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应了一句古话:冤家路窄。
玄堂立马回头,一眼便看到那个赤发披肩的妖僧,夹着赛臂儿粗的浑铁月牙铲,堆起两腮的横肉,瞪着一双田螺眼,朝他似同情又似嘲弄地微微笑着。
玄堂正惊骇着,却见一旁的孟君吟秀眉一蹙,神色愁苦道:“禅师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是成都人,去城中科考。谁知这考了五年都未曾中过一回,昨日放榜仍是不第,心中便有所不快。这不,今个早晨家主来信,说是主母病重,召公子速速归家。新愁旧怅一块儿,公子这几日被扰得是茶饭不思,寝食难安,郁结于心。又一路奔波,自然劳神伤身,才致满面风尘啊。”
妖僧颤动着满脸横肉,点点头道:“唔,原来如此!洒家心想,这破科举有甚么好考的?考试无非为了做官,做官无非为了荣华富贵,说白了就是为了过快活日子嘛。你看洒家,酒肉穿肠过,佛自心中留,荤腥不忌,只要跟了我,要吃多好的就吃多好的!再者四处遨游,无牵无挂,却似神仙过的日子哩,如何不比做官快活?何况洒家还会几手佛法,你只要学会洒家的一半,便包你天下去得,小檀越,可否考虑一番呀?”
李玄堂闻言,一面确认了王恶禅并未认出自己的身份,另一面却也对妖僧这话摸不着头脑。妖僧见状,继续说道:“两位不要误会,贫僧只是见这小哥根骨惊奇,六根清净,是武道一途不可多得之才,便有意收你为徒,以后随着贫僧云游四海,吃穿不愁,又可参悟天下无双的功夫……”
“那怎么能行?”不等妖僧说完,孟君吟就拦着嚷嚷道。
王恶禅立即面露不快道:“你这小姑娘,生得伶俐却是这番不识好歹!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行?”
孟君吟拼命摇了摇头,看也不看那妖僧一眼,好似自语一般嘀咕道:“作和尚是断子绝孙的勾当,干不得的。求取功名虽然艰辛,但娶妻生子还是没问题的。将来要是当上了和尚,这个‘后’事,就缺‘定’哩。”
王恶禅听后真是啼笑皆非。孟君吟这番话虽然刺耳,但却也不无道理。孟君吟总共才这么点年纪,一派天真神态,任你赤发妖僧再怎么穷凶极恶也不能在一个小屁孩身上发威啊!
于是妖僧当下便忍住气道:“小姑娘,你想错了。贫僧是想收你家公子接下我的衣钵,又不是要他与贫僧一道出家!这是不相干的。”
“好,那这倒是个好事!”孟君吟一边拍手大笑,一边用脚踩了踩李玄堂,使着眼色。
李玄堂虽初入俗尘,不谙世事,却也不是个傻子,立刻回过神来,拱手一拜,道:“弟子见过佛爷。”
王恶禅闻言大喜:“好!好!”
孟君吟苦着脸叫道:“佛爷,我们饿啦!”
妖僧一抬手,忙喊:“洒家荤腥不计,鸡鸭鱼肉,专拣好的上上!”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重二两的银子,在两个小孩的面前一晃,递给伙计,顺势在二人身旁坐下。
酒店里那个伙计一见妖僧出手如此阔绰,恭维道:“够了够了,圣僧。”
妖僧哈哈大笑,挥手道:“多的就赏你了,喂,酒菜可得快点!”
伙计一连回了七八个“是”,这才咧着嘴,颠着屁股,紧握着银子,一路吆喝着走了。
不大工夫,酒菜上齐。
王恶禅一把抓住酒壶,也不用杯子,嘴接着壶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壶,接着“嘘”了一口气,这才动筷;一旁李玄堂在半空中悬着双筷子,踌躇着没有往菜碗里伸;孟君吟却似狼吞虎咽地吃个不停。
孟君吟瞥了两人几眼,见妖僧看着玄堂皱眉忙道:“公子,怎么不动筷子啊?大师父心善,可不能辜负了一片好意呀!”
玄堂无可奈何地夹起一块熏鱼塞进嘴里——委实是饿了。
妖僧哈哈一笑,朝孟君吟又望了两眼,给她也满上一杯:“小姑娘,试试?”
