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辛康应天地动荡而生,主杀伐,平四海。只是杀孽太重,若是在人间,便是天煞孤星的命,注定无手足妻儿,一生孤苦。
战神的命格虽然是凡人不可比拟的,只是再尊贵显赫,到头来终究也只是孤家寡人一个,比那天煞孤星也好不到哪去。
辛康自幼随父征战四方,后来父神战死,母神亦随之羽化。少年挂帅,初露锋芒便威震四方。天帝说他天生便是战神的命!
后来,结交了几万年的三两知交好友竟相继携部下叛出天界,辛康便背负起讨伐叛贼的重任。
天帝说,天上地下没有人比你辛康更了解兮衡,只有你能杀了他!
没人问过他想不想,愿不愿。因他是战神,这是他的命!
打了千年,付修,匡奕……曾经把酒言欢的好友,一个个倒在自己剑下。每一次出征得胜归来,他都得藏起手刃挚友的悲恸。
还剩一个兮衡,天帝的胞弟兮衡,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的兮衡!
从今往后,他再没了能共饮的人……
而他竟然孤寂到与一棵树喝了几百年的酒,说出去怕是让人笑。
辛康赴了一场虚情假意的宴,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喝了许多醉生梦死的酒,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醒了,只有红袖暗香仍记忆犹新。
仍是一袭素色长衫,一壶好酒。辛康站在若木树下,笑着说道:“我请你喝了那么多美酒,你是不是该当面道声谢?”
若木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她越是想变身越是变不出来。
辛康遗憾的摇了摇头,不再如从前那般飞上树干。
若木见他转身以为他要走,满树的飞花洋洋洒洒落满了辛康的肩头想要将人留住。
辛康于漫天花雨中转过身来,只见几步开外一红衣女子明眸姝颜,贝齿轻启:“别走!”
辛康狡黠的笑道:“我不走,只是再不能躺在你的枝干间喝酒了,我去前面石桌那坐着!”
若木满脸羞红,也不敢正眼看辛康,脸快埋到尘埃里去了。
辛康不再逗她,在石桌前坐定,伸手变出两个酒杯,依次倒满。十分有耐心的等着若木缓缓过来坐下。
两人仿佛仍旧如从前那般,喝着沉闷的酒,并不多言,只是眼神偶尔交汇。
临别前,辛康说:“以后我叫你花曳如何?”
红袖摇曳影,暗香似春花。
若木不解的问:“你曾唤我若木……”
辛康笑着说:“若木是如松柏一般的品类,天地间每一个生灵都当有自己的名字方显特别。”
若木若有所思的低声喃喃道:“特别……”
辛康说:“天上地下,再没有比你更特别的树了!”
幼时他曾在父神的藏书中看到过若木树,青叶赤花状如伞盖,月升则花开。这几万年来,花曳是他见到的唯一一株若木树。
花曳看着辛康眼中流转的笑意,轻轻点头。
花曳已化人形百年,却还是什么也不懂。她默默无闻做了那么久的树,实在不知该如何做人。因此一直固守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鲜少在人前露面,如今也只有辛康见过她的庐山面目。
辛康征战过四方,自然见多识广。他隔三岔五过来与花曳说上一两件天上地下的趣事,花曳多只静静的听,有时看着辛康的侧颜出了神,若是被辛康发现取笑,便会羞赧得变回树装死。
她不再觉得脚下的根是束缚,因为有人愿意主动向她走来,帮她迈过她陌生、畏惧的一切。
花曳最喜欢听辛康讲凡间的事,那是与九重天完全不一样的一方天地。凡间有冷暖四季,有山花遍野,有爱恨情仇,有遗憾,有美满……
辛康才子佳人才讲了一半,忽然转过头问花曳:“花曳可曾为谁动过心?”
花曳红着脸说:“草木无心!”
辛康却说:“都说草木无心,可我觉得不对。那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都知道爱憎悲苦,只要情愫生了便也就有心了!”
花曳不知如何作答,手足无措的起身,又把自己变成了树。
辛康已见怪不怪,低声浅笑起来。
天界的战火纷纷扰扰了几千年,等哪一天尘埃落定,若她愿意,他们便一起去看一看这红尘万丈九州大地。
西风起,战鼓响,铠甲寒光,一别经年去万里。
战神辛康再次率大军踏上了征程,花曳抱着辛康走时留下的一坛凡间的女儿红,心里难受的很,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想到要很久都不能见到他,心里就堵得慌。
辛康说:“等我凯旋归来,我们再一起共饮!”
花曳伸手抚上心口,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只要情愫生了便也就有心了!
