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晨我背起铺盖,走着山路到了县城,再做着长途客车到市里的火车站。没人知道我离开了。
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我也不会就他们趾高气昂的话跟任何人争辩。我不稀罕他们的态度,就像我现在已经不稀罕任何人对我发自愧疚的关心。
走到火车站时,我掏出手机,看见上面有17个未接电话,正翻看时又大来一个熟悉的号码,但是我依旧没接,我把手机关机,直接买了票,去了南方。
后来的十年里,我没回过家乡。
我很少生气,但是生气时做的决定,我从来没改变过。
并且我知道这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欢站在旁边仁义礼智信地教育你一番,然后用各种传神的表情告诉你有道德缺陷,心智不成熟以及人格没他完善。
既然有人喜欢自在地说任何想到的话,做任何想做的事来自在地表现出自己的个性,那我也有权利自在地表现出我的个性。
工伤的医疗费还没有着落,工资的事也还没结算。
爸因为跟工头三番五次要钱的事,似乎得罪了工头,每次发工资他都是最后一个。
工头说自己工资本人去领,爸的脸面太硬,他不想吵完架后再求着人——没错,领工资还得冲工头多少微笑着一点。工头又装作不知情,谁来要工资就给谁,没人要不发,还是工友替他去要的工钱。
我觉得赔偿的事情成功概率不大,还不如直接打消那念头,就安安分分认定自己点儿背损失了三万块。
我领了一个半月的工钱——我上“税”后剩下的,然后拿着这些钱买了火车票,在火车上一边扭头看着窗外像胶卷似的建筑物和庄稼地,心里一边想:人若是能跳出那个朝夕只为填饱肚子工作的小世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
就像我这样,背起行囊,踏上征程,找份工作。一个月工资三分之一或一半给家里,也不计较吃穿住多好,也没什么优秀待遇,也没人看好。没打算将来干个什么大事业,有时间就学习一下,没时间就工作。劳劳碌碌,糊里糊涂地一年年就过完了。
坐在鱼龙混杂的火车上,我喜欢偷偷看别人吃饭的模样,看别人张着嘴睡觉,呼吸着食物和臭汗味交织在一起的空气,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心里想着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努力挣钱。
......
我出生的使命就是帮弟妹们上大学。
弟妹上大学的使命就是让家里吃穿住变得越来越好——这就是我们的使命。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出生都带着目的来,带着使命死去,让我们出生的目的就是带上目的。
我出生的意义就是让这个被上一代人称为家的东西,吃穿住变得越来越好,这就是我的责任。
谁都没问过我想要的家。
我现在都已经习惯了这个心理逻辑。
虽说我从没要求过被生下来,并且从没要求过要有三个弟弟妹妹。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努力能让他们未来变得更好。虽然童年时常跟弟弟打架,一直都叫妹妹们滚,小学从来没关心他们磕碰死活,先填饱自己肚子就行,但我不希望他们将来像我这样,带着个使命活一辈子。
我要努力挣钱,即便再多的努力可能都填不完我们的需要,但说不定那时找到一个爱好,一个心理安慰就不会计较多少——
我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想的出神就笑了起来。
一个烫着红头发的女人抱着孩子,坐在我背后打起了电话。
她声音很大,大声说着什么:“你要再想去坐牢我也不管,我现在已经带着孩子回家了......当初嫁给你就是我蠢,有第一次教训还能他妈再遇上你这样给我第二次教训!......你干的那些勾当跟我们没关系!我跟你说......你要敢来骚扰我们我就报警!......”
