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我又工作了两个月，阿勤让我觉得这里才是我的家。
维子送了我套茶壶茶杯，他开我玩笑，说我生那么大气要好好喝点茶保养下自己。
他送了套紫砂壶和四个小茶杯，我一看就觉得价钱不菲。我去找了一个卖工艺品的店去问，老板说可以一千五买我的。但是我没卖。不过他好东西应该也不少，也都是别人送他的。这套茶具也是，他甚至接过手来都没拆包装，在店里遇见我就给了我。
我就又干了两个月。
每天拿着抹布擦着熟悉的吧台，凹凸的木纹和小坑，感觉这就是自己的家。
我想走的最重要一个原因是，这酒吧已经越来越不安定。警察曾来过至少五次，我没记错的话，来这里把所有人都叫在一起，把整个酒吧翻了个底朝天——阿勤说维子的什么行当和“活动”都传到了省厅里，省市里派了特警，在门口持着枪把守了整整一天时间，维子还被叫走了，但天黑时又被放了出来。
因为没有证据。
我觉得维子不是那种良心都堙没的人，他还很善良。
我想劝他离开那群人，好好经营自己行当，可我每次看见维子那老辣的神色，对我的不信任我就又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他就像一只脚在良善一只脚在堕落，无论做哪边的事，都是出于他乐意这么干。
他就乐意这么干。
这样的人估计是世上最难猜透的人。
我最后一次跟他提起我要辞职的事情，是两个月过后，其实我又不想走了，但看见一群群的警察，应该承认说是特警，恐惧坐牢让我决定离开的。我承认，要是不是坐牢，我真不觉得警察来巡查有什么可怕的——犯法我都不怕，这里是我的家。
我问他是否找好了人。
他说还没有，或者下个月就能找到。
我甚至有点心疼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坏事，让自己跟警察扯上关系！？他大哥怎么了，给人饭吃让人干活，欠的早就还清了，直接各奔东西就是！他们还想怎么样？为什么还“伺候”他们听他们发号施令每年去给他们挣来路不净的钱！？
我想把那紫砂壶给了阿勤，因为离开这里又接了维子的东西，让我心里愧疚。阿勤不要，说：
“那是维哥给你的，自然就是你的。”
我就更加愧疚。
我想哪天跟维子谈谈。
再这样下去，他早晚被带走就回不来了。他也不是真的坏，我遇见过那种坏人，是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坏的人，可毫无怜悯。
我找到个吃午饭的机会，碰巧维子在二楼翻他的文件。我就上楼去，他正急匆匆地翻着找什么，抬头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继续翻他的文件。他的神色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害怕。
我跟维子开门见山地说：
“维子，你再这样下去酒吧准要开不成了，这儿的一切都得被查。你干嘛非要每天出去跟你那群大哥们‘谈生意’呢？他们这辈子挣的钱够几辈子花了！他们难道没自己人给他们挣钱？你这样跑腿替他们挣钱又有什么好处？到最后背黑锅的是你一个人！”
维子一把把文件拍到桌子上，“滚！”他说，“老子是你大哥，你他妈敢说我的大哥，看看你的身份先学会叫声大哥再他妈来跟我说话！”
“对不起维哥。”我说。
说完他夹着文件走了。
维子一定是怕我走了之后说出去，这里一切的行当都有了个证人来当证据。我若逃跑，警察会找我，维子也会派人找我。我跑不到哪儿去。再说我也不能跑，维子对我并不坏，但是跟他干的事是两码事。
维子开始反常地接近我。他时不时在我身边露个面，亲切地称兄道弟一番。他开始让我参加他的活动，酒场，不论他去哪，都让人开车带上我。虽然到了之后我只是坐在车里，我虽不知他用意何在，却总觉得没什么好事。我只是待在车里等他，并不知道他的行踪，可隐约觉得他没干什么正儿八经的事儿。
我在想要不要跟维子说我真的要离开了。
