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大地是一片金灿灿的耀眼。

阿玲依然穿着那身繁琐的苗族衣服，安静地伫立在院子里。

乡村的田间地头已有很多农夫在汗流浃背地劳动。

男人们精赤上身，皮肤黝黑得发亮，就像一块块刚从水里打捞出的生铁，还没有完全冷却，还是可以把人烫伤的，尤其是他们各自身后紧跟着撒种子的女人。

却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愿意老老实实地跟在自家男人的屁股后面。

有的女人不管什么伤不伤风化，照样要穿着短褂赤着双膊，挥动锄头，勤奋不懈地掘地，做得比不少男人更带劲更出色。

有的女人则躲在田地的另一端旮旯里做些零碎的活，始终是特别的矜持安静。

有的女人专门在田埂边看守黄浊如汗液的茶水，一面优哉游哉地剥食晒熟了再拿盐巴香油炒过的葵花籽南瓜子之类。

这些女人都是平凡而幸福的。

时而还不知由什么地方突然窜出几个顽皮捣蛋的孩子，带着欢声笑语去追逐无人耕种的野地上那只只盘旋飞舞的蝴蝶蜜蜂。

阿玲对这生动鲜活的一切凝望了好久，目光深处散开一种氤氲的烟气，表情也逐渐迷离。

她羡慕这些农夫，尤其是羡慕这些女人，毕竟她也身为女人，而且年纪已不小，她有女人该有的某种追求，突然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家乡自己的村寨。

联想起那年她帮爸爸哥哥怎样将吊脚楼平地拔起，自己笨手笨脚的，差点从一丈高的柱子上摔落。

她也曾度过了一段段美好温馨的时光。

然而十几年前，她的村寨被一群来历不明的凶徒烧了一把火，什么都烧得干干净净了。

她的家人也都死在了大火里。

当夜深人静，当困意袭来，她忍不住闭合双眼时，火焰灼天的红光里家人惨呼挣扎的形象又反复地出现在脑海，让她根本无法安睡。

突然那几个追逐蝴蝶蜜蜂的孩子跑过对面的田埂和池塘，来到这院子外的那棵老树下。

老树躯干虬曲，树皮粗糙，那千百道的裂痕密布在上面，似乎是专门为铭记岁月的沧桑而刻录的徽章。

那是一棵比村子里最老的老人还老几十年的皂角树，一年到头都开着熙熙攘攘的花，开了不多久就掉落，很快已枯烂成泥巴，并不结出果实。

而孩子们常到树下玩耍，一则因为适逢炎夏，树冠茂盛，阴凉；二则这棵老树的树干不仅结实且形状有趣，孩子们很喜欢爬上去东躲西藏。

阿玲的目光于是不由自主地从对面的田野收回，转移到近前的这棵突然热闹起来的老树下。

孩子们旁若无她地围着粗壮树干先牵起了一个圈。

然后几个孩子的手臂都伸得笔直还未能整个圈住树干，不禁一哇声地齐齐发出惊叹，好像才是第一次明白这棵树已老到多庞大的程度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轻脆脆的铃铛声飘过来，飘进了院子。

正惊叹于树干之大的孩子们听着这铃铛声，又一起好奇地转头望向这院子。

这院子也有繁花盛开。

扶疏花影间一只漂亮的手温柔徐缓地挥了挥，那些孩子就如同中了邪，前前后后地一溜烟跑掉了。

“干嘛赶走他们？他们还蛮可爱的。”

赶走他们的当然是阿玲。

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阿玲非常讨厌有任何不相关的人存在，仿佛她即将和别人说的每句话都是最致命的秘密。

来的别人是程梦云。

她没有和阿玲一样身穿苗族衣服，却在头上腕部也戴了很多苗族银饰。

阳光普照大地，金灿灿的。

而她们戴的银饰白灿灿的，就像黄金上贴着一小片白雪。

白雪的融化是那么地平静细腻，就像她们掩映在花影之间的眼波流转。

她们当然都算得是世上一等一的美人，她们轻启朱唇而吐露的每句话都富含着花蕊的芳香。

可只有真正听见过她们说话的人才会体验到，什么是最毒妇人心。

她们轻启朱唇而吐露的每句话不仅富含着花蕊的芳香，也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杀机。

或许正因如此，阿玲虽也曾是世上一等一的美人，却已老得比别的女人快，丑得更快。

人心的毒，其实始终是对自己最危险。

XXX

“你把冼若雅交给了唐奶奶？”

