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凝滞时空
“咦,咋还有个空铺?”我瞄了眼软卧车厢里那个空空如也的下铺,心说这旺季不是很难买到票吗?
“是老刀的,他故意没让蛋老师退票。”说罢,峰少把行李往空铺上一放,自顾自地接水去了。
车厢摇晃,打乱了他的脚步,跌跌撞撞的背影看起来多少有些落寞。
我知道峰少心里不痛快,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
蛋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不用太过担心,说只要让峰少好好看看这路上的风景,他的心情自然就会变好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抬起眼望向了窗外那条“神奇的天路”。
绿皮火车“咣唭咣唭”着穿山而过,我们一行三人趴在过道的车窗边上,专心致志地欣赏沿途风景。
苍原辽阔,云影斑驳。
目力所及,山岭荒滩、草场牦牛,一一从眼前无声掠过。
天路之美,当真动人心魄、令人乐以忘忧。
等到视线越过一片重峦,整列车厢忽然响起阵阵惊叹。
我凝神远望,惊见苍穹之滨波涛滚滚,地平线上层云缭绕,恍惚间竟如乾坤颠倒,令人分不清云、水、地、天。
“青海湖!”峰少惊声拍案,目指远方波澜。我及时按下快门,隔着略微模糊的车窗,拍下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小晖、峰少!你们看!”蛋老师两手趴在车窗上面,自双掌中间映出一张写满震惊的大圆脸。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云水之间忽现一道雄浑雨瀑,如天柱一般立于水域中央。
此番景象的确世间罕有,怪不得能让见多识广的蛋老师目瞪口呆。
若不是之前有幸在泸沽湖畔见过一次,说不定我的表情比他还要夸张十倍。
“拍照啊!录下来!”蛋老师可算想起手边的便携云台,着急忙慌地按下了拍摄键。不料值此关键时刻,却偏偏一阵铃声响起,蛋老师刚说一句“滚蛋”,马上又捂着嘴接通了电话。
“哎!老婆!我在火车上呢!”
“哎哟我的蛋--蛋--!我好想你啊!”大概是连接着防抖云台的缘故,蛋老师的手机竟然自动开了免提,电话那头酥酥软软的女声瞬间喊得我头皮发麻。
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旁边的峰少——他本想举杯对湖,畅饮一汪清水。
却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蛋蛋”彻底破防,直接把刚喝到嘴的温水一口喷了出来。
眼看大片水雾直冲面门,我本能地侧头闭目,想躲过这波“冲击”。
谁知几秒过后,我的脸上却迟迟没有遭到“喷淋”的感觉,原本嘈杂的车厢也变得安安静静。
我疑惑地睁开双眼,赫然发现那些从峰少口中喷出的细小水珠,居然粒粒晶莹地悬停在了半空!
“啥情况?”我恍然起身,发觉车厢内外万籁俱寂,一切事物悉数静止在眼前。
我习惯性地招呼了一声“蛋老师”,然而此时的他却正半张着大嘴一动不动,整张大脸都因尴尬而涨得通红。
峰少则诡异地保持着喷水的姿势,上下眼皮紧紧挤在了一起。
同样的,车厢里其他乘客也全如泥木雕塑一般立在原地,仿佛被冻结在了时空之中。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使劲掐了一下大腿,确定面前的情况不是幻觉。
伴着腿上的疼痛,一股强烈的恐慌感随之压上心头,逼着我不由自主地四下张望,寻求破解禁锢的线索。
恰在此时,天渊眦裂,骤雨滂滂,滔天云浪泱泱而逝,溅入青海湖面,掠起珠帘万顷。
未及珠帘落尽,忽有一庞然巨影逐云浪而来,硕首破空,鳍尾挟风,旋于霄海,击于太虚。倏而风停雨滞,霭尽天明,湖面之上、百丈空中,一尾长鲸翩然而动!其行踽踽,其止茕茕,幽游碧落,莞尔长歌……我摄于此景,不禁呆立窗前,呼吸起伏皆随鲸尾摇曳。少顷,水际天缘暗合一线,鲸影淡没,归藏万点流光……
“噗——”峰少的那温口水总算顺利喷完,我终究没能躲过衣襟湿透的结果。车厢里人声四起,蛋老师和他老婆的对话依旧清晰,挺立在青海湖上的接天雨柱也一如初见,唯独方才的鲸影与浪涛竟好像从未出现一般,除我以外,无人知晓。
“对……对不起啊!哥们我实在没忍住!噗哈哈哈哈!”峰少笑得都快合不上嘴了。
我却沉浸震惊之中没缓过来,还一脸迷茫地询问他说:“你看到了吗?”
