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烛火照亮了云亦萧的脸，却未能照暖他的心。

他的心仍冷如隆冬，不仅是因这个逼狭的空间与滞闷的空气，更因他对冼若雅的牵挂已终于丧失了动力。

他奄奄一息地匍匐在那里，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那里是牢不可破的囚笼，他一被关进那里，身上就沾满了斑驳的血渍。

他没有流血，身上完好无损，只是衣衫撕烂成条，像垂到河边的柳枝。

他身无寸伤，却已蓬头垢面，精神委顿，目光黯淡，十足的囚犯模样。

既然血不是他的，又是谁的？

这囚笼以前还关过其他人？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解。

这囚笼不太大，也不太小，同时关上几个人是绰绰有余。

云亦萧被关进去前，这囚笼内已经关着一个人了。

一个身形壮硕，肌肉硬邦，秃头发亮，满脸胡须，狮鼻通红，瞪着凶目，眼白上血丝密布，环抱双手，手臂上青筋暴突，全身只穿条黑色短裤的汉子。

他坚如磬石地盘踞在囚笼左角，一声不吭，遍体鳞伤，各种各样深浅不一的伤，几乎每道伤口都正往外不停地汹涌着鲜血。

鲜血冲洗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却始终坚如磬石，连一丝痛苦的抽搐颤抖也没有。

他的鲜血像是永远流不尽的。

他的鲜血把整个囚笼的地面红通通地覆盖了，像是炎夏傍晚的夕阳映透了山河。

纵然云亦萧阅人尚不丰富，也一眼可看出，这必定是个铮铮铁骨的大英雄。

但他又何以悲惨地落入此等被囚之境？

他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

最关键的是，他这种人物在江湖上绝不会寂然无名。

而千古以来，英雄末路岂非也总如龙困浅滩虎落平阳，结局难免悲惨？

不过他实在太悲惨了些，幸好他没有因此丧失惊天动地的英雄气魄！

他满身血流不止的伤痕是那满身叮叮当当响的女子所为？

那女子果真好歹毒！

她干嘛把这汉子囚禁在此？干嘛把云亦萧也囚禁在此？

她也会像伤害这汉子一样伤害云亦萧么？

她若在云亦萧身上也弄出这许多伤痕，云亦萧唯独死路一条，只好全无希望地等着血尽身亡。

云亦萧虽是名门世家，武艺卓群，但毕竟比不了旁边的大英雄，有足够强大的毅力去受痛苦的持久煎熬。

而现在那女子怎地踪影全无？

他并没有为此松口气，因他明白，恐怖的磨难终将降临。

一系列的疑问和想法再度乱糟糟地浮现在云亦萧的脑海里，折磨得他更情绪不安。

云亦萧遇见的女子总是要么秀外慧中温柔痴情，要么俏皮可爱心灵手巧，他实在想不到江湖上竟还会有如此心机诡诈下手歹毒的女子。

以前他也经常听人说过江湖上多得是心如蛇蝎的恶妇，害人时防不胜防，每一遇见，经验粗浅者必死无疑，经验丰富者也只能自求多福。

当初他还不信地嗤之以鼻，现在终究是见识到了女人要是坏起来，绝对比最坏的男人更可怕无数倍。

XXX

云亦萧情绪不安中始终在斜眼偷瞄角落里的壮汉，怀着战战兢兢的期待，观察壮汉可能有的一举一动。

但这汉子始终如没有生命的石雕泥塑，毫不动弹。

这汉子出奇地强壮，身形庞然，大量的出血并没有使他肌肉干瘪。

已完全成了一个血人的他稳定冷静地盘腿坐着，眼睛怒睁，每根爬在眼白上的血丝都鼓得似乎随时会爆炸。

他的血到底有多少？为什么血流了满地，他仍是一声不吭，纹风不动？

他的血当真永远流不尽？

又或许他本就已死了？

死人是没有呼吸的，但他却有非常明确的呼吸，非常有力量的呼吸，一声声像铁锤砸石，极为沉重地传入云亦萧的耳朵，传进云亦萧的心里，令云亦萧长久地为之震撼。

所以从一开始，他尽管一动不动，云亦萧还是能肯定他绝对活着。

他血流了那么多，平常人如此，即便没失血身亡，痛也痛死了，他却全身上下没显出任何垂危之状。

他每一条伤痕里不断涌出的血蔓延在全身上下，就像朱漆涂在废旧黯淡的木料上，反倒让他更显精神奕奕，生机勃勃，力量充沛，也让他的肌肉更富有摄人心魄的光泽。

云亦萧观察着他，也逐渐感到心惊动魄了。

心惊动魄中，云亦萧突然特别地自惭形秽。

想他满身伤痕，血流如注，犹自镇静坚定。

而云亦萧自己身无寸伤，却已心慌意乱，情绪不安。

云亦萧暗暗地深呼吸，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也稳稳地盘腿坐着。

他又斜眼偷瞄角落里的壮汉，才发觉那一双密布血丝的怒眼其实早就笔直瞪住他了。

他心下悚然，忍不住冷汗急冒。

就在这时，囚笼外传来拍手的声音，夹杂着清脆的叮当声。

那心肠歹毒的女子终于又出现了。

只听她柔声笑道：“果然是亲父子，连坐姿都差不多，可惜我给了你们那么久的时间，你们却似乎没说过半句话。”