六月份的一天。下午三点，我刚刚从店里沙发上睡醒，空调吹出来的风跟外面烤焦的路面让人一看就犯困。我坐起来扭头看着玻璃门外的大太阳天发呆。不知维子何时回来的，他从二楼下来，踩着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闻声扭过头去，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沓银行卡，右手肘夹着个黑色皮包，两只手在倒腾着数银行卡。他说：“光子，今晚你跟我参加个酒场，四点走。带上两盒烟，四个打火机，一把零钱，一把折叠刀，一个电棍”
说完他出了门。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从我身边走出去，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电棍！我愣着神看着他坐进车里，脑袋还缺氧似的嗡嗡响——他是当真？！
电棍是只有警察才能佩戴的防身武器，但是干这行当的，别人有的你也得防备。虽然犯法。可是我从来没碰过电棍，我一时不由得慌了。
我找阿勤，想让阿勤去帮我出席，但阿勤说：
“既然是维哥让你去，那就只能是你去。”
“我帮你收拾家当。”阿勤说。眼神闪烁着。
“别担心，都是惯例！不会用上的跟你说吧!”阿勤说。
我松了口气。他帮我收拾好物品，一股脑放进一个黑包里，然后教我去了怎么说话。我就像长着耳朵出气一样，根本没听他讲什么。
我糊里糊涂地盯着他收拾完，一把拎上就启程了。
脑袋像短路一样。
我糊涂地用着自己的生命，生命也糊涂地一天天敷衍着我。
那晚我跟维子去了市中心——我是说那种商业市中心——我对这社会跟个编外人差不多。我们在一个十分高档的娱乐会所的十九层房间内落了脚，紫色皮面沙发，穿黑丝袜的女人们，还有整洁的男人们......却都带着一幅冷冰冰的面孔。
一幅幅面孔冷漠又恍惚，又仿似时而亢奋，我生平还是头一次遇见那么奇怪的表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尽相同，却都给我相同的感受。
我按阿勤教我的去做，笨拙地挨个叫了声大哥，同时递过去根烟。房间内的每个人都在偷偷看我，可能是因为我真的不太像坏人，再加上白色的明亮的灯光，就是那种普通的照明用的灯光，我越发觉得尴尬。
幸好后来维子叫我坐下，叫我坐到他身后，我便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一屁股蹲了下去，把自己的黑包放在腿上。有人还越过维子看向我，证实了那不是我想多了。
同行的四个兄弟立马分散到了房间四处，哪里有女人坐到哪里，一把搂过去。
我只是坐在维子身后，旁边放着一盘切开的橙子，我伸手去拿着吃。橙子很甜。
房间的灯光突然黯淡了，我喘了口气。
上一年警察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要离开了；臭婆娘们第一次让我恶心时，我对自己说要离开了；维子被带走时，我对自己说要离开了；可现在，我依旧坐在这里，脑袋没有任何主意。
我并不知道前方发生着什么，但是这样最好。我在店里看到的不该看的肮脏下流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说实话，有时我也想让自己变得“随和”一点，随随便便地生活，不用强求委屈自己。但是每一次我想象自己也学着弟兄们花天酒地时，就会不自主地想象到坐我腿上的是亲妹妹，喝的是奶奶流的血。
每一次，每一次都这样！
我就放弃了成为他们一份子的念头。
我在维子身后吃着橙子，听着前面人群狂欢着。大声的DJ，晃眼的灯。甚至脚下的地板都在震动。
我看着前方发愣，不知不觉发现快把一盘橙子吃光了。维子拿着瓶葡萄酒和倒了半杯的酒，坐到了我身旁。
我下意识挪腾了一下。
“尝尝。”
“这次哥让你喝的可是真葡萄酒，不让你喝咱们卖的假的了。”维子笑了笑。
我端起酒来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我一口气喝完了整杯，又起身到倒了一杯。
“这酒挺好喝，没喝过这种酒。”我说。
维子笑了笑，拍拍我肩膀说，“今晚这瓶都是你的”，说完他起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