“好嘞佛爷!”孟君吟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正在三人吃喝时,酒店外突然走进了三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穿着破旧不堪,邋遢无比,五十出头,六十不到的老乞儿。老乞儿身后是个一身黑衣劲装、左半边脸带着面具,清秀的长发男子。和这男子并肩而行、谈笑风生的却是个身着乌金云绣赤炼袍,腰间绑着一根黑色鸟纹锦带,披着红色鎏金披风,俊目微张,身形挺拔的少年,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束起,英俊无比,赤袍左右各悬一把刀,一长一短,眼中精棱闪烁,威风八面。
那个黑衣男子一边走着一边看向孟君吟与李玄堂,并不惊愕,只是淡淡一笑,便没再停留,随即凑在红衣少年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少年突然一乐,将头略点,并不言语。三人便这样找了玄堂旁边的一桌紧挨着坐下。
酒店内,王恶禅是迎门向外而坐,自然是第一个瞧见这三人的。他只朝那红衣少年的双刀上看了一眼,嘴角漾出一丝不屑的笑意,随手将斗笠戴好,盖住赤发,便又继续低头吃喝。
李玄堂看到这几人后,面色转喜——除却那个红衣少年外,其余两人正是燕九孤与胡千崖。正待他想向二人示意时,燕九孤轻轻摇了摇头,李玄堂便不再声张,静观其变。
这时,三人中的那个红衣少年忽然对燕九孤大声道:“没想到在这峨眉的小县城中竟能碰上燕先生。幸会幸会,晚辈夏不惊先敬先生一杯!”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不过是多混了几年江湖罢了,无须如此。可惜我向来不饮酒,便以茶代酒。小兄弟,请了。”说着缓缓喝下一口茶,继续道,“就是不知夏小兄弟如今出了镜霜城所为何事呢?”
“实不相瞒,听雨楼近日来报,赤发妖僧王恶禅再次现身于巴蜀之地,恐怕是来报旧仇的。夏某今日便是奉徐城主与师尊之命,来探一探虚实,却不想在此地遇到了胡前辈与燕先生,想来也是缘分。”
那边坐着的王恶禅听到二人提及了自己,脸色也是一变,神情紧张了起来。
“唉——”燕九孤长叹一口气,“你恐怕是来晚了。”
“此话怎讲?”夏不惊问道。
“我与老化子就是从青霞镇来的,那赤发妖僧王恶禅已经打上了李大侠府邸。如今,二人均已不知所踪。”
“原来如此,”夏不惊轻笑道,“那便错不了了。”
“什么?”燕九孤皱了皱眉。
“今早听雨楼又送了一份情报到夏某手中,正是李葬心的行踪。”夏不惊信誓旦旦,一脸自信地说道。
“李大侠要去何处?”燕九孤再次问道。
夏不惊起身,又在燕九孤耳边嘀咕了一阵,便听得燕九孤失声道:“什么?他竟打算走这么远——山西临梧寺?”
“诶诶,”夏不惊忙摆了摆手,“燕先生莫要声张。”
这一边,赤发妖僧忽然向李玄堂与孟君吟低声说:“洒家还有要事相办,这是五十两纹银,你们俩暂且留着过冬。事成之后我自会来寻你们。便先告辞了。”
说罢,掣起月牙铲,一阵风似的出门而去。
等王恶禅远去,老化子胡千崖便向满脸疑惑的李玄堂拍手笑道:“孟君吟这小丫头还真不赖,骗吃骗喝骗银子……”
只听孟君吟嘿嘿一笑,嬉皮笑脸道:“怎么能叫骗呢?你情我愿的事情,这是用‘智谋’赚银子啊。”
“哈哈,好一个‘智赚五十两’,倒是有我几分不要脸的风范了。”老化子哈哈大笑。
夏不惊与燕九孤也被这话逗笑了。只有李玄堂一人苦着脸道:“那这番家父的行踪岂不是暴露了?”
老化子一边捋着胡子一边道:“你这孩子,书读得不少,但还是太老实——这行踪,当然是假的了。”
李玄堂听后恍然大悟,随即也笑道:“绝,绝,这下子那妖僧可要冤苦了,这一趟北行之路可够他受的。”
“那么——”燕九孤朝李玄堂低声道,“孩子,你是聪明人,方才赤发妖僧中计匆匆而去总可以证明令尊尚在人世吧?”
