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人一语道破出处,怀仁无比吃惊,他是如何知晓自己的来路?
老人又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打探你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没想到今天自己上门来了!真是山水有相逢啊!”
怀仁更是满脑雾水。
老人又说:“你娘叫叶玲儿,你爹叫贺安节,你外公是江南鼎鼎大名的叶继武,我说的没错吧!”
怀仁惊问:“您是如何知晓?”
老人感慨道:“怀仁啊,怀仁,一晃你都这么大了!”说完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叹道:“岁月真是不饶人啊。我都老了,你岂能还是小时候那可人模样!你能否忆起,当年你和你娘是怎么到的关外?”
怀仁被一语点醒。幼年那段经历,在心中不可磨灭。那独臂大伯为了护送她娘俩,命丧在追兵的箭下。到了山东,娘又找到了一位义士。他收容了娘俩,又亲自送母子漂洋过海。眼前这个老人,应该就是当年护送他们母子的那个义士!
“莫非您就是…”怀仁眼眶已湿润。
老人笑道:“当年为了完成我结义兄弟刘勇的遗愿,我和弟兄们也豁出去了,一直把你们母子送到金州。我在关外不敢逗留,我这脑袋,在当时也值上千两银子呐!不知道你娘亲可好?后来寻到你爹没有啊?”
怀仁胸中一热,扑通跪在恩人身前,回想起当年的境遇,怀仁不能自已,泪水夺眶而出。
得知叶玲儿已逝,老人一拳击在案上,骂道:“都怪这该死的世道!鞑子进关后,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若世道太平,谁愿意做这个营生!”
老人便是刘勇的兄弟,山东义军首领霍阿民。当年他为完成好兄弟的遗愿,一路护送母子到关外。回山东后,又带领义军转战于胶东一带,郑成功兵败南京后,清军对山东义军多次围剿,义师屡遭重创。他只得带着一票兄弟,又退回海上,做了海盗。这些年来,就在海上漂泊,辗转于群岛之间,横冲直撞,倒也快活。
故人重逢,万般感慨。从霍阿民处得知,白天那女子是他的女儿黑丫,大名霍一梅。随着年事渐高,他感觉体况大不如前,便萌生退隐之意,图个晚年清闲。便让女儿代为当家,孙盛辅佐,自己则屈居幕后。
霍一梅将今日之事与父亲禀报,霍阿民得知来人是受黄腊所遣,将女儿骂了一番:“怎能如此慢怠人家!”后又听到来者姓名,他当即被一口黄烟呛了嗓子,边咳嗽边从榻上跳了起来,忙差人把怀仁提来相见。
在恩公面前,怀仁不再隐瞒,告知黄腊即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爹贺安节。
霍阿民听后一屁股坐在椅上,口中不住地念叨:“黄腊就是贺安节,贺安节就是黄腊?”
怀仁说道:“正是。我爹多年潜藏,时刻担心清廷的搜捕,哪敢以本名示人?”
霍阿民又呆坐半晌,猛抽了自己一嘴巴,后又猛锤胸口,苦痛难掩:“我怎么这么蠢!真是天地弄人!造化弄人啊!”
怀仁迷惑不解:“伯父何故若此?”
霍阿民抹了把眼角,和怀仁讲诉了与黄腊结识的经过。
当年,他和弟兄驾舟送母子俩去往金州。海上颠簸了一天,不觉已天色渐晚。见对面漂来一艘小船,远看上面好似空无一人。他顿觉奇怪,待划到近处时,见船里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他忙泊船跳入小舟,见那人口唇龟裂,腿上伤口溃烂,旁边放有一根树棍。一摸口鼻,见还有一息尚存,他忙回船取了些淡水来,给其灌下,那人方幽幽转醒过来,弱弱道:“我已在海上漂了数天了,可否有吃的?”
听到此处,怀仁顿觉脑中响起了一声闷雷,颤声问道:“当时我和我娘不也在船上?”
又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霍阿民说道:“当时海上颠簸,你不堪折腾,上吐下泻,不住哭闹。你娘给你擦拭过后,抱你在怀中,拍你入睡。她见我回船找吃的要救人,忙腾出手掏了一块炊饼给我,那是我给你俩备在路上吃的口粮。
“天呐!”
