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上京城真是热闹,瞧瞧这杂耍耍的,真带劲儿。好!”张冉掂起脚尖,伸着被边塞风沙刮的黢黑脖子朝人群里瞧。
“将军你快看,他要把剑吃下去。啊,他吃了,啊啊啊,他全部吃进去了,天,他人竟然还活着!”张冉激动地拍着身旁大将军魁梧的肩膀,一不留神拍到了将军的肩伤处。
“妈的,”高照右手一把摁住张冉的脖子,把他的耳朵压在自己嘴边,“你再哔哔一句,我让六儿把你宰了喂马。”
张冉瞬间噤声,闭着嘴,喉喽里仍咕哝着,“马吃草,不吃肉。”
“你再说一遍!”将军眉毛一皱,摁在脖子上的手劲儿更重了。
“我没说话,将军您听差了。嗷嗷,疼、疼——我错了,将军饶命。”
“早晨不是让你带祝筠出来逛吗,你怎么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说了,他不来。”张冉揉着从将军手下赎回的脖子,“他说将军你在忙,做管家的不能偷闲。”
“他怎么这么老实。”
“他本来就很老实。”张冉动了动嘴,没敢出声。
“你又嘀咕什么?”高照瞪着张冉。
张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眺望远方,隐隐约约望见将军府的马车到了,仿佛看见救星,“长安他们来了。”
“醉香居的菜很好吃吗,冉大哥很激动的样子。”祝筠坐在大宝旁边,隔着老远就看见张冉在招手。
“和本厨差不多的手艺。”大宝盘起腿,不甘示弱,“就是王公贵族常去,时间一长,进店的门槛就变高了。一壶茶水一两银子。”
“这不是明摆着宰客吗?”祝筠惊奇。
“的确,普通人连水都喝不起。但仍有人趋之若鹜。”
“为何?”祝筠惊奇。
“升官发财,牵线搭桥。”周凌言简意赅。
祝筠闻声朝车厢里看了一眼,周校尉抱着剑,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逍遥白玉京,名利醉香居——我朝两大名景。”大宝凑近轻声道。
祝筠顿时心中了然。
二楼的雅间,门帘垂下,五人围着桌子做了一圈。鉴于张冉刚把将军惹恼,祝筠被迫坐在了高照旁边。
楼下的琵琶女弹唱着时兴的小曲,不时有人唱和。
“江南柳。齐相填的词,成名之作。”高照随着琵琶声哼了两嗓子。
“听说过,”周凌道,“传闻齐相少时有位青梅竹马的姑娘。本是眷侣,奈何缘浅。齐相金榜题名时,姑娘却嫁做他人妇。遂伤心之余填了这首词。”
“是首好词,情深意切。可惜,不大应景。”高照咋舌,又吆喝,“小二。”
“嘿哟,高将军,您有什么吩咐。”
“前面还有几首?”
“这曲结束,还有三首,分别是花间词,破阵子,长相思。”
“破阵子留着,另外两首切了吧。”
“这……”小二犯了难。
高照并未理会,五十两银子扔到了桌子上,“换作九歌·国殇。”
“嗐,将军您想插个曲吩咐一声就成,用不着这么多银子。”
“你这儿点曲什么价钱。”
“新词新曲十两银子,生词冷曲五两银子,您点的楚辞里的旧曲,二两银子足矣。”
“带钱了吗?”高照问祝筠。
“带了。”祝筠掏出腰上的钱袋子递给将军。
高照大手一挥,又添了五十两银子,“那就凑个整,先来五十遍吧。”
店小二像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
“你是来拆台的吧。”周凌道。
“百姓尚知掉念亡魂,为官者岂可安于享乐。”高照再次看向店小二,眼里多了寒光,不由分说,命道,“去吧。”
店小二捧着烫手的银子,战战兢兢下了楼。
点的菜很快上齐了。祝筠刚提起筷子,就听见壮汉一声怒不可遏的吆喝,“小二,老子刚点的花间词是被你吃了吗?”
“爷,对不住,楼上有位贵人……”
店小二慌忙迎了上去,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窃窃私语。祝筠也听不大清。总之那位壮汉倒是买了面子,没再闹事。
“我就不该对将军进醉香居安心吃饭抱有幻想,”张冉低头在祝筠耳畔诉苦,“上次进白玉京就是,差点打起来。”
“将军是正经吃饭,正经点曲,不会打起来的。他们若不喜欢听,另寻他处就是。安心吃饭吧,冉大哥。”祝筠给张冉夹了一个鸡腿。
“五十遍啊,”张冉在桌子底下张开五指,“得唱到天黑吧。”
“不至于,”祝筠又给张冉添了块肘子肉,“要唱到天黑,至少再加一百两。”
“哼哼。”高照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张冉你没长手吗?”
