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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到工厂的那天起,每个人都有了序号和绰号,“石像”就是男人得到的那个绰号。
只是,出于一些原因,他如今不叫自己的本名了。身份证赋予他的名字叫“林仲武”。
“仲武,今天也和过去一样无聊啊。”
“啧啧,别打趣了,难道你还指望‘石像’会跟你唠嗑?之后咱们吃个挂逼面,去网吧舒舒服服玩一宿吧!”
“工作呢?”
“那就下次再找日结呗!”
“说的也是。”
“……”
一条流水线上,三人叽叽喳喳地重复着手中的工作。如今快要下班,传送履带的速度变慢了一点,于是便可以抽出功夫闲聊。
当然,这闲聊的份额却不包含林仲武在内。
“日结”是“当日结清工钱”的一种说法,意即只要当天完工,马上就可以得到一笔趁手的收入,可谓是“大神”们的最爱。
“大神”指一群并非天天上班的人。每天清晨四五点钟,在垃圾车与昏黄灯光还未散去的三和街头,都能看到这样一群等着挑选工作的人们。
首先,会是一位中介或工厂小领导在一旁报价——“一天80!”“一天120!”“一天100!”等待收割工作的人们便会如拍卖会上的贵宾般物色着辛劳与报价,最终选取称心如意的工厂上班。当然,来得晚了,往往也会无工可做或根本看不上剩下的工作。
“去流水线上做一天,不包吃住才80块?狗都不去!”这是今天早晨林仲武在上工时,他左边那人发出的感慨。林仲武记得在那一瞥里,自己想起这人曾在一个月前是自己的同事,大概是在外边兜兜转转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这里吧。
“哔——”
工厂下班的声音终于响起,各处都沸腾着“芜”的吁声与欢呼雀跃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关机器下班。林仲武把毛巾抗在肩上,到储物柜里取出自己的单肩包的旧兮兮的鞋,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走出了工厂。
有不少面熟的人路过他,可也许是知道他是“石像”,也就没有主动邀请他去哪吃或哪玩。
在很多工友眼里,“石像”都是一个非常深不可测的人。他有着媲美时尚男明星般长至下巴的长发与胡渣,只是美感不敢恭维,独留中年男人的沧桑而已。石像不会和很多大神一样做一天玩三天,也不会在任何时候逃走或趁机挥霍一把。他好像真的把这间工厂当成了自己攒钱的地方。
可是,倘使回到宿舍或聚会,石像又会非常畅所欲言。从他嘴里,大家经常能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国际或世界形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那双掩映在头发里的眼睛和面庞,才会红润且发起光来。
林仲武的舍友知道,他的兴趣居然不是游戏或抽烟、喝酒,而是戴着耳机,在那里听许多莫名其妙的故事和咨询,要么就是拿宝贵的积蓄,在脏旧的宿舍里看各种莫名其妙的书。很多人都觉得石像和工厂宿舍的气氛格格不入,甚至有时有意要出声吵闹他。可石像却仿佛浑然未觉。
这也是给他取“石像”外号的原因,可除了人闷点外,也不至于让人讨厌。只要去找石像借钱,他基本都会借给你,却从不主动要求偿还——这样的“朋友”,谁不爱呢?至少在三和深渊,这个深渊悬壁夹层空隙的宿舍里,无数深陷于赌博或罪恶中的人对此很满意。
——而石像,林仲武,或许也是认为自己在这里过着很满意的人生吧。
有人曾好奇石像的身世,不料即便是最老的工人也不明白他来自何方,只是差不多五六年以前就在这了。在流水线这个不断剥夺生命、体力和创造力的地方居然能活这么多年,让很多大神和流浪、贬谪于此的年轻人们都很惊讶。
他们曾试图把石像灌醉,从他嘴里得出一些在此生存的缘由或秘辛,可石像的嘴就真的像石头一样牢不可破,他的话总是微妙地保持着一个度,有趣,传出了道理,却也将那最核心的、关乎自己身份隐瞒。
光怪陆离的网络诱惑面前,一个小小的秘密当然不能诱发多大的恒心,于是,慢慢地这些人也就不再追问石像的身份。
——而在三和,大概有无数人,正是像林仲武这样的。他们对自己的来历遮遮掩掩,多少个岁月的梦里,却在黑暗中朦胧地记起那一瞬的惊心。
单对林仲武自己而言,他也的确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疲惫或费心,可是,他也发现一旦在流水线、装卸带上做的久了,自己的双手、意识居然好像真的能和机械一样精准且无情。在无数个舞动手的时间里,他的思绪其实可以飘到很远很远的远方,几乎是发着呆,就下班完成了手中的工作。
这样还有什么负累呢?林仲武忽然想。自己可以思索与迷茫这时间各种各样的时间,而只是愣神,身体的肌肉记忆便会为自己赚得一笔小小的财富。这或许就是他虽然身居工厂,却没有怨天尤人和哀叹无聊的时间吧。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完成了一部分“机械化”。
那时,林仲武觉得这样安稳的生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那时,林仲武的眼睛还是和多年前那个黑色的夜里一样清澈且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