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区警署里,已经差不多一周没有欢声笑语了。
准确地说,是并非没有这种欲 望,而是大家即便想笑,也会因意识到时务而选择闭嘴。
如今,就是这么一个尴尬的时节。
一个月内,发生在自己辖区中的杀人案居然一桩未破,任哪位警察脸上都挂不下面子来。
当然花费了很多警力去走访,但好像,在那个决定性线索出现前,人们此时的奔波就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劳碌。
即便此刻,烈日炎炎到空气都扭曲的正午,也有大概四五名警员为此奔波。
星见也带有一点这种心情。
不过,也只和那波浪般,只是在瞥见别人时,偶尔翻起一点罢了。
在他心里,此案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
星见凝视着手里的材料。
由于死者的身份在发现尸体后不久就确认,要调查起人物关系来也相当轻松。
死者刘尊武,在市中心一家财贸大厦上班,并在里头荣登副总一职,实权虽有一些,但好像从来没有敢乱来。
如今没有查出收受贿赂的证据,公司里也对他口碑极好。不过,星见知道,朋友间私下里送的一些酒水,恐怕刘尊武未必没少拿——只是不会记录,也没有理由受惩罚而已。
这正是所谓的“人情世故”。
此外,刘尊武的社会关系也极其健康。他居住在中心大厦附近的一栋高级公寓里,妻子名为宋涛,有女儿一名(姓名不便泄露)。
据说,他死的那天,倒在身旁的蛋糕,正是要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
“对那家人来说,真是残酷啊。”
身后忽然冒出声音,星见一回头,发现是卢明聪站在自己身后。他那略显肥大的头颅,与瘦削的身躯完全不匹配,现在,那张让人微微不悦的脸上,就留有古怪的怜惜与笑容。
同事们也苦于进展,此时或许是因为无聊,也把身子或耳朵尖凑了过来。
“这种事,偶尔也会有的吧。”星见说,“是不是我们也该派些人,去慰问一下的好?”
他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只是出于单纯的关心与爱怜,提出了这个幼稚的想法。
果然,卢明聪嘲弄地接话道:
“还送什么?人家那么有钱,不可怜可怜我们自己可怜的薪水就行了!”
(——真是让人讨厌的家伙!)
星见不禁在心里想,而稍微扫视一圈后,他发现周围的人似乎也有类似的意思。
待在这里,实在是太过沉闷了。
星见“匆”的一下起身,将桌上的记录收到包里,便抓起放在一旁的车钥匙要出去转。卢文聪问“你要去哪?”星见没理他,直到走到门口,才悠悠淡淡地飘回两个字:“查案。”
和这种人说的话,好像还是越少一点越好。
一来到车场,星见就捅进钥匙发动了汽车。转弯离开停车场前,他小心留意了一眼后视镜,确认那个烦人的家伙没有及时跟上来。
……
在这世上,的确是有一些让人讨厌的家伙们存在的。
如果是学生时代,这让人不悦之处很有可能是“乱用别人东西”或“不爱卫生”等,但到了工作里,情形却完全不一样。
当然,不是说像上述这样的情况就不会发生,而是说,会有更恶劣、让人更恶心的地方存在。
譬如——
“嘿!XX,你也在这啊?一起吃饭如何?”
当你和好朋友,或者说女朋友、亲人走在某处时,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然后是好哥们般搭到你肩膀上的手臂,有时还会有一股臭味。你有点惊讶,也有点嫌弃地回头头去,啊,这人应该是当时在XX的某某。但你们从未熟络。
然而,在这个场合,此人却像老熟人一般与你攀谈,说是要和你一起吃饭,最后要结账时却忸忸怩怩,乃至最后你付钱后,不主动说明也绝对不会把AA的钱打给你……开玩笑!你是什么东西!真当我们很熟啊!
遇到这种情况,星见当然都是主动去要钱,心里会想——真是的,明明是我付的钱,为什么却要低声下气地去和他讨要啊!
然而,幸亏不再是校园里的环境。像这样的家伙,要是长久待在你身边,恐怕会像跗骨之蛆般,把能从你这里占的便宜压榨的干干净净。这些人本就没打算与你结成好友——或者说,这种人难道会有好友吗?
就算有,大概也是同样低劣的生物吧。就像在厕所里,蛆虫也会在粪泥里抱团取暖。嗯嗯,就是这样。
想到这里,星见觉得舒服了一点。
和外人评价的不一样的是,在他那颗冰冷孤高的外形背后,其实蕴藏着一种颇有人情,甚至有点儿斤斤计较的情感。没办法,从穷人家长大的小孩子,多半会在某些方面有些吝啬——更何况还是在被一个讨厌的人占便宜的时候。
但很可惜这种人反倒意外的多。
星见大学时狭小的四人间内,就有两个这样的家伙。
他想起来,自己好像也就是在那之后,才渐渐拒绝去交朋友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应该就是这个道理吧。从那时起,星见与周围之人目光对视时,都带有一股警惕。这种警惕一旦成为习惯,最终就好像变成了蕴含在视像之后的冰冷——那便是被名为“冷酷”的眼神。
车子向左转,穿过红绿灯和无人行走的斑马线,今天看起来路上的车并不多。
星见将车在一条宽阔路边的白线内停好,拔出钥匙,检查了一下后方视野后打开了车门。
今天的目的,是要在当时案发的周围地带走访一番。
放眼望去,看到的是巷道两旁矮矮的平房,以及以之作为鲜明对比的,像把平房们拢在中间的摩天大厦。
随着工资和房价水涨船高,开发商们的野心也愈发恐怖。原来只是矮矮土坯房的渔村,在几十年内变成了像这样的摩天大厦,而只有继续保留“古风”,感觉住在旧房子里更安心的人,才会拒绝优厚的条件,钉子般驻扎在这里。
(不过……从他们以后呢?)