峰少愣了一下,指着远处的湖景反问道:“看到啥?风景吗?”
我愕然垂首,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冲着峰少机械地点了点头,“嗯,风景……挺好吧!”
“当然好啦!”峰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猜不出我又抽了哪门子风。
“啊……那你看吧,我去歇会。”说罢,我便在队友们诧异的目光中躺回到铺位上,假装玩起了手机。
随着指尖的滑动,各种各样的新闻和视频从屏幕上一一闪过,留在眼前的残影晃得我心烦意乱。静止的时空,翻涌的云涛,浮空的巨鲸……难道这所有场景都只是我的幻觉?还是说我真的需要去看看医生了?
兹事体大,不敢深想,我索性按熄屏幕,闭上眼睛,权当自己是一只鸵鸟,蒙头一睡就啥事都没有了。
然而,我的小算盘终究还是打错了——当闭紧双眸的刹那,我再度来到了南迦巴瓦。
先前在秦岭破庙见到的那张诡异面容,此刻正稳稳立于近旁的冰川,暗红色的脸庞再配合一袭破烂斗篷,看得人手心冒汗。
我吓得想要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皮却仿佛是被黏在了一起,化作承载着幅诡异投影的幕布。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在心里惊声尖叫,带动着喉咙也一并发出些微气喘。
可对方根本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只是裹着斗篷站在冰川上一动不动。
我壮着胆子上前两步,上下打量那张“鬼脸”的细节,却发现它原来只是一副面具而已。但当我鼓起勇气,想冲上去将其一把掀开的时候,藏于其下的“真相”却重重地坠入脚下冰隙,凭空消失了。
“你给我出来!”我气鼓鼓地趴在那道冰隙边缘,冲着黑洞洞的深渊使劲嚎了一嗓子。可最后等来的,却是耳边“啪叽”的一声拍掌,当场把我吓回了现实。
“干啥呢?”峰少的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了。
“睡会……”我试图蒙混过关。
一旁的蛋老师嘿嘿一笑,说我连撒谎都撒不明白。
“好吧,我确实没睡,就是……呃……闭目养神!”
“快拉倒吧!”峰少压根就不信我的鬼话,“瞅你刚才苦大仇深那样,好像让女鬼非礼了似的!”
“哎哎哎,峰少你可别瞎说啊!要真让女鬼非礼了,那咱们小晖还能是苦大仇深的样?怕不是做梦都给他乐醒了吧!”
“对对对!蛋老师说得是!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啊!哈哈哈哈!”
“我说你们……”
“麻烦问一下,这张铺上的行李是谁的啊?”我刚想再辩解两句,却被列车的乘务员给打断了。
第2节:次曲
“我的!”峰少说。
“哦,这位乘客您好!能麻烦您把行李撤一下吗?有位旅客想补卧铺票。”乘务员十分客气地说道。
对于乘务员的要求,峰少委婉地表示了拒绝:“对不起,这个铺位是我朋友买的。”
“这样啊……但是从乘客信息上看,您朋友应该没有上车对吗?”