云亦萧立刻听出来，这不是那女子。

他也立刻听出来，这女人是那天在饭店里滥杀无辜还烹煮人头的阿玲。

这女人何止歹毒，简直像地狱魔鬼般可怕。

但这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口中说的那些话。

尤其是那三个字——亲父子！

XXX

他和这闷声不吭满身浴血的壮汉是亲父子？

近日来他的确已听过太多荒谬的话，却都远不及那三个字荒谬。

他是飞云堡云满天的儿子，他这次再回家去就会继承父业了。

他的出身是没有人会质疑的。

但现在，在这里，在阿玲的口中，他竟突然和这壮汉成了父子？

莫非女人一坏就爱胡说八道？

而云亦萧除了当她是胡说八道，还能怎么样？

XXX

看着程梦云脸色阴沉地像蓝天上突然飘来了一大片乌云，唐奶奶反倒显得很开心，她对程梦云招手，笑嘻嘻地道：“我是吃人，但你也从来不是吃素的，快，进屋好说话。”

程梦云双脚不动，声音也仍然含着愤怒：“你解了冼若雅的花毒，我们才好说话，否则就只能短兵相接了。”

“短兵相接？”

唐奶奶的笑嘻嘻变成了仰面狂笑，笑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你真是不自量力，以为一只肉掌练成一把刀就足够与我抗衡了？你也不看这里是谁的地盘，我唐奶奶也一直不和谁讲多少交情。”

程梦云阴沉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声音里的怒气也有些被沮丧取代了：“唐奶奶，你不当我是好朋友，我可当你是好朋友，那么信任你才将冼若雅交到你手中，你却……”

唐奶奶道：“我猜不透你的心思，还以为你是投我所好地送美食来了。”

程梦云哭笑不得：“我根本不知道你吃人，根本不知道你是个大怪胎。”

唐奶奶蹦了起来，伸手笔直地指着她，厉声道：“你敢骂我！好，此刻开始，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恩断义绝，想打的话也可以，不过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她锐利地打了一声呼哨，花圃里就传开一阵窸窸窣窣的乱响，不多久就陆陆续续地钻出好些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

她得意洋洋地笑道：“看吧，我的孙子孙女成千上万，随便招呼一些出来，也能把你收拾得哭天喊地。”

程梦云已经被这些突然钻出来的孩子严不透风地包围住了，她咬咬牙怒道：“我本来不打小孩子的，但今天看样子我只有破例了，天底下就是有那么多讨厌的小孩子应该被狠狠地揍一顿。”

唐奶奶对这些孩子高声吩咐：“收拾得哭天喊地就适可而止吧，别闹出人命，毕竟她和我做过几年朋友，她的肉我吃着心有不安，不过切记别伤到她利如刀锋的手，给我好生留着，我要用来……”

这番话没说完，一个孩子扑地飞来，重重砸在她身上。

他们一起四仰八叉地跌倒，她一把推开那个孩子，再次高高地蹦起来，瞠目结舌地只见自己的那些孙子孙女在空中胡乱地抛飞，程梦云手起手落就像是在抛绣球。

程梦云只感觉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好玩了：“你的孙子孙女没多大本事啊，刚才虚张声势，害得我差点怂了，还怕人多势众呢。”

唐奶奶气愤填胸，转身从厨具架上一阵乱翻，最后左右手分别抄起几把铁勺，拔足飞奔向程梦云，咆哮道：“今天你不仅骂我大怪胎，还……还……简直是欺人太甚，好几年都没人敢这么惹我生气了！”

噗噗噗地，那些孩子纷纷落到宽阔的花叶上像清晨的露珠般悠然地掉落在地，一个个平安无恙。

而唐奶奶仍像点燃引线的旗花火箭般直冲向程梦云，程梦云索性展开双臂，敞开怀抱，毫无顾忌地要迎接她。

谁料冲击到程梦云面前还剩下一两尺的短促距离时，唐奶奶身形陡然往下倾斜，一头栽进了程梦云面前的泥地里。

花圃的泥地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她却一下子大半个身体都栽进去了，只露出一双小巧玲珑的脚在地面动来动去。

程梦云赶紧用力地把她拔了出来，她满身是泥，哭丧着脸看程梦云道：“我还是对你心慈手软了，但你说说，我把冼若雅给你了，你怎么解我的嘴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