她大声嚷着吸引了周围很多目光。很多人竖起耳朵听她打电话,并且视线越过我左右晃着试图看一看那女人。
听她打电话的内容,我猜她可能是嫁给或认识了一个有犯罪前科的男人,现在那男的又犯事,她就带着跟前夫的儿子离开了。
但我猜那女人很可能还会有第三次“教训”。
我朝背后望了一眼,小孩子正趴在椅背上玩闹。
是否会有一天,那个红头发女人会哭着呜咽着拉过孩子抱着她说:
“我以后的指望都落在你身上了!你一定得孝敬我、孝顺我!你看谁谁家孩子都那么那么样!”然而那小孩子并不同情。
这社会上有很多丑恶的深渊,有的人没经历过,或者装作看不见,但是那些丑恶的深渊却不停地在吃人,有的人呐喊,没人相信,反而招来一顿道德思想教育,但是深渊却从没停止过吃人。它在暗中慢慢把人吞噬掉,从没人注意过有人消失。被吃的人最后无非变成另一个深渊,开始吞噬他最爱的人。
皇帝的新装也并非只是个好笑的童话。因为我们长大成人,都学会了谎言和欺骗,我们用这两样武器尝到了甜处,并且美化了自己。为了不让一个谎言戳破,需要再捏造一个谎言并且让它流传,一个可以循环复制的、能让人出于对自己道德认可促使他放弃现实的谎言。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令人讨厌的是,那些人对你道歉之后继续干她想干的,因为她知道她需要的仅是一个道歉,告诉你我就是这么软弱,你应该体谅我。
人一生中没多少次机会能坐着火车看完世间百态,当然买硬座会更好,但是也需要路途有一段时间够你坐在那里慢慢观赏周围的人。就比如我身后那个红头发女人。一趟火车的旅行记忆可以保存很久,尤其是你发呆似的盯着别人一举一动。
火车颠簸了四个小时才到达我的目的地,腰折了在火车上睡个觉都是问题。
我下血本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到厂子,因为天突然变阴,没过多久就飘起了蒙蒙细雨,我也不认识路。
我递给师傅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地址。
到达后,好心的师傅又帮我忙把行李拎到了监控室,就是那个通常在大门旁设立的看守人员呆的办公室。临走时,师傅站在细雨里一边砰砰地合盖后备箱的门,一边扭头对我说:
“小伙子,这么年轻可别一辈子呆在这当看守哦!将来努力你还有前途!”
说完他砰地把后备箱盖上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挥挥手看着师傅开车离开。
天下着小蒙蒙雨,一个姓靳的大伯接待了我。
他帮我把行李放在看守室安顿好,告诉我他是管招聘的,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讲了讲上班要求,监控的操作,每天例行的工作顺序等等;还介绍了这厂里的布局,要了我的联系方式和身份信息,告诉我有事情到哪里找他,工资怎么算等等。
说完他就离开,各自开始忙各自的。
我以后吃喝睡觉都会在这窄小阴暗的屋子里。
靳伯告诉我,几天前待在这里的还是另一位,一个老大爷,鳏夫,在这里看了将近二十年大门,大家只知道他有个哥哥在乡下,其他一概不清楚。
我到的时候屋里一切用品都没换:墙上的挂历,钥匙串,床铺,茶叶杯,脸盆等,周围一切都是那大爷的气息,蓝条文的床单,洗的都发白发朽,还有一看就是古董的绣着鸳鸯的俗里俗气的枕巾。我可受不了待在一个死了的人的屋子里,看着周围一切都是他的物品。
也没人来替他收拾。
靳伯告诉我他的丧葬钱还是厂里先垫付的。他说的时候,用了“垫付”。他只有个七十多岁的哥哥,也没有联系方式。所以人们只是匆匆埋葬他,物品什么的也没人想多管闲事去收拾。
我奔波了一天,穿的又少,腰泛酸又疼。我也顾不上那脏床单是不是自己的,铺了张自己的床单盖上去,一个仰角倒到了床上,听着外面小雨哗哗的声音。
枕巾都已经油黑发亮,到处是头油和烟草的味道,我受不了,起身又在桌上找了沓报纸,铺在枕头上,头一挨就立马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自己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多人都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我破坏他们的和谐。我就离开,又到一个地方,看见所有门市和店面的牌子都在变换着。有个人对我说,“请进来”。我就进去了,他们在一个水泥台里养了一群大鱼。我问那人你们是干什么的,那人回答说:“我们什么也干。以前干的是肉铺,后来变成饭店,再后来变成酒吧了。再过几年它就要变成银行。这块地方圈给政府用。发展余地很大。”
再后来,我梦见自己回了家,在山坡上走着,夕阳变成了一道道波浪。庄稼地一片片金黄。我踏过金黄的庄稼地回了家。
家里爷爷奶奶都在院子里。奶奶编着筐,爷爷微笑着看着我。我说:“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认真看着人爷爷。”
爷爷说:“向光啊,赶紧过来吃饭!”