“对的,但他也没有退票。”峰少的语气有些不悦。
“嗯……那这样吧,只要您能证明买了这铺位票的人确实是您的朋友,我们就让补票的乘客把票钱转给您朋友,相当于是买下这个铺位的票,您看可以吗?”乘务员依旧很有礼貌地说道。
但是峰少已经不耐烦了,在他看来,这铺位就是老刀为了让我们在包厢里不会被陌生人打扰,才特意留给大家的,因此他果断拒绝了乘务员的提议。
“我们确实是朋友。”蛋老师也掏出手机,给乘务员展示了他的购票界面,上面显示这个软卧包厢的四张车票都是他一个人下单购买的。
随后,他又出示了峰少和老刀的网银转账界面,说明自己是代朋友买票。
“那既然如此,我就跟那位乘客说一下吧!打扰了!”说完,乘务员就快步离开了。
看着乘务员的背影,峰少十分郁闷地坐在了空铺上。我和蛋老师知道他还在为老刀的事情难受,就凑到一块安慰了峰少几句。
峰少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见安慰无果,便又无奈地回到铺位上,眼睁睁看着远处的青海湖水彻底退出车窗的边缘。
“你好!”包厢门口传来一个略微有点熟悉的声音。
“呦!阿子拉队长!”我起身一看,只见保护区的阿子拉队长正站在过道里,谨慎地观察着我们的包厢。
“是你们啊!”阿子拉队长也是一脸的惊奇。
“那个,要补卧铺的就是您?”峰少眯着眼睛轻声问道。
“是啊!”阿子拉队长冲他点了点头,“不过,我不是给自己补的,是给这个姑娘补的。”
说罢,他转身招了招手,只见一位身着素色衣裳的姑娘微低着头,缓步绕过阿子拉队长走到了包厢门口,一双无处安放的手紧张地负在胸前,时不时还抬起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我们。
“次曲?”我一眼认了那个被小眼镜等人拐骗的女孩,却不慎将昨天偷听来的名字脱口而出。
“嗯?你怎么知道她叫次曲?”阿子拉队长的目光立刻变得警惕起来,并果断进前一步,单手将次曲护在了身边。
“啊?知道什么?”我瞬间反应过来,眼珠子滴溜一转,旋即扯出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扯淡的话——“我是说……‘此去’拉萨,旅途遥远,怎么好让一个小姑娘家全程站着呢?”
“啥?”峰少立马扭头瞪了我一眼,还用夸张的口型无声怒斥我“重色轻友”“见色忘义”。
“你这普通话……不太标准啊!”阿子拉队长将信将疑。
“哎呀,正常!这小子一见漂亮姑娘就嘴瓢,说都不会话了!”蛋老师在一旁贱兮兮地揶揄道。
次曲闻言眉头微皱,轻挪一步躲到阿子拉队长身后。
同样认出次曲的蛋老师心知自己失言,担心胡言论语会刺激到她,便又赶紧打了几句圆场,这事才算是糊弄了过去。
“那,你们愿意把那个空铺让出来吗?我全额补钱!或者……加一点也可以!”说着,阿子拉队长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皮夹子,从里面翻出了好多张皱巴巴的纸币。
“我……”
“我们当然愿意呀!您这还给什么钱呐?”不等峰少说完,蛋老师已经上前拦住了阿子拉队长的手,并劝他赶紧把钱收回去。
峰少莫名其妙地看向蛋老师,却见蛋老师冲他挤了下眼睛,然后又用难得正经的语气拐着弯地提醒他好好认认这个女孩。
峰少依言细看了次曲的脸,直到次曲手足无措地背过身去,他才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袋,转而同意了阿子拉队长的请求。
“钱就不用给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峰少做了个顺水人情,坚持着没要阿子拉队长付钱。
阿子拉队长见我们态度坚决,便不再强求给钱的事情了,只是回身安抚次曲,说我们几个就是之前海扁那三个坏人的游客,并告诉她我们的身份分别是大学教授、在校学生,以及守法经营的个体商户,通通没有案底,更不是什么坑蒙拐骗的犯罪分子。
出于对阿子拉队长的信任,次曲放下了抱在胸前的双手,并弯下腰身向我们鞠躬致谢,末了还不忘补一句“扎西德勒”。
看她这么客气的样子,反倒让我们几个不好意思了,便也有样学样地回了句“扎西德勒”!