张冉莫名其妙地看着将军,一个激灵看向眼前的饭碗,顿时心领神会地将自己盛满肉的碗和祝筠的空碗换了个儿,“长安,你长身体,多吃肉。”
“嗯,多吃点。”高照说着夹了一个鱼籽包放到祝筠碗里。
将军,我也长手了呀。祝筠不置可否地张了张筷子,没敢把疑惑说出口。
激昂的破阵乐在琵琶的独白声中收场。接着,几名白衣素缟的男子上台,悠扬箫声起,如泣如诉,诉至悲凉处,人声相和,顿生凛然悲壮之情。
“奶奶的,这是谁插的曲,不听长相思,听这么忌讳的悼亡曲,是死爹了还是死娘了。”
乐曲好巧不巧降至最低处,隔壁雅间的破骂声一字不差的传了过来。
高照正要伸筷子夹鱼,话刚过耳朵,脾气就上来了。筷子在指尖一转,离弦的箭一般朝隔壁飞了出去,穿过某人的发髻,叮地一声定在窗棱上。
“啊啊——”隔壁一阵喧哗躁动。乐台上的伶优也停了下来。不乏好事者掀开帘子,朝这边探头探脑。
张冉内心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说好的吃饭不打架呢,还不如在府上吃大宝做的饭。
“让开,别拦着。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大宝是个没打过架的厨子,见外人要冲进来,迅速闪到了一旁。
帘子掀开,头发乱蓬蓬的愣头青趾高气昂地站在门口,“刚刚是谁扔的筷子,给本少爷站出来。”
“你谁啊?”高照摁着桌子发问。
“嘿,醉香居里还有不认识本爷的。”愣头青一脚踩上了凳子。
醉香居的老板匆匆赶来,俯身在高照身边,“将军您常年在外,自是不知京城事。这位是新晋贵妃娘娘的胞弟。”
“哟,竟然是国舅。”
“知道是国舅还不快向本少道歉。”愣头青大拇哥指着自己被筷子插散的发髻。
“呵,本将在上京城做混世魔王的时候,你丫的还不知在哪个嘎啦里玩儿泥巴呢。”
“卧槽,你谁呀,敢这么跟本国舅说话。”
若非有人拦着,愣头青早就跳上桌子找打了。
“哎呦祖宗,人家可是高将军,不好惹,咱就当买个教训,此事揭过吧。”
“将军算什么,我姐姐是贵妃!”愣头青自命不凡。
祝筠看将军闷着一口火,生怕他手上没个轻重,把来人打残了或者废了。毕竟贵妃的亲弟弟,将军总不能刚惹怒圣上又得罪贵妃。但转头看着国舅那嚣张跋扈的样子,觉得还是教训一顿比较好。
祝筠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劝一劝,就听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高将军,巧啊。”
走廊对面的帘子闻声掀开,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人风度翩翩,摇着扇子隔着天井招呼。
“原来是齐相在啊,我说怎么会有人想听江南柳这种陈年老调。”高照抱了拳,冲另一人也回了礼。
“你、你别打岔,咱俩的事儿还没完。”愣头青拍着桌子。
看着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祝筠颇替他担忧。
醉香居的老板正想拉下国舅,私下里解释,奈何国舅不领情。拉扯间,齐相和同伴已经走了过来。
“大理寺卿,来的正好,”高照伸手招呼,“我想请教个问题。”
“将军请讲。”大理寺卿荣甫是个老实官,年纪搁人群里算是最大的,但因着官阶低了一品(昨日之前低两品),所以言行都客客气气的。
“请问寺卿,咒骂长公主和嘉毅侯是什么罪名?”
“视情况而定,一般而言是刺配充军。”
“你别诬陷,谁咒骂了,我没有。”愣头青气势不减。
“喏,你听好了,国殇是本将为悼念徽州一战战死的士卒点的,而你嘴中刚提到的鄙人双亲,正是长公主和嘉毅侯。本将军看在贵妃的面子上,你叫嚣朝廷二品大员的罪过,本大员可以不追究。但咒骂我双亲之事,若是揭过,岂非不孝。”
祝筠心中暗喜,将军真君子,能动口不动手。
愣头青傻了,面色煞白,双腿发软,摇摇晃晃从椅子上跌下来。倒是有眼尖的狐朋狗友,见情况不妙,伺机通风报信去了。
“寺卿,您看我是陪着去大理寺走个过场,还是您给发落了。”
“自然不需将军屈驾。但毕竟上头是贵妃,总要呈禀圣上。依我看,不如先将此人收押,改日再判。”荣甫回答。
“的确,现在发落是难为寺卿了。那就依寺卿。”高照点头,“寺卿可需要我派人将他送到大理寺?”
荣甫是只身前来赴宴的,并无随从,想到若放此子回去,回头再派人捉拿,定然多生事端,便谢过高将军美意。
舞乐再次响起。押送的任务交给了张冉。张冉也很乐意走这一趟。只是牵着那厮衣领走到门口,那厮竟仿佛走了狗屎运,抱上了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