不是看重来自山里的那份好处。从下至上，明里暗里，自己也没少得孝敬，他深知这笔外财的出处。
现在安珠湖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以李桢如今的身家和地位，为何还死咬着这块骨头不放？现就连商秋野都跟他走到一块儿，他们背后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高尔位扪心自问，现今这个世道，有几个官员能做到清正廉明，独善其身？自己虽算不上什么清官，但并未做什么大的出格事，更不至于和盗匪同流合污，可如今好像不觉间已上了李桢的贼船。
但这一切，又怎会和女儿说？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顺姬低头走进，高尔位的眉头又紧蹙了起来。
顺姬一头仆倒在父亲脚下，“爹，请你相信我，朴老伯绝对不是怀仁杀的！我不知道他和庆安君之间有什么恩怨，但我知道一定是有人陷害他！还望爹爹成全我们。”
“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高尔位挽起女儿，见她满脸泪痕，神情憔悴，顿生怜惜，“人证物证俱在，他已负罪潜逃，你怎么仍执迷不悟，异想天开！”
顺姬哭道：“其实当年在宁古塔，救女儿的就是贺怀仁！根本不是商秋野！爹仔细想想，他那么善良勇敢，怎么可能杀朴老伯！”
高尔位叹道：“这事爹早知道了，谁让他当初非要装好人，把机会让与那个假货？再说，他终究不那么清白，即使他没杀人，也和那起劫狱大案脱不了干系！单凭这，就够他蹲一辈子苦窑，就算你跟了他，也是终日东躲西藏，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么！”
顺姬复又跪下，“女儿本是穷苦出身，承蒙爹娘不弃，此恩情女儿永世难忘！可若没有怀仁，更没女儿的今天，还请爹爹放他一马…”
夫人已闻声下楼，爱惜地揽过女儿，“哎，那个穷小子有什么好，你忘了他前阵子是怎么对你的啦？今他又犯了命案，谁也救不了他！”
顺姬急道：“娘，你要信我，他真的没杀人！”
“好好好，他没杀还不成吗！再说他不是跑了吗？哎呀我的乖女儿，你就别再想了，看你这小脸都瘦成什么样了，娘看着都心疼。”说着，又从下人手里端过刚熬的燕窝，给顺姬服下。
眼见看母女俩相扶着上了楼，高尔位不禁又摇了摇头。
高丽馆中，李桢怡然引逗着笼中的画眉，自顾念着，“跑了也好，他在关外是再难露头啦，那老鬼的两只臂膀全被我折了，还能兴得起什么风浪！”
朴老伯这几日的行踪尽在李桢掌握。这一切，本就是李桢谋划中最紧要一环，有他这个媒介，这对男女果然牵上了线。老伯给怀仁传递完消息，一回到馆中，便被当场按下。一番拷打逼问下，老伯吃罪不住，只得供出二人相约的细节，而他后背那一刀，正是李桢逼商秋野下的手。商秋野闭着眼，哆哆嗦嗦地一刀捅下，自此被李桢牢牢掌控在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