见次曲已经安顿妥当,阿子拉队长总算松了口气,并叮嘱我们务必照顾好次曲,说是等车到拉萨的时候他再过来接人,如果这中间有事,我们可以到前面的车厢找他。
说完这些,他又默默看了眼次曲,最后冲我们道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了。
“呃……不好意思啊,这铺被我的行李弄脏了,咱俩换一下吧!”峰少取走空铺上的行李,却看到床单上被印了几处污迹,只好主动跟次曲换了铺位。
“谢谢!”次曲背靠着铺位的墙壁,将身子蜷成了一团——看来,刚刚经历过诱拐事件的她,还是对我们这些陌生人存有戒心。
“你好,我叫小晖!”为了缓解车厢里尴尬的气氛,我主动向次曲做起了自我介绍。
“你好,小晖!”次曲稍稍抬起手腕,朝我招了招手。
我见她还是太过拘谨,就顺带把两位队友也向她介绍了一下。
而当次曲向我们逐一问好的时候,她的笑容却依然僵硬,看起来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
考虑到她的不幸遭遇,我们也就不再勉强,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番,自顾自地刷起了手机。
因为有心事的缘故,我一直在铺位上来回翻腾,怎么都静不下来。下铺的峰少时不时地会看我一眼,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其实我也大致能猜到他要说啥,可眼下我实在无心搭理,只想自己消化一下。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都已经到了下午,再摸摸自己那快要饿扁的肚皮,我才记起今天只凑合着吃了一顿早饭。
“来碗泡面吧!”峰少见次曲一直缩在铺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就给她递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泡面,那股调料包的香味馋得我口水直流。
“谢谢!”看来次曲也是饿了好久,一接过泡面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我本来就又饿又馋,看次曲吃得那么香,也忍不住喊峰少帮我泡碗面回来。谁料峰少却免费送了我一个白眼,说是让我自己解决。
“嘶——重色轻友!见色忘义!”我下床拎起空保温杯,把之前峰少对我的差评悉数奉还。
“小晖,帮我也带一瓶开水!”蛋老师懒得动弹,竟顺手使唤起我来。
我气得鼻孔一张,使劲“哼”了一声,最后还是在次曲的笑声中拿上了蛋老师的水瓶——不容易啊,这姑娘可算笑了。
等我打水回来的时候,次曲已经和峰少他们聊了起来。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峰少看次曲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可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只顾着专心泡面了。
吃面的时候,蛋老师又说到了我们的徒步路线,趁此机会,我特意当着次曲的面提起了纯白村,果不其然,次曲立刻接上我的话茬,说那个村子就在雅鲁藏布江边上,特别美丽,特别宁静。
“你去过?”我明知故问道。
“嗯……其实我家就在那。”次曲犹豫了两秒,还是对我们说了实话。
“啊?咱们顺路喽!”峰少难掩满脸的兴奋,当即从铺位上站了起来,却不慎一头撞在上铺的栏杆上,疼得他捂着脑袋叫唤个不停。
“峰少大哥,你没事吧!”次曲急忙放下面桶,过来帮峰少查看伤处。
“没事没事!那个,叫我峰少就行!”
呵呵,都撞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纠正人家的称呼,我看你还是撞得太轻啊!
“我没事,真的!”峰少轻轻推开次曲的手,红着脸坐回到铺位上,晃晃脑袋表示没撞出啥毛病来。
“咳咳!”蛋老师假装清了清嗓子,“既然顺路,那咱们就一起走吧,有当地人领着,我们包车什么的也方便点,成吗?”
“好哇!”次曲爽快地答应下来。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之前策划阶段分配任务包的时候,联络包车、住宿、马帮的任务都是交给老刀办理的,他一退出,这些活就参照预案移交给了蛋老师。
而蛋老师这货又为了图省事,转头就把任务“外包”给了次曲,那小算盘打得可真是啪啪响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次曲这姑娘执行力也是真的强,我们这边刚把各项需求提出来,她就着手打电话联系了,没等火车开到格尔木,我们后面的包车、住宿、马帮之类的都已经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比在座的某位大学副教授靠谱多了。
“谢谢!”峰少伸出大拇指,给次曲一个手动点赞。
“峰少大……不用客气!”次曲把说到嘴边的“哥”字硬给咽了下去,听得我差点没憋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