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音选择这个周末回一趟家，她已经因为要赶功课，在学校待了好几周。确切地说，从她入学以后，她就没有回来过——姆妈告诉她家里来了新的小时工，她不放心，才要亲眼看一看。来自外地的小保姆，她内心是介怀的，必须要是老实本分的才行。             

上海的秋天很短，甜甜的桂花香之后，入冬的气息就来了。诗音一身知性风的女式西服，外面披一件小香款的外套，脚下平跟镶钻的银色高跟鞋——她就是很会打扮自己的那种女生，冬天也显得很窈窕，有一种无形的魅力。  

“姆妈，我回来了，脚痛，快点快点，”也只有在娘家，她才会卸下自己女强人的装束，彻底释放，也会撇撇嘴撒娇，“帮我找双软点的拖鞋。”

“大姐，你的拖鞋，东西给我吧！”婉心在灶台上炖着双皮奶，香味儿十足，听说刘爷爷刘奶奶的宝贝女儿今天回来，十分谦恭地跑去开门，“我是新来的小时工婉心，我来了快一周了，今天第一次见到您。”她看着举止优雅的诗音，觉得比照片上更有气质和韵味，也许这就是上海女人的味道吧。

诗音也好奇地打量着婉心，圆圆的脸庞，眉眼之间已经没有了明显的庸俗感，感觉在上海待过一段时日了。穿着不时髦却无什么大错，马海毛的淡紫色套衫洗得干净芳香，简单绑起的马尾不杂乱，对她的问候也礼貌得当——这是诗音满意的地方，她不喜欢脏兮兮、咋咋呼呼的阿姨。

“姆妈的宝贝闺女，你可回来了，”刘奶奶喜笑颜开，一颠一颠地从橱柜里拿出一碗桂圆莲子茶，“来，喝这个暖暖胃，婉心刚煮好的。”

“味道不错嘛。婉心，你很擅长茶和糕点呢，”诗音喝了一口，啧啧称赞，她从前工作的关系经常应酬，对好吃的东西格外敏感，“你之前有专门学过吗？”

“嗯，有的，专门学习过两年，有初级面点师的证书，”婉心又把双皮奶端上来，给诗音的加上蓝莓酱，给刘奶奶那份加上核桃仁，“后来我也在蛋糕店边学边做，现在开始自己接一些甜品单，也算是微创业吧。”她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听刘奶奶说，诗音姐是年薪百万的职场精英，现在又是G大的博士，我这点和您比起来实在是小打小闹。”

“你听说的还不少嘛，你的微创业收入还可以吗？”诗音随口接着问道。婉心称赞她，诗音并不会多么高兴，反过来她想知道这个婉心什么底细。

“嗯，还好，每天固定有一二百的收入。我早上在小区里卖自己的手工蛋糕，有时候也做一些手工蛋糕订制，能保证日常的生活。”婉心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她没说错，她账户里的钱现在虽然不多，却也稳中有升。

“那你为什么还来我们家做小时工？”诗音停下了搅动双皮奶的汤勺，她甩了甩头发，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像办公室面试那样看着婉心，“我们家需要一个长期稳定的小时工，但是你在微创业，你倒是很有想法的那种人嘛？那你之后怎么打算的？”

她已经听明白了，婉心是一个专业的蛋糕师。那她就应该在甜品店里，或者在私人工作室里，她选择做上门家政，诗音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蛋糕师怎么也可以算一个手艺人，纯家政阿姨的话，做事认真就可以了，还真有人愿意在职业规划上走下坡路吗？

婉心整个人站在那里，额头有些微微冒汗，刘家是她目前唯一可以放下戒心的地方，刘爷爷刘奶奶敦厚温良。她以为诗音姐也是这样，才和盘托出，想不到诗音姐怀疑她的稳定性——她现在刚刚开始有起色，她不可以再一次失去生活的底气。一时间，她站在那里嗫喏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诗音，不会的，人家婉心做得很好的，我们也签了协议，”刘爷爷见气氛有点尴尬，主动过来打圆场，“我们喜欢吃甜品，婉心暂时又做不了全职的工作，你别拿你工作的那套来吓唬这个小姑娘，现在这样不是蛮好嘛？”

