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滟亭中,唐御风和杨自涵并肩而立。无论是否能找到陈星舟,和光门的案子都算是告一段落了。各门派的弟子均已离开,和光门经此一难更加人心涣散,不出几年,江湖上恐怕再无此名号了。
“唉,这个鬼天气真是不给面子。真凶已现,案件已结,为撒子还不拨云见日呢?”杨自涵叹息着道。
天空是一片浅灰色,春江则是深蓝,唐御风想象着绿莹莹的春江火如莲花一般绽放在水中的样子,这景象若是现于画中,必定惊艳,若是现于人间……不,它不会现于人间,此景应当只属于幽冥地狱。
“你觉得真凶就是陈星舟吗?”唐御风道。
“不是他能是哪个?”杨自涵诧异地看着唐御风,“如果他不是真凶,又为撒子要逃走?况且那个瓶子就摆在桌上,他自己都承认咯。”
唐御风的手指一下两下轻轻点在栏杆上,平静地问道:“那么之前被烧死的渔民呢?也是陈星舟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个嘛……”杨自涵挠了挠头,“莫非陈星舟本身就是脑壳有问题?或者他还有同伙?可是无论这个同伙是哪个,他们每年都以同样的手法杀人,到底图撒子?唉,这个案子虽然结束了,可经你一说好像又没得结束,如果能把陈星舟抓回来问哈就好了。”
“你少问了一个问题,陈星舟为什么要自认是凶手呢……”唐御风思考着,但怎么想都想不通,仿佛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不只是春江火,还有千机山庄、黄泉汤,还有那个据说从没人见过的鬼弹匣,这些传说都透着一股子怪异。不过怪异的并不是传说本身,而是……
“啪嗒”,“啪嗒”,地上开始出现深色的小圆点。渐渐地,圆点连成了一片,整块地都变得湿淋淋地。唐御风和杨自涵举目望去,外面已有烟雨蒙蒙之感。那些远处的亭台楼阁更像是被云丝缭绕,宛如处在仙境一般。
“哎呀,只有江南才有如此景色。”杨自涵赞叹道。
唐御风道:“你们青城山的景色也不错。”
“哈哈,你们唐门的景色也……”杨自涵刚想回敬一下对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没去过唐门,更不曾听说唐门有什么美丽的风景,所以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只好尴尬地笑了几声。
唐御风微微一笑:“无妨,唐门嘛,也就那样,没什么好看的。”
杨自涵从滟滟亭上向下俯瞰,春江缓缓流动,在细密雨帘的覆盖下显得有些模糊。
“这头真安逸啊。”杨自涵深吸一口气,“这雨的味道也安逸,唉,有哪个能想到这样仙境般的地方竟会出现好多起悬案呢。”
杨自涵一句话,破坏了滟滟亭里安逸的气氛,把唐御风的心思又拉回到现实里来。唐御风沉吟了一下,问道:“你第一次听到四大诡地的传言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嘛,好像是好多年以前了……”杨自涵皱起眉头,右手手指放在唇边,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应该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对头,我想起来了,是十三岁的时候。那时我才入青城派还不到一年,有一次和几位师兄一起下山办事,途径郢州。那天下了好大的雾,早上出门的时候外头白茫茫地一片。我站在客栈门口,连对面房子的屋顶都看不清。那天我们本来是计划离开郢州的,但是因为雾太大了,所以就在客栈多留了一天。在大堂里吃饭的时候,师兄们摆起龙门阵,就说到了千机山庄的雾,那是我头一次听说四大诡地的传闻。你呢?”
“我是在离开唐门,进入江湖之后才听说的。至于家里面,似乎没人提过这些传闻。”
“是这样啊……”杨自涵道,“唐大公子,你有多久没回过唐门了?”
唐御风沉默了一阵,道:“两年多了吧。”
“可你好歹是唐门中人,不能总跟屋头人这么僵着吧。”
“僵着又如何。”
“你……唉,好嘛,是我多管闲事,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好了吧?”杨自涵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背靠滟滟亭的栏杆。
唐门……唐御风想起这两个字来,心里一阵烦躁。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唐御风忽然大声说道:“对了!那个老捕快!”
“撒子老捕快?”杨自涵有点跟不上思路了。
“就是渔民那件案子,咱们在案发现场看见的那个老捕快。”
“哦,有点印象。”杨自涵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那张严肃认真的脸。
“那个老捕快在本地任职应该有些年头了,咱们若是去问他,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
杨自涵盯着唐御风看了半晌,喃喃地道:“你这龟儿子咋个对这些邪门的事情这么上心。”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才停,傍晚时分,天空放晴,红日从云间钻出,夕晖如同烈焰一般。唐御风和杨自涵找到老捕快的住处时,他正在为自己准备晚饭。老捕快一见二人便认出了他们,他在衙门任职多年,早已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唐御风说明了来意,老捕快便请二人进门。老捕快住的屋子不大,家中只有他一人。
“老伯今年贵庚?”唐御风问道。
老捕快一笑:“已知天命啦。”
杨自涵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老伯这么大的年纪还在做捕快?”