原来王恶禅自从上次寻仇时李葬心不敌遁走,“葬魔剑”现也已落入他的手中,于是愈发嚣张得不可一世,正欲追杀李葬心以绝后患。燕九孤便对症下药演了这一出好戏,一面引开王恶禅为李大侠争取时间,另一面也可证明李大侠的存世,宽慰李玄堂,实在是一举两得。
李玄堂听完更加感动,拱手向燕九孤与夏不惊分别鞠了一躬:“多谢夏兄弟,多谢燕先生了。”
“好了好了,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孟君吟对几人道。其余三人便移步到了孟、李二人那一桌落座,又添了几道酒菜吃了起来。
“不过,”待饭吃到一半,夏不惊突然又道,“我这次出城,其实还有一件要事相办。”
“是?——”李玄堂疑惑道。
“接应。”
“接应?”
“没错。徐城主要我在江陵纪南城,接应一个叫作银华的人,护送他前往江西龙虎山。据听雨楼情报,这个银华是奉天清教教主南烛之命,押送武林秘宝‘烟尘引’。”
“这‘烟尘引’又是什么?”孟君吟问道。
燕九孤听到“烟尘引”三个字后脸色剧变,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慢慢道:“‘烟尘引’又名‘幽冥引’,本是几十年前一尘禅师普渡众生,阅尽苍生之劳苦,自觉人间与炼狱无异后大彻大悟所创。传闻中,作为天下不及五指之数的神功,‘烟尘引’这一武林秘宝若是正道持之便可造福万民,黑道持之则是遗祸无穷。”
燕九孤突然站起,对李玄堂抱拳行礼道:“此事事关武林安危,我当尽力为之;但倘若如此,燕某便也无法再履行对世侄先前护送去镜霜城的承诺了。”
李玄堂也站起道:“燕先生多虑了,凡事都有轻重缓急,玄堂这次上镜霜城,本是为报杀父之仇研习武艺而去,如今既已知晓家父无碍,心中早已安定了几分。玄堂又岂是不明事理之人,‘烟尘引’事关重大,我们还是应该立即动身随夏兄弟一道前往江陵,晚辈亦可借此积攒些江湖经验。”
“好!”燕九孤笑道,“有我和老化子在,定保诸位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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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 江陵
江陵,地处长江中游,江汉平原腹地,曾为春秋战国时楚国之都城。如今江陵境内雨雪霏霏,已连绵三日,水绕孤村,阴冷的风昼夜吹彻着古寺大门,铜环作响,日无光,西风渐凉,古道破败,马儿仰着鼻息,一声长嘶,惊起寺顶几点寒鸦。
这破庙内,一位一身银灰长袍的少年正倚着一尊无头的帝释天像闭目养神。忽然,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睁开双眼,一挥手熄灭了篝火,再纵身一跃跳上了寺庙房梁。
“臭小子,你确定你带的路对吗?”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庙外遥遥传来。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是第一次去镜霜城的。”话音刚落,只听“吱呀”一声,庙门被推开了。
“你不认路瞎带什么。”说话的女子颇为不满。只见她身着一件黑色虎沉锦袍,腰间左右各别一把长剑,肤色白皙,长发盘起,长相冷艳,貌若姑射,英气逼人。
“哎呀,别急嘛,反正这天色也不早了,先睡一觉再说。”待那女子进了门,他便再将庙门关上。房梁上的灰衣人定睛一看,这男子穿着一件赤翎衫,背上背着一个剑匣,双手缠有红色布袋,一双眼睛格外有神,笑起来时格外平和,倒也是气宇轩昂。
两人走到庙中,发现了刚刚被那灰衣人熄灭的火堆,还冒着缕缕轻烟。
“太好了,这刚刚有人打了火。我原先还担心天气潮湿这火升不起来呢。”赤衣少年兴冲冲地说道。
“蠢货,”黑衣女子在他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你们雷家不是有火药吗?还在这担心升不升得了火?”
“哦,对呀,我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赤衣少年恍然大悟,随即从怀里摸出了一颗“霹雳雷火弹”。
“啧,干什么。”那女子又道,“你可知一枚霹雳子在市面上值多少钱?你们姓雷的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说着便拿出一个火折子打上,点燃了火堆。
“哎,知道了知道了。”赤衣少年摸了摸脑袋,一脸委屈道。
却在此时,庙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吟:“‘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言罢,寒风突起,冲破寺门,直灌入整个破庙之中,火堆立即熄灭。阴风阵阵,如百鬼嚎啕,令人遍体生寒。
良久,风止,寺门之外已立一人,青袍长发,鹰眼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