阿玲的口气不太好：“你就是这样办事的？”

程梦云娇憨一笑，并不忌惮她的口气：“不然的话，你想我交给谁？”

阿玲的口气中有一丝怨毒缠绕着一缕阴冷，如蛇吐信如蝎翘尾，随时在准备发出致命一击：“我当初是不是要你把冼若雅交给唐门？”

程梦云点头，更理直气壮：“唐奶奶不是唐门的人？”

阿玲说：“她是，但她不可能轻易带冼若雅回唐门，她最近才和唐门老祖宗闹过矛盾。”

程梦云困惑，她每次一困惑，面颊就产生红晕，显出很害臊的样子，好像是初出阁楼的黄花闺女突遇情郎：“她不带冼若雅回唐门又怎么样？”

阿玲的声音已似彻底丧失了情感：“她要吃了冼若雅。”

程梦云悚然：“什么？她吃人？”

阿玲冷笑：“别以为你认识她几年，就足够了解她了，你二十多岁，长她十岁，但你比起她来反倒像个天真小女孩。”

程梦云道：“你敢肯定她吃人？”

阿玲道：“她生来就既贪玩又贪吃，吃奶时总会突然一口咬掉奶妈胸脯的大块肉。”

程梦云惊疑：“她那时有牙齿？有咬掉大块肉的劲儿？”

阿玲道：“她呱呱一坠地，人们就瞧见了那满口的尖牙利齿。”

程梦云听明白了，这是个可怖危险的大怪胎，难怪唐门老祖宗要特别把她隔离起来，养在一座深山的花圃里。

阿玲道：“她是你最为熟悉的唐门中人，所以你才图方便，把冼若雅交给了她，可惜你这样做实在是大错特错，我想害云亦萧，想毁掉飞云堡的云满天，想复仇，却不想滥杀无辜，而且冼若雅在唐门，必定引起老祖宗的关注。这其实是另一个计划，你赶紧去找唐奶奶，夺回冼若雅，别让我的计划功亏一篑。幸好她喜欢吃，也喜欢玩，就像猫捉到老鼠之后总是先玩尽兴了再大快朵颐，你应该还来得及挽救。”

程梦云不说什么了，衣袖展动，银饰闪着光，叮叮当当一片响，她已灵巧地转身离去。

满园花开中，又只剩下阿玲独守，凭栏驻足，凝望着不远处的田野。

她说她不想滥杀无辜，却已不知杀了多少无辜。

她终于发现自己也很擅长说昧心话，毕竟她总认为自己是最狠辣霸道的女人。

女人在世活一遭不容易，男尊女卑的时代里，若不最狠辣霸道，怎么能干成大事？

不过目前她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满意了。

唐奶奶吃人，而她呢？

正是那个替唐奶奶烹调人肉的大厨，正是她的绝世好手艺使唐奶奶日益地痴迷人肉。

她这次为什么要程梦云去阻挠唐奶奶吃冼若雅呢？当然不会是她真的还有点良心。

只因为她开始恨程梦云，只因为程梦云在云亦萧面前翩翩起舞时，她竟莫名地心生妒忌，她要程梦云快死，她要借刀杀人！

XXX

花圃大得出奇，香得出奇，周遭数里都是栽培的同一种花。

那种花的茎干洁白细长，竟达几丈。

人在光秃秃的花茎之间走动，头顶是茂密宽阔的花叶遮云蔽日，新鲜的花瓣也总会脆弱地被风吹落，带着花粉簌簌落下。

没走多远，冼若雅与唐奶奶已满身是淡紫色的花粉。

花香越加地浓郁，令人肠胃发闷，就像一口气喝掉了一大缸猪油。

冼若雅只怕自己再多走半步就要忍不住弯腰呕吐。

刚思及于此，她就突然再也忍不住了，慌乱地停住双脚，弯腰呕吐。

吐出的竟是一滩血。

一滩红得亮晶晶的血。

这样的血当然不正常。

她并不傻，立刻就想到了，这些花的香气有毒。

但唐奶奶始终安然无恙，仍顽皮地在身旁活蹦乱跳，也不关心她呕吐的痛苦。

等她呕吐够了，浑身如被抽光了骨头，软瘫倒地，气喘不休，一头冷汗。

唐奶奶见她如此，反而兴高采烈，甚至一边跳脚一边鼓掌大笑：“好啦，现在你已和这些花同样香喷喷了。”