“诗音姐，我至少会做满2年的，我家务能力也可以的，我在家里经常做的。我做得过来的，我卖手工蛋糕只是早上，下午我都会在这里。晚上做点自己家里的家务，我保证我都会安排好的。”

刘爷爷的帮衬让婉心暂缓了压力，她赶忙跟诗音做保证，她真的挺喜欢在这里工作的，一边赚钱一边可以把烘焙技能练得炉火纯青。婉心如今做的甜品，是根据老上海人的口味做改良，刘爷爷刘奶奶又能第一时间给到建议，这对她以后上新品也有帮助。   

“奥，原来是这样，你还要照顾家，那你结婚多久了？”诗音尝了一口双皮奶，“你的甜品也做得不错，你如果有备孕打算要提前和我们说，方便我们找新的小时工。我爸爸妈妈不能离了人照顾的。”

“我，我还没结婚，暂时也不会有结婚生孩子的打算的。”婉心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了，其实诗音的询问都是作为“雇主方”正常的要求，不知为什么，婉心却生出了诸多的不快。今天诗音来之前，刘奶奶还和她唠嗑，说诗音姐多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此刻她感到的却是一阵“刻薄”。

“姑娘，想着自己做事业呀？真是有志气！你要开微店的话，奶奶一句话的事儿，我们家诗音肯定愿意帮你的，她做设计很好的。”刘奶奶这样信心满满地打过包票。

可现在婉心已经觉得诗音为人亲切这件事，恐怕是刘奶奶对自家闺女的偏爱了。婉心承认，诗音是个漂亮动人的上海女人，但在“通情达理”这一点上，她觉得有隔阂。或许是因为，诗音的每一个问题都无意中戳中了她的痛点吧。    

诗音看着婉心窘迫的样子，之前对她整洁大方干脆利索的好印象也减退了几分。她一向喜欢光明坦荡，讨厌支支吾吾。这是她多年的工作习惯，也是她为人处世的风格。她不在家的时候只有婉心会陪着父母，她需要一个诚实的保姆，婉心的吞吞吐吐让她怀疑。她父母从来都善良大方，诗音担心这个会做得一手好甜品的保姆会安什么坏心，她要看一眼合同，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你住如宏公寓？你确定？”诗音逐字逐句地看着，忽然对合同上的地址生出一丝狐疑。如宏公寓在如新公寓旁边，也是老上海的旧宅，因为地段的关系加上住过历史名人的缘故，房租并不会便宜——如果婉心住得起如宏公寓，她的工作根本不应该是小时工，这样甚至负担不起租金。

“嗯，我和三个小姐妹合租的，”婉心的手心也开始阵阵冒汗，陆阿姨女儿嫁在如宏公寓，婉心跟陆阿姨说过她不想郭超知道她在外面做小时工的事情，好心的陆阿姨就给了她女儿家的地址，“我们一人一间，分摊房租，一个月租金两千块钱。”

她实在佩服诗音的聪慧和敏锐，好像能把她的秘密都炸出来，但不告诉刘家她住在如新公寓是她最后的铠甲——和郭超的那个家，在精神上已经越来越不属于她了。 

诗音觉得暗自好笑，如宏公寓是很特别的，比起如新公寓还远远甩一个档次，一个月租金绝对不可能是两千。她一定是当自己是在普通的合租屋胡乱估算的。真的无法明白她这样处心积虑地撒谎是为了掩盖什么，但诗音的不信任感又增加了几分。