一代固执的老人死去后,时刻需要钱、也通常见钱眼开的子女辈,或许就会悉心商量起房子的安置问题。一笔优厚的拆迁款,就足以抚育数家人在小城市几辈子的人生——这或许也是安逸地逃离大城市的一种方法。
星见眼前,似乎看到无数种“迁移”的现象。
在上古,人类的祖先是为了获得更多的事物,放弃莓果而走出了森林,最终两边的前上肢直立起来,在漫长的演化中形成人类。
此后,为了战争,生机,民族的杀伐与种族的歧视……又有一批又一批的人被迫背井离乡,离开祖先生活数百乃至数千年的故土,漂泊在如今称为“文明”的世界之上。
这其中的人,应该是多数融合,而少数,于迁徙中就泯灭了吧。
只是,放到如今,情形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人们不再都是迫于形势而离开——或者说恰恰相反,在离开熟悉的故土时,会有一种欣慰与期盼的感情。
他们知道,当卖掉手头的地产以后,在另一个城市里是过的,会是何等优厚的生活。即便这代价是离开一个时代的传承,抛弃从前的一些印记,可那却又能怎么样呢?
这就是一种滋生于“差价”的残酷,是一切公平,被推至现实后,都不得不面对的讽刺命题。
城市和人心之间发展的不平等,促成了这种可以牟利的畸形,所谓的“公平”。或许依旧只是在历史长河中,或许成功而无法仰视的梦而已。
“不公”,就是时代森罗的明证。
“……”
星见很有耐心,从平房到楼房,从距离小巷周围十五米的民居,到从公司至巷尾沿线的任何地方,不管商铺还是首饰行,他都不厌其烦地进去小心问了个遍。
他做的恰到好处,没有打扰来往的客流,而只是把店里的经理或店员拉至角落,出示证件询问一番而已。
可惜,得到的结果依旧很惨淡。
站在刘尊武原本任职的“宝源”国际大厦前,星见一眼间看到了车流对面的奶油蛋糕店。对了……星见想起,那天那个倒在刘尊武的旁边,最终也没有送到女儿手中的蛋糕。
他走过天桥,进入店里进行询问,被称作经理的男人诚惶诚恐地看着他。理解事委后,他打电话叫来当天的值班店员,店员摇摇头,说当天客人很多,没有在意,可能是没有见过吧。
星见又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倒塌在地上的蛋糕的款式,看到图,经理率先点了点头,说,榴莲奶油蛋糕,这的确是我们这里的商品。星见问,那你知道周围有没有类似的店,也会卖这样的蛋糕?经理挠了挠头,没有回答。
于是星见又对周围的甜品店走访了一遭,万幸得到的结果是“没有”。
(刘尊武当天从公司消失到死亡的时间不长……临走前,同事们还没从他手上看到蛋糕,这样说来,他应该就是在那家蛋糕店买的给女儿的礼物)
只是,即便有了这样的推断和证据,当日值班的店员,依旧略显冷漠的表示自己记不清楚了。
是啊,谁能苛责在一个下班高峰期,手头根本忙不过来的蛋糕店员工刻意记住一个人的长相呢?
但遗憾的是,这也就意味着线索的一部分淹没。
从蛋糕店到那条巷子,偏外有酒店或摩天大楼,偏内则是低矮的,拒绝拆迁的平房。太阳一直从云端跌落至红酒般的雾霭里,星见都穿行在这些巷陌中。
得到的回复,只是冷漠的“无”“没有”“抱歉啊,那时还没有下班”。
是或讨好,或冷漠,或高傲,或嫌弃,或避之不及的神情,在整个问询过程中,星见都紧盯着对方的眼神不放,可依旧无法分辨出,对方的回答是基于真心,还是那分“懒得牵扯进倒霉事情”里的虚伪感。
不过……
(这么说,就是没有线索了?)
拜访完最后一户人家,再得到否定的回复后,星见也走在那条偶有凸起的青石板上。虽然心中有点失望,但或许是早已预见的原因吧,此时,居然反倒有一种通快感。
太阳已经沉入大地,周围变黑,也同时在变冷,好像有一点暗蓝色的东西,伴随人前街后的路灯,照进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悬浮着的世界。“啵”的一下,旁边黄黄的墙头灯亮了,星见有一种迷离的恍惚感。
他在想,当时,刘尊武或许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走在这条小小的道路上。
不,那时,他心里应该没什么疑惑,而只是单纯带着欣悦,提好蛋糕,准备想着回去后该怎么给女儿过生日吧。他会想,入门后当然先需要一个拥抱……对了,路过某某地时,也要好好停下来看一看,要不买一个嘟嘟猫给女儿当礼物?
以父亲的身份,体会女儿甜蜜的心情,或许就是刘尊武当时的心境。
“琅……琅……琅……”
与记忆、想象与灯辉一同燃绽的,还是周围的人家烟火。有菜香,好像是辣椒炒茄子,又或者西红柿炒蛋?稀稀淡淡的闲聊声,潜藏着笑,也远远近近地顺随风声,摇曳在陈星见耳边。忽然,他想起了自己的这个原本的名字。
同样作为想象的,也是那在万山中间,自己孤独躺在草地上的身影吧。
嘿——
一种莫名的温暖与感动,扫去了走访时积聚的不安。
他想,暂时都把一切忘了,回家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