老捕快摇了摇头:“早就干不动了,如今在家养老罢了。”
“那渔民死的时候,老伯怎么会在案发现场呢?我们还以为您是去办案的。”
老捕快叹息一声,表情有些凝重:“因为春江火,每当有春江火案发生,衙门里的人都会来通知我一声。一转眼,我追这春江火的案子已经三十年了。”老捕快目光游离,既带着丝追忆,又有几分不甘。
“三十年?”唐御风和杨自涵对视一眼,此前他们只知道春江火在江湖上名气很大,却不曾想这把火竟然已经烧了三十年。
“确切的说,今年是第三十一年。”老捕快说道,“春江火是我入捕快这行后遇到的第一起命案,那还是在大中祥符元年的时候。我们这个地方每到夏季总会赶上一两场暴风雨,那年的暴风雨尤其大。天空浓黑如墨,白天像晚上一样,许多树被狂风连根拔起,哗啦哗啦的雨声听得人心里直害怕,所以大家都躲在家中不敢出门。那天晚上,有一户住在江边的人家说看到春江的江面上突然冒出一团绿色火焰,好像鬼火一般。结果等到第二天早上,暴风雨过去之后,有人在春江岸边发现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尸体损毁严重,已经辨认不出身份。但案发当晚整个彭金县并未出现失踪人口,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对破案有帮助的蛛丝马迹,所以这起焦尸案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鬼火和焦尸……”杨自涵喃喃地道,“这莫非就是春江火传说的来源?”
“正是,但这起案子还远远没有结束。”老捕快说着,脸上露出了些许恐惧之色,“焦尸案发生后的第二年,同样是在暴雨夜,春江上燃起了绿色鬼火。雨停后的早上,我们又发现了一具焦尸。这次死的是县城绸缎庄的老板,他应该是在自家店铺里避雨的时候被人烧死的。”
唐御风插嘴道:“凶手仍然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没有,案发现场相当整洁,地上只有一具焦尸,店内的绸缎连烟熏的痕迹都没有。”老捕快说到这里,停了停,接着道,“此后每年的暴雨季,江上都会燃起鬼火,见到鬼火后的第二天早上必会发现一具焦尸,有时是县城里的人,有时是不知身份的外来者。三十一年,从未间断。”
“每年都是死一人吗?”
“大部分时候是死一人,个别年份是两人。”
“焦尸都是在彭金县内被发现的吗?”
“不全是在彭金县,周边几个沿江的县城都发现过。”
杨自涵问道:“老伯,在这三十年间,这个凶手到底烧死了多少人?”
老捕快道:“算上今年的,已经有四十二人了。”
“竟然有这么多!”杨自涵惊得两条眉毛都快飞出去了,“老伯,你确定这四十二个人都是被这名凶手杀死的?会不会有人冒用春江火的名头滥竽充数?”
老捕快微微一笑:“这种情况也发生过,但冒牌货往往会把现场弄得一片狼藉,所以倒也容易区分。你们稍等,我去取个东西来。”说罢,老捕快起身,进里屋去了。
杨自涵挠了挠头,看向唐御风:“我以前还以为鬼火什么的都是骗人的把戏,没想到这么邪门,还死了这么多人。”
唐御风的目光盯着桌面,若有所思:“若真是骗人的把戏,早就被拆穿了,又岂会凶名远播?”
两人说话的功夫,老捕快拿着一本蓝皮册子出来了,这册子不厚,但看上去像是某种档案。
“这是四十二起春江火案的详细记录,你们可以看看。”老捕快把蓝皮册子递给唐御风和杨自涵。
唐御风翻开册子,第一页记载的便是大中祥符元年的案子。里面有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仵作的验尸记录以及一些人的口供。第二起案子是次年的绸缎庄案,册子里将案发现场的模样非常详细的记录了下来。再往后翻,册子里所记录的内容越来越详尽,旁边还附注了一些分析和想法,似乎记录者的经验也随着案子的增加而逐渐丰富起来。
杨自涵道:“老伯,这本记录是你自己写的吧?”
老捕快点了点头:“我怕时间越来越长,终有一日我会忘掉这些细节,所以每起案子发生后,我都尽可能详细的记录下来。不过,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用武之地。春江火在这里已经是件出了名的无头公案,现在已经没有人相信还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对了,二位怎么会对春江火案如此感兴趣?”
杨自涵拄着腮帮子,瞟了一眼正在专心致志阅读案件记录的唐御风,撇嘴道:“感兴趣的不是我,是这家伙。”
唐御风没理他,只是默默地一页一页翻着纸。有些案件记录的太详细,他也没有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去读,只能看个大概。这时候,“六棱铜管”四个字突然闯入视线。唐御风心中一动,立刻仔细去读这一页。记录上面写着,发现这具焦尸的时候,尸体的右手附近散落着四根六棱铜管,小楷毛笔般粗细,疑为某种物品被火烧过后残余的零件。唐御风翻回这桩案件记录的首页,只见那里写着“天圣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