花曳眼含热泪,跌跌撞撞的追了出去。
这一仗出乎所有人意料,打了三百年还未结束。战神辛康与天帝胞弟兮衡前后交锋百余次,胜负难分。从南荒一直打到了西荒,最后以不咸山为楚河汉界,两军对垒。
诚如天帝所言,辛康是最了解兮衡的人。同样,兮衡亦是最了解辛康的人。
那日花曳鼓足勇气跨出了南天门,一路追着大军而去,等遥遥看到战神旗随风飘摇时,她已冷静下来。虽然迫切想让辛康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大战在即,也不想让辛康分心。于是便换下红装,努力克服对陌生环境的惶恐,在大军后勤做了一名杂役兵。
只要能远远看到他,确定他好好的,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西荒四时宜人,之前很多神族栖居在此,如今受战火影响纷纷外迁。不咸山虽草木丰茂,却有种飞霜凋敝之颓势,林中鸟兽皆已逃散,连流萤都没剩几只。
营帐中的烛火映照出里面幢幢的人身影,或站或坐。
等夜深人静,帐中人熄灯而眠后,突然外面火光四起喊声震天。不出所料,又是敌军来夜袭了。
谁也不知哪一战就会是最后一战。
便把每一战都当成最后一战罢。
辛康召来飞流剑升到半空,与兮衡遥相对立。打了这么久,双方主帅还是第一次正面交锋。
当年兮衡叛逃之前,从未与辛康透漏过半分。他鼓动了付修,匡奕随他一起离开,却从未找过他。可能就是因为太了解,知道以他的秉性定然会加以规劝。
昔日老友再见,一时无话。
辛康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又觉得没有什么意义了。
不管答案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
兮衡先笑着开口,如老友叙旧一般:“正卿,好久不见!”
正卿是辛康的表字,曾经他们几个上古神胄学着凡间男子那般,各自给自己取了字,以示风雅。
如今再听到这久违的称呼,仿如隔世。
辛康眸光深邃的回道:“子深,好久不见!”
“子深”正是兮衡的字。
兮衡说:“以前你我切磋从来都是不分胜负,看来今日必须要有人输了!”
辛康握紧了手中的剑,沉声说道:“从来都是邪不胜正!”
兮衡嗤笑一声说道:“正卿,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啊!这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善恶?正可为邪,邪亦可为正!等我功成名就时,正邪便由我说了算!”
辛康说:“只怕不会有那么一天!”
说完,两道身影如疾风般缠斗在了一起,兵刃相交,刀光剑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
这一仗连打了七日,打得山河失色,大地震颤,破晓时金乌的万丈霞光再也洒不到不咸山,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士兵的尸体,他们再也回不去故土,永远的埋骨他乡。
空中打斗的两人,渐渐分出了高下。辛康寻了个破绽,一剑刺中了兮衡的肩头。
兮衡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直指自己咽喉的飞流剑,嘴角扯出了一抹邪笑。
暗处,一支冷箭朝着毫无防备的辛康射了过去,在即将射中时,却被人挡了下来。
辛康转过头去,就看到花曳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胸口深色的战衣被血浸染了一大片。头盔不知何时脱落,一头长发随风飘散,才教人看清这个瘦弱的小兵原是个女娇娥。
在花曳坠下去之前,辛康赶忙抱住了她。
兮衡啧啧说道:“正卿,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红颜知己?”
辛康眼中怒火中烧,愤愤地说:“你竟然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兮衡冷笑着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辛康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既心疼又自责,她竟然悄悄跟到了军营,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没有发现?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一路是怎么熬过来的?
临行前天帝对他说了四个字,就地正法。
他当时还觉得太过决绝,所以处处手下留情,想留兮衡一命。如今看来是自己错了,那人再不是以前的兮衡了!
辛康对花曳耳语道:“我让人送你回九重天,等我!”
花曳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扶着自己的手将一股暖流送进了自己体内,胸口也没那么疼了。
辛康召来手下神官:“若风,即刻把她送去兜率宫,请老君医治!”
若风领命,没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辛康重新提剑指着兮衡,眼里只有寒意。
兮衡惋惜的说:“不知你那红颜知己能不能撑到你回去……忘了告诉你了,那箭头淬了毒,曰‘蝶梦’。原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因此无解。中毒者不会有什么痛苦,只是会一直沉睡不醒,最后在无尽的美梦中死去!”
辛康不知兮衡说的是真是假,若只是想扰乱他的心神,那么对方已经做到了。
辛康也不多言,挥剑而出,往日的情分,被这一箭击得烟消云散。
兮衡勉力招架,节节败退。
暗处又射出两只毒箭,辛康早有防备,剑一挑,将毒箭原路射了回去让那人自食其果。
兮衡满身是伤,看着辛康慢慢逼近。
“束手就擒吧,兮衡!”
兮衡看着脚下所剩无多的部下,仰天大笑:“辛康,你若真的了解我,便知我宁为玉碎!我不后悔走到这一步,便是死,也要让这里所有人为我陪葬!”
辛康意识到他要干什么,赶忙上前阻止,却被兮衡所起的死咒挡住了。
兮衡双目赤红,眼角血泪如注,口中大声念道:“我父神嫡子兮衡,今以元神为祭,叫少昊所统天界永无宁日,西荒所有生灵皆为我陪葬!”
兮衡疯了!
战场上所有的将士来不及反应,便都化作了灰烬,消散在西荒的凉风中。
辛康亦是,被兮衡自爆元神的白光吞噬。
战神的宿命便是战死沙场,如他父神那般。他以前觉得无所谓,可现在他不想认命,有个人还在九重天等着他回去……
花曳被送到兜率宫后,老君只能以药石尽力压制“蝶梦”之毒。在短暂的苏醒之后,听闻了辛康战死的消息,花曳怎么也不愿相信。她犹记得不久前辛康亲口在她耳畔说让她等他的,他从不失信!
花曳受毒牵制,无法离开九重天仙泽的滋养,便化作树等在原地,如曾经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那般,只是这一次,她永远也等不到那个人了。
但在长久沉睡的梦中,他们一直在一起,从未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