他嘻嘻哈哈地流着口水坐在院里树荫下的摇椅上。我一头雾水。奶奶一边编篮子一边说:“向光,你咋还不赶快的?”
我问我要干嘛。
奶奶说:
“你爷爷快不行了。你赶紧收拾上衣服,赶紧走吧!”说完她掉泪了。她把一个包袱放到我手里,擦了泪。我也哭了起来,问她为什么要我走。奶奶说:
“去找一个谋生的活儿!”
......
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眼角还挂着泪。
那晚我连续做了三个梦。
稀奇古怪的场景,没有连贯的事情一股脑出现在脑海里。人家都说梦有含义,可醒来后我只觉得低沉,心情很低落。我梦见自己被人追赶着,想翻上墙,却被人拽住了脚踝。
因为心情不太好,我在床上坐了十几分钟,才把脚伸下床蹬上鞋子,拿出书包里昨天买的面包放到桌上。早晨六点,我一直不习惯早早洗漱。我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某种生活方式。
那时手机尚不发达——后来我喜欢经常用手机解梦——没法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梦的含义,我并不迷信,但是很好奇。
一顿长按的汽车鸣笛在大门外响起,我正吃着昨天剩下的面包将就着当个早饭,急忙起身穿好鞋子带上帽子,拿上墙上跟挂历共享一根钉子的钥匙串,急急忙忙出去开门。我晃悠着拉开铁门,一个开着黑色奥迪的男人驶进来,经过我时瞪大了眼睛才看着我,那惊奇的表情真是——怎么说呢——像青蛙见了老鼠一样,一片庄稼地里的两种生物打招呼。
他摇下车窗来,手握着方向盘扭头死盯着我,真没见过那么没礼貌地看人的。我扭过头去把铁门关上,当做没看见他。
直到我再返回屋子后才明白他惊奇什么:
我左脸上被“印刷”了半脸报纸上的铅字。
我对着镜子细细瞅那半脸铅字,还能明显地读出些句子,“我国上半年人均GDP 增长幅度...冒着再一次欧元贬值的风险...央行上半年调控了养老金利率,从中收入人群到高收入人...我国多大省份经济状况明朗...”
看了半天,读完了所有能分辨出来的字,却突然想叹口气。印在自己脸上的东西却跟自己没丝毫关系,我心里不禁一阵阵失落。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继续啃起了面包。
吃完之后洗了把脸,水并不像北方的水那样冰冷,至少我这样觉得。我边洗脸边想着,今天肯定还会有很多人好奇地看着我,不是因为半脸铅字,而是我是个二十岁的看门的。
上班第一天,我收拾了一番床褥,把能换掉的用品都换了,这前任看门大爷是个大烟鬼,也是个大酒鬼——上代人似乎好多都如此,爸的工友和他自己就时常烟雾缭绕地坐在一起喝啤酒时按扎算。
也难怪我没出息。
他的床头柜上堆满了报纸,床下都是白酒瓶,屋里墙壁上已经被烟熏得发黄,到处都是烟草的味道——我是说,那种香甜的味道。
我把能换下来的物品都换了,打成个包袱塞到床底下,把那沓报纸铺在了床板上。屋子阴暗潮湿,我心想着等哪天它们长毛了吸够水分再扔出去。床对面还有两台电脑放着监控录像,那是靠窗的一个长桌子,电脑旁是我做饭的家当。整个小屋子也才十平米见方。
我用起了那位老大爷的收音机,若没点声音真是受不了。
厂子是个毛织厂,堆放库存,加工生产,面积将近有三亩地,四个大门口,出了屋子倒是宽敞,外面阳光也充足,然而我不幸正好占据了南门,阳光每天只是从墙壁上的一肘见方的窗户那里照射进来,连四分之一的屋子地板都照射不到,大多阳光都落在了我的房顶上的树叶上——没错,我门前还有棵槐树......