冼若雅头痛欲裂，耳朵嗡鸣，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又兔子般蹦蹦跳跳地过去，竟伸手抱住冼若雅的一只脚用力地往前拖行。

前面很快呈现出一个奇特无比的漂亮花屋。

一个巧夺天工、就地取材、用花瓣花叶花茎做成的小屋子。

唐奶奶就把她径直拖进了这个小屋子。

屋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厨具，各种各样的佐料，最显眼的，当属摆在中央的那口锅。

那口锅煮着浓汤，汤已滚沸，热气腾腾。

该放的佐料都放齐了，现在只需要把人放进去。

冼若雅头昏脑涨，却还是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着什么样的可怕事情。

她已感觉到唐奶奶在剥她的衣服，然后用手指沾了一点汤汁涂在冼若雅的手背上，伸出垂涎欲滴的舌头舔了舔。

“好味道！看来我的厨艺也颇有精进。”

说着话，唐奶奶又歪头去望屋顶，表现出思考的神态：是切成一段一段地放进去煮呢，还是囫囵个地放进去煮呢？

最后她灵机一动，才想到冼若雅的身体实在沉重，自己没多少力气能将之举起来再放进去，所以先切成一段一段的方便些，也有利于汤汁更饱满地渗透入骨肉。

她放下冼若雅，转身在一排厨具架上认真挑选着最合适的刀。

可挑来挑去，实在挑不出最合适的刀，那些刀久经使用，锋刃要么钝了要么折了要么缺了。

唐奶奶急躁地抓挠后脑勺，突听一个声音从屋门口响起：“你看这把刀如何？”

XXX

唐奶奶应声回望，眼睛受到某种莫名其妙的刺激而细细地眯缝起来。

屋门口的光线尽被挡住，发话之人身影修长，曲线柔美，腰肢纤弱。

这人发话时，全身上下也在清响。

这人明显是女人，但她手里并没有拿着刀。

她的手空空如也。

她所指的“这把刀”在何处？

是不是藏在衣服里？

如果是，又不符合她说那句话的语态。

说那句话的语态分明在表示，“这把刀”确确实实已在手心里握住。

唐奶奶眯缝双眼对她看了半天，才倍觉纳闷道：“云姑娘，你也学会开玩笑了？你身上有刀吗？”

她正是程梦云。

她手上没有刀，身上更没有刀，只有许多打造精美的苗族银饰。

她的声音也像银饰相互碰撞时那么清脆：“你等我拿给你。”

唐奶奶于是就满怀好奇地等。

程梦云伸手出来，慢慢翻开掌心，掌心仍然是空的。

唐奶奶怒了：“云姑娘，管你与我是多少年的交情，也没必要这样耍我！真把我当小孩子了？”

她一怒就忍不住摔东西，随手扒拉到一把铁勺笔直朝程梦云摔去。

程梦云那只手五指并拢，掌缘竟泛着刀刃般白森森的寒光。

唐奶奶年龄虽幼，内力却老辣雄厚，一摔之下，那把铁勺势夹劲风，迅若流星，尖锐地呼啸着袭到她面前。

她却毫不慌乱，直接以肉掌迎击那把附带了唐奶奶高超内力的铁勺。

空气和时间仿佛突然都凝固了。

唐奶奶一动不动，她也一动不动。

只看见那把铁勺极为迟钝徐缓地被那只肉掌切割成两半，余势犹猛，分别再极为迟钝徐缓地飞出去，悠悠飞过她的身体两侧，将她身后挺立的两株花拦腰截断。

哐当！

两半铁勺远远落地，却只此一声哐当。

空气和时间这才似又恢复了正常。

刚才的所有变化当然其实只发生在不容人交睫的瞬间。

唐奶奶惊得也差点跌倒，原本眯缝的眼睛已溜圆地瞪着。

她总算看明白程梦云所指的“这把刀”是在何处了。

程梦云的“这把刀”将附带了她高超内力的铁勺凌空切割成两半，仍然光洁完好。

“这把刀”实在算得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

谁说刀就一定要以纯铁精钢来锻造？

程梦云已证明了，有时候血肉骨骼锻造出的刀更具威力！

“怎么样？”

程梦云巧笑嫣然：“这把刀可否合你心意？”

唐奶奶也笑了，哈哈大笑：“想不到云姑娘深藏不露呀。”

程梦云突地脸色变得阴冷声音变得恼怒：“我照样是想不到唐奶奶居然喜欢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