霍阿民又继续说道:“那人吞咽了炊饼,恢复了些生气。他说是从关外逃出来的,他偷了条渔船去渡这一片汪洋,却不善操舟,海中遇上飓风涡流,已经漂了三天三夜了。白天酷晒难耐,晚上寒冷异常,他又饥又渴,本以为要葬身这大海之中。他问我尊姓大名,将来好作报答。我哪会图他这个,但见他言辞恳切,便如实以告。
因为还要送你们娘俩,我不敢多耽搁。给他简单清理了疮口,留了些食物和淡水,还送他点盘缠,便载着你和你娘向金州去了…”
怀仁止不住地流泪,默默地听霍阿民慢慢地道来。
“举手之劳而已。咱端海上这碗饭的,谁遇到这样的事会袖手旁观?将你娘俩送到金州,我们就回来了,此后就带领兄弟安心做我的‘生意’。慢慢地,我也就把这事淡忘了。
谁想就在三年前,有渔人给我捎来一封书信。上面写道:‘救命之恩,永生难忘。今以整船参貂东珠奉上,难抵君当年一飨食一瓢饮…黄腊稽首。’我努力回想,才再忆起那段陈年旧事。
他信中还告知,现在已身为参帮之主。并将他与那朝鲜人的事都与我尽数道来。说他们有一船参货正要通过海上运往关内,并约定劫得财货后,折成银两后各得其半,他那一半将留作在关外招募义军抗清的资饷。
没想到当年无意中所救之人与我竟是同道。我岂有不支持之理?莫说自己能留一半,就是全捐给他去反那满清鞑子又能怎样!我当即欣然应允。按他提供的时间线索,派人在海上堵截。果然没费多少周折便将船截获。现在,这些货品早已变卖成现银,足有四五千两呐。他的那半我一直分文未动封存起来,只等他日后来取。如今你来的正好,这些钱本就是你们的。”
怀仁听罢,已不能自持,只听霍阿民惋叹:“千古遗憾,千古遗憾啊!谁会料想,竟然会有这等巧事!若早知道他就是你爹,我说死也要把他抱回船上,你们一家人也不必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
怀仁痛恨自己,当年若不是闹觉,母亲就不用哄自己,说不定会跟着探身船外,没准就会认出父亲,一家就会团聚。哪成想,一家人竟如此擦肩而过,父母历尽千辛万苦,相互追寻,却终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霍阿民反过来安慰道:“你大可不必责怪自己,当时你尚年幼,此乃天意!当年正是你娘的那块炊饼,救了你爹的性命,你和你娘也不枉此行千里万里。在你们命里终将错过之时,还能以如此方式作别,这是莫大的缘分!这样想来,上天是何等垂青这对苦命的眷侣!”
两人正说话间,房门被推开。来者正是霍一梅,身后还跟着那个二头领。孙盛耷拉着脑袋,一脸不自在。霍一梅刚踏进门槛就笑着说道:“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小男孩啊,没想到长大了仍是被我欺负!你还记得我不?”说完又咯咯直笑。
怀仁之窘迫丝毫不逊于孙盛。他依稀忆起,当年,与母亲寄宿在霍家时,确实有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小黑丫头,两人还曾一起玩耍。只是时隔这么多年,早已淡忘。
霍阿民笑道:“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不打不相识。今后都是自家人!”转而对女儿说:“还愣着做什么,看你给人家伤的,还不快给仁儿包扎伤口!”
霍一梅早带了金疮药,亲手给怀仁包扎。好在她手下留情,伤势并无大碍。
她早命人置备了酒席,就在这茅屋里,老少四人把酒话旧。这岛上,山雉獐狍繁多,又面朝大海,不乏珍馐佳肴,看来这海盗的日子,真是逍遥。怀仁想起渔夫和呼荣还在关着,便恳请父女将他们放出来好生招待,自不在话下。
霍一梅一劲儿地给怀仁夹菜,还一边数落孙盛,说他小家子气。孙盛无奈地强作一副笑脸。怀仁看得出,孙盛很喜欢黑丫,而黑丫对他投来的殷勤,却不以为意。
当得知怀仁此行正是遭李桢陷害,霍阿民道:“我倒是想会会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要是落到我的手里,我定将他开膛破肚,看看他到底长着怎样的一颗黑心!你就安心在岛上呆着吧,在我这儿,谁也不敢动你。等时局安稳了些,再载你和银钱回去。”
霍一梅眉飞色舞道:“爹,想必他不留下也不成了。我俩有赌约在先,他现在已是我的奴隶,至少要服侍我满一年呢。”又转向怀仁道:“你说话可不能不作数哦。”
怀仁一口酒刚要入肚,便被呛住,不住地咳嗽。霍阿民骂道:“滚蛋!你个死丫头,都给你惯坏了,人家看你是女流,故意让你。一个姑娘家,整天就知道舞枪弄剑,也不知道害臊。”
霍一梅冲爹爹做了个鬼脸:“一天就知道说我,我若没这身武艺,又怎能服众?又怎么接你的这堆烂摊子?”刚才在群盗面前,还是一副匪首的威严,而在爹爹面前倒像个顽皮的小姑娘。
霍阿民不再理会她,宽慰怀仁道:“别和她一般见识,她打小就跟着我走南闯北,海上四处漂泊,匪气倒是学了不少。以后,你们要相互帮衬啊。”
霍一梅大咧咧地问怀仁:“很抱歉伤了你,现在还疼吗?”