槐树底下有个绑着五颜六色布条的藤椅子,被绑在树上。那椅子上方树叶稀薄,被人修理了树枝,上午三个小时能晒会儿太阳。但不能总待在外面,屋里要时常有人盯着监控看,防着盗贼。
厂里的盗贼。
我腰间的钢板要再过两三个月才能拆,有时候在屋子里吃顿饭睡个午觉的时间,腰就会疼痛。我问过医生,说钢板是钢的不是铁的,下雨阴天也不会生锈,因此我不用担心腰疼是板子生锈了。
我得自己做饭,不过我也喜欢做饭,我用起了前任老大爷的菜锅和电磁炉。时常有厂里的大爷中午到我这来尝口饭菜,嗞的一口小酒,把我炒的一半饭菜咽进肚里,然后满意地说声谢谢继续回到岗位干活,下次再经过时也不会客套,直接说光子中午多做份饭,于是我这儿俨然又成了食堂,有人来吃我就给,没人来我就留着晚上吃剩饭。或者哪顿剩饭不够吃,我就出去买点吃的跟大爷们喝点酒。我发现哈哈大笑十分钟,腰疼就会消失。
大爷们会给我讲他们以前的职位经历,干过什么工作,见过什么样的同事,脾气秉性不同该怎么办。通常最敏感的话题就是:“光子你打算以后干什么?”
我就说:
“我现在钢板还没拆,我也不知道以后干什么,可能会去餐厅。”
大爷们就哦的一声,也不好意思再往下问。
我就只能抱愧地低下头点点头,暗示一下别再问我了。我真没想过将来做什么,想的越多失望越多。现在唯一有点希望的就是将来去餐厅干活,当个厨师,打个下手,学点手艺,狠狠心把自己几年的时光放到暗无天日烟熏火燎的狭窄的屋子里,挣上些钱,再考虑未来的工作。像妈所说的:“天天捣鼓锅碗瓢盆也能碰出金花儿来”。
我现在已经不跟她讨论任何事情了。
一个姓耿的大爷说,他的侄儿开了一家酒吧,看看我是否愿意。城市里生活在璀璨灯火下的人们,都会在半夜还在酒吧吃喝,耿大爷说工作可能有点辛苦,但是很挣钱,一个月2500元管吃住。我可以考虑去那里,给他们调菜。
我说那也要等三个月过后,等我把腰间钢板拆了,履行完我跟老板约定的三个月的工作,然后再背上行囊去下一个城市——我发现至今尚且没有一份工作能让我在一个城市落脚。我仅仅是这样背着行囊,穿梭在社会的缝隙之间。然后在这期间,我只打算每天静静地看会儿杂志和小说。
耿大爷把他侄子的联系方式给了我。奇怪又碰巧的是,第二天维子也打来电话,说若我有心思可以去给他工作。我问他,“设什么工作?”
他说:“在KTV里,前台。”
我犹豫了半分钟,想着该怎么回答。
我说:“有机会一定会去!”说完挂了电话。
脑袋里一阵惊讶。
我还没就工作的事答谢维子,也不知他的信息都是从哪得来的,只是心里隐约觉得维子很有本事,普天盖地的事他都能知道。打电话时维子的客套让我觉得他在社会上混的已经很老练。
爸总打来电话警告我,别跟维子那号人离得太近,干什么都不混黑社会,他说。我说你们就是因为曾经没接济过维子跟他爷爷,现在良心不安了!爸就一把把电话挂了,下次依旧打来电话警告我。
虽然我这样说,但的确不想投奔到维子那里。不是因为他混黑社会,而是我的经验是:越是老练越是可怕。
他们总能把话说的如蜜,并且总能安慰你,但是总是有目的。
我就决定先去耿大爷的侄子那里工作。
看守的工资不是很高,一个月1200元,自己剩600,给家里打去600。每天的工作也不算累,一天工作八小时,吃饭报销。我买了一沓杂志和小说。这三个月里我就只打算看杂志度日,没想过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