诗音冷冷地瞟了婉心一眼，瞟得婉心有脚底发毛的感觉。她不明白刚才还表面上和她有说有笑的诗音又觉察到了什么，现在几乎要对她黑面了。    

“诗音，乖囡，”刘奶奶又端来一碗血糯米粥，全然不顾诗音和婉心有些僵持的气场，“这个也是婉心煮的，她真是一学就会，有些上海的名点我说了一次她就会做了，你尝尝看。”

血糯米粥是诗音的最爱，她从小就喜欢这股又香又糯的味道，难能可贵的是，这碗粥没有加很多的冰糖。想必是她姆妈悉心指点的结果，不过倘若这保姆一次学会的话，的确在这方面颇有天赋。

可惜的是，除了房租价格，婉心说她和小姐妹一人一间住在如宏公寓，也真的是扯谎——如宏公寓只有一居室二居室和三居室，并且不允许私房改造。婉心却说自己住四居室，这让诗音对她又多了一分反感。她猜婉心是和男朋友住在一起的，不管是哪里的男人，能同居在如宏公寓说明经济状况不错，但这个女人又出来做小时工——遮遮掩掩，充满了神秘感。

“好吃吧？姆妈跟你说，婉心不容易，她想弄个微店，”刘奶奶搂着诗音的肩膀说，“婉心每天来干活可勤快了，做的甜品也好吃，你有空帮她设计一下？”刘奶奶承诺婉心的，于是开始给诗音吹风。她知道诗音的设计费不便宜，但帮婉心弄这么个“小生意”，还不是信手拈来？她觉得诗音一定会答应的。

“大姐，”婉心鼓足勇气，又盛了一碗血糯米粥递给诗音，“我一定尽力照顾好刘爷爷和刘奶奶，如果您能帮我设计微店的话，我，我……”此时的婉心毕恭毕敬着，又不知该怎样往下讲。她想说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照顾刘爷爷刘奶奶，但她又感到诗音并不会多么领情。

的确，如果有一个微店，她就能大量接单，她与郭超之间的问题就能尽快解决。是刘爷爷刘奶奶爽快地答应了会帮她，说诗音姐那里也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她明明又变得胆怯起来，因为她看到诗音的眼神里，有极其不屑的味道。       

“爸，妈，给你们带的全棉内衣今年冬天要记得穿，高丽参也尽快吃，”诗音捋了捋发梢，手腕上的潘多拉手链煞是好看，作为一个什么都靠自己买得起的女生，她顶讨厌想方设法利用别人的作风，“我得走了，学校里还是挺忙的，这个小阿姨你们现在先用着，圣诞节有假期的话我再回来看你们。”诗音说的是“这个小阿姨先用着”，然而刘奶奶的建议她压个儿没搭话。

她头都没回，正眼都不再看婉心，满口谎言还骗她爸妈做说客，要她一个名设计师为这个婉心做设计？——真是好大的一盘棋啊！诗音想过了，决定一旦物色到合适的保姆，就要换了她：会做一手好甜品，却不诚实且功利心——诗音如此相信自己的感受，她并没有看到婉心沮丧的眼神。       

婉心的确是沮丧的，她站在屋子的阴影里收拾碗和杯子，她眼角开始有湿润的感觉，却尽量不能让刘爷爷刘奶奶看出来。她没有想到诗音是这样的，她联想到G大的女博士大概都是这么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那个郭超的前妻，或许也是这样爱搭不理的插在她和郭超之间收放自如。婉心想到这里，虽然她已经不爱郭超了，但那种被侵犯、气恼的感觉又加深了。

她的甜品微店只能再想别的办法，当下的困难是千万要保住她在刘家的这份工作，她还有未来的计划要实现。她觉得生活刚对她露出笑脸，又给了她一份艰难，但是她不怕。实在万不得已诗音要赶她走的话，她去求求诗音也行，跟她坦白自己的故事也行。她们虽然生活的圈子天差地别，诗音总不至于把她逼入绝境——作为G大的女博士，比自己优秀那么多，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