霍阿民道:“这还像句人话。”
怀仁只觉脸上阵阵发热,“姑娘枪术高超,在下输的心服口服,受这点小伤,并无大碍。”
霍一梅有些不解问道:“刚才看你的剑法,有些似曾相识。不知是得谁所授?”
怀仁道:“没人传授我剑法,只是承蒙一前辈赠予一簿剑谱,我照猫画虎,却始终未得其中精髓。说来惭愧。”
霍一梅睁大了眼睛: “靠着剑谱就能自悟到如此境地,足见你天性之高。不知那剑谱是什么名字?”
“《天元神剑》。不瞒你说,这剑谱只有半册,是薄残谱。”怀仁道。
“啊!”霍一梅惊呼一声,“这就难怪了!”
怀仁更是不解。霍一梅也不答话,放下杯筷,兀自跑了出去。过了好一会才回来,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册子,摆到怀仁眼前。
册上赫然写着:天元神剑,(上)。
“上半簿怎么会在你这里?”怀仁万分惊奇。
“这说来话长。我且问你,你的那本是否从祁家六公子处得来?”
“对啊!”
“这就是了,我果然没有猜错,那你可知道这薄剑谱的来历?”
怀仁照葫芦画瓢练了多年,却真的不知这簿剑谱的出处,只知道班孙叔叔临行前赠予自己,必是极为珍贵,因而倍加爱惜。今天被忽然这么一问,倒答不上来。
霍一梅又将此谱的出处和事情的来龙一一道来。
她这半簿残谱就是从其授业恩师翁慧生所赠!那年翁慧生与魏耕在台州被清军俘获。后被判为同党,被遣戍到尚阳堡。他一直心系江南老家,在尚阳堡呆了五年后,终于决定逃离这块寒苦之地。他一身绝世武功,想要逃离易如反掌,他从抚顺渡船去往胶东。哪知半途,海上忽起台风,大浪将小船掀翻,他落入海里,呛了几口咸水后,昏了过去,后被潮汐冲到岸边。恰被渔民发现,便将其救起送到霍阿民处。
霍阿民得知他是通海义士,心生敬仰,又见他一身好武艺,有意留他入伙,许其为二当家。可翁铁枪却心不在此,婉谢了霍的好意,为报答搭救之恩,决定在岛上驻留一年,教授其爱女黑丫武艺。
黑丫打小就喜欢舞刀弄枪,苦于没有名师指点。现在有了这个严师指教,倍加珍惜,日夜勤学苦练,学艺大进。翁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相授,见黑丫的枪法日益精湛,深得自己精髓,这才告别霍氏父女,欣然离去。
临行前,他把剑谱赠予黑丫:“你现在的枪法应是独步齐鲁。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簿剑谱,乃是上古剑术名家所创,你要勤加参悟,方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黑丫对怀仁说:“恩师生性孤僻桀骜,他生平最钦佩的只有祁六公子一人,更将其视为今生唯一敌手。他曾说过,自己一生研习枪术,心无旁骛,才能有今天这般造诣。而六公子涉猎甚广,诗词乐律,无不登峰造极。若是他一心研习武学的话,那更将是天下无敌。”
怀仁曾在叔伯那里,听过一些有关翁铁枪的事迹。此人虽贪恋钱财,但却恪守行事准则,也算是光明磊落。虽其志本不在抗清,但在大义面前,能挺身做出这样的壮举,终不失为一代大侠。六公子对其也赞赏有加,更常为自己以那剑谱作饵,而连累了翁铁枪锒铛入狱,惨遭流徙而心怀歉疚。
黑丫道:“师傅后来常以被人拥为通海义士而自豪。这半薄剑谱也是六公子所赠,他对这簿剑谱也是反复琢磨,专攻破解之法,以期有一天能回去与他一决高下,并将此视为今生最大宿愿。因而,他所传授予我的,大都是对于剑法的破解之术。他时常惋叹,可惜手中这谱只有半册,即便这半册,也是受之有愧。据我所知,六公子已然仙逝,而恩师他老人家也于去年正寝。
你虽未得六公子亲授,但他能将这宝贵之物赠你,足见他对你的厚望。这样说来,六公子也算是你的启蒙恩师。今日我就把这上半簿剑谱转赠与你,也算是了却了家师的一份心愿。”
怀仁恭敬地双手接过,翻开一看,残旧的页面里,有被水浸过的痕迹,显得更加破旧。字迹和图谱已有些模糊,却不难辨认。
霍阿民抚掌大笑道:“妙哉,妙哉!不知铁枪兄是否圆了他的宿愿,与六公子一决雌雄。但今日,二者传人再度枪剑竞技,不打不相识,二位大侠若在天有灵,定当无比欣慰。”
瞥见怀仁又面有愧色,霍阿民说道:“你虽有半册剑谱,但终未得高人亲身指点,只靠自行参悟,就已这般了得,若日后勤加专研,以你的天资,定能青出于蓝。”
在怀仁的恳请下,霍阿民爽快地答应放呼荣回去:“真是和你娘一样,一副好心肠。”
临别时,怀仁亲自将渔夫和呼荣送到海边。渔夫对呼荣笑道:“你真没说错,怀仁果然被人留在这里压寨,咱俩可就没这福分喽!”
