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保真
1997年春天的某一天，村里老四婶儿大清晨跑到街上呜呀呜呀地边跑边叫边骂脏话。我还在院子里扫地，把鸡粪扫起来当肥料。我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越来越响，骂的难听的话句句都不一样。奶奶从菜地里扛着锄头回来。
“谁呀，奶奶？在外面喊着自己什么被偷了。”我问。
“老四婶儿！”
“爱喊啥喊啥，偷了就偷了呗，真不嫌自己丢人！”奶奶一把把锄头撂在土地上，砰当的一声，又把灌满泥巴的鞋子脱了换了双新鞋子，洗了洗手准备做饭。
“谁偷的，奶奶？”我问。
“能有谁？”奶奶说，“老维爷爷家那孙子。”
“维保真。”奶奶说。
我没说话。我有时找他上树爬墙满村子跑。
她侧对着我，我看见她一手拿柴火烧饭，视线却只看那往上窜的火苗，她皱紧眉头，想得出神。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天早晨她烧饭一句话都没说。
就过了大概两个星期那样，村里传来老维国的死讯。人们都议论纷纷，说他也没个钱，没个亲人，只有个孙子才15岁，这丧葬钱该怎么办。后来村里大对上的支书们商量着，决定先把他埋了，这笔账记在了他孙子的名下，说将来他孙子接了他的庄稼地再还。老维国一死，人们注意力就转移到他孙子身上了，都说这爷爷都没了，可更该提防他做坏事。老四婶儿的六颗鸡蛋就是他偷的，这些账都应该记下来。没过几天，又有人传来，说他那孙子半夜卷上衣服跑了，大概是顺着山路跑了。没有留下纸条，没人看见，也没人直到他跑去哪了。人们就想，那这人都跑了，能拿来抵债的就只有庄稼地了，于是就把他们一家的一亩四分地给收了回去，奶奶说这就算这村里没他们一家的名分了
维子名叫维保真，是他爷爷给起的名字。
那半夜跑出村子的，就是他。偷人柴鸡蛋的，也是他。只有个爷爷相依为命的，也是他。
可能是因为缺少管教，维子从小就干坏事，从小就学着上树爬墙翻过大门去偷别人家东西，都是吃的，也有用的小物件。人们起初觉得他年纪小，是在恶作剧，逮住他了就吓唬他一顿并不当回事。后来发现他渐渐越发猖狂，开始真的奶奶说我要是敢偷别人东西就拿柳条把我手打肿，但她自始至终没说过让我离维子远一点。
维子大我五岁，从小他屁股后面就跟着一群仰慕崇拜他能上树爬墙的傻小子们，跟他学着怎么打架，如何上树爬墙，如何看出谁谁家墙院外的槐树能正好就我们翻到人家房顶上去，再顺着墙沿跳下去，偷人家的鸡蛋。若是晚上计划偷鸡蛋，就该琢磨好怎么对付人家的狗。
他没爸没妈，都死在车祸里了。听说他爸妈死的时候还是在外地打工，那时他只有两岁，爷爷行动不便，花钱拖了乡亲们把尸体抬回来埋了。他爷爷腿瘸是抗日战争时挨了枪子，两个腿都瘸了，只能扶着个凳子一步一步挪腾，村里每年给他点抚恤金，爷孙俩就靠抚恤金和庄稼地租金过日子。
我一直都挺喜欢“维保真”这个名字，维保真：维护主权，保卫和平，真诚善良——这是他爷爷解释的，然而维子跟自己的名字所赋予的含义截然相反。
但也或许他曾跟自己的名字同样，却渐渐把自己变得离起初的自己越来越远。
每次我在酒吧看见他出现时，想到他叫维保真，就会觉得这个穿金戴银开酒吧卖香烟偶尔拉皮条的男人，骨子里还是有个“真诚善良”的内胚。直到后来我装傻问阿勤“维哥叫什么”，阿勤回答我“维哥叫维健啊！”，我才抛弃那一想法。然后明白，他不是变了，是真的换了一个人。
人会改变，但估计没多少能像维子这样变化如此之大。而我呢，则还是那个十几年都不变的孱弱怕事又窝囊的小子，只配给打下手。维子离开村子时才十五岁，没人看见他走，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更没人在乎这个问题。村里没人真正理会他，人们都觉得一个混蛋小子终于不再偷他们粮食了。人们都当做有或没有那个人似的，极少数地谈起也是一笔带过。
直到后来，不知是谁打工回乡，告诉乡亲们维子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挣了一大笔钱，开着宝马”人们当时这样说。后来又有人回村子，说是还去给维子打工了。
我在家养病那半年，就是从他们那里要了维子的联系方式。
但乡亲们很奇怪，起先一个个打听维子是谁，后来又四处问维子现在在哪个城市，过得怎样，有没有联系方式，再后来听说维子不干正经的，是个黑 社会头目，人们又紧缩着脖子长长地“哦”一通，眼神扑朔迷 离让人猜不透。
我怀疑乡亲们不想谈他，多半也是不想谈曾经他们谁都没接济过维子一家，很少有人给他们吃的，都只会咒骂维子偷他们东西。而且我猜维子能接待我，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的地就在他们家房后，他肯定时常去那里摘菜，因为我从没见过那块地丰收。
我跟奶奶打报告，说维子家后那块菜地的土太差劲，都不结果子，浇了也没用。但是奶奶向来听了只是哼一声，下次还去浇那块地。
确实，维子偷东西很过分，他混成黑 社会也应该在意料之中。社会上只有黑 社会不论你年龄出身去接纳你，给你个“家庭”和避风港。
在那里，大家都是兄弟，有大哥吃的就不会饿着小弟。
但是果腹的食物一旦下肚，人心也就同时被收买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谁都想投奔到维子手下。
黑社会和钱这两样东西，是穷人提都不能提及的诱惑。
那简直就像是女孩们发现化妆既能让自己变得漂亮，又得到一份当模特的工作机会，大笔大笔捞钱，还能被人捧着宠着，天天听着周围人甜言蜜语的赞美。权利很诱人，可混社会的也要看着自己脚下的路，别走太远。走太远了，会发现回来的路已很难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