呼荣斜了一眼渔夫,对怀仁抱拳道:“兄弟,咱们后会有期,希望日后不会在此等境况下相会。”
怀仁深知他此言所指,目送着小船扬帆渐远。
往后的日子,怀仁就在岛上住了下来。相处久了,发觉海盗也与常人无异,他们多是胶东一带沿海居民,有的携家带口在岛上生活。他们纪律严明,从不惊扰乡亲,凡作奸犯科之徒,则当众斩首,绝不姑息,因而深受沿岸居民拥戴。
对于海上运送粮食、药材、皮货等物资的商船,只要缴纳足额供银,便赏一面骷髅旗帜,查验后便可通行,但凡查有私运山参的货船,则尽数收缴,船只尽毁。
霍一梅就坐镇在营盘里,打理大小事宜。孙盛常领大小头目出海,一去就是好几天,回来总有斩获。分得钱财后,便聚到一块儿大肆吃喝。怀仁慢慢发觉,孙盛虽是骄横粗鲁,心肠却不坏,只是每见自己与黑丫在一起,便泛出明显醋意。
霍阿民见女儿渐已上道,便安心颐养天年,时而岸边垂钓,有时和怀仁下棋消遣,落得个逍遥自在,只是咳嗽得一天比一天厉害。
怀仁在岛上有了大把时间,常拿出那上册剑谱,反复研练,有不解处,便去请教黑丫。其上所载内容,令他眼界大开。
这天,他又在海边练剑,刚使出谱中那势“抱月探海”,扭身之际,一杆长枪倏地搠来,黑丫不知何时已窜到近前。刀枪相碰,怀仁与她对练了起来。
怀仁已使出浑身解数,还是败下阵来,他懊恼地把剑插入土中,“怎么还是不得要领!”
黑丫正色道:“恩师曾说过,这剑谱上册乃是根基,偏于防守,猜想下部是进攻诀窍,两部娴熟合一,方是精妙所在。你从前直接从下部练起,就好比空中楼阁。”
“此话有理!”怀仁被一语点醒,却仍有些不解,“在你之前,也遇一绝顶高手,刀法刁钻古怪,其势如迅雷,就如同接你长缨,总令我疲于奔命,为何我总是快不过他?”
黑丫一笑,“不是你不够快,而是不会慢下来而已!”
怀仁更是满脑雾水。
黑丫道:“剑法之精妙,并不贵在那一招半式,此剑谱,是为了熟读剑理,是以能洞察先机。”
怀仁道:“记得马爷爷教我习拳时,好像也说过这个道理,没想到天下武学都是相通!”
“而你呀,一味地兵来将挡,料不准人家刃从何来,直到快劈到你脑门上才会躲、才会挡,不被人牵住鼻子才怪!师傅说过,刀兵贵在探明对手意图,是以能后发而先至。当年他和六公子曾互视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谁也不敢贸然出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怀仁当即茅塞顿开,道:“原来如此!今天总算涨了见识,若没有你指点,我还如同瞎子摸象。”怀仁对黑丫的一番见地钦佩得五体投地,说笑着作势欲拜,“师傅!”
黑丫一把将他推开,笑道:“谁稀罕收你这个破徒弟!你若是认了我这师傅,那六公子可是吃了大亏啦!别忘了,你永远是我的奴隶。”说着便抿着嘴跑开。
怀仁看着黑丫远去的身影,思绪不觉又飞回到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