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藩平息已成定局。吴三桂病死,其孙吴世璠承帝位后。形式陡变,众心瓦解,从此叛军一蹶不振。湖南、广西、贵州、四川等地逐步为清军收复。人心思定,不愿再卷入无边的战火。
康熙十八年春(1679)康熙下征“博学鸿儒”诏。为广纳天下英才,尤其是江南文士,朝廷在正统进士科外特开博学鸿儒取士。各地督抚都纷纷响应,举荐治下的布衣名士入京,为皇上招揽贤才。一时间,多少名士为避入朝为官,“赴吏部,自陈疾,不能应试,状至再四,终不允。”
这些满腹经纶又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不管愿与不愿,都被名利的车轮裹挟着,相继拖向京城,登上天子朝堂。
兆骞昔日旧友,汪琬、陈维崧、尤侗、朱彝尊、秦松龄、徐釚、潘耒等人也先后应征至京,容若的渌水亭,也开始热闹喧哗了起来。
晚春,几个当世文坛巨擘,相约去西山踏青。一干风流才子并马看花,登高而赋诗,观澜而写词。
陈维崧见草长莺飞之处,尽是鲜花烂漫,起头道:“出郭寻春春已阑”
秦松龄接道:“晓风吹面不成寒”
严绳孙捋着胡须,悠然道:“青村几曲到西山”
姜宸英纵声朗道:“并马未须愁路远”
朱彝尊也不愿落于人后:“看花且莫放杯闲”
到了顾贞观,却惘然失神。容若轻推他一把,心知他又在思念那天边的故人,于是替他接道:“人生别易会长难!”
顾贞观闻此语,方回过神来,说道:“汉槎曾说过‘诗乃心声,性情之事也。情之挚者,诗未有不工者。缘情以为诗,诗之所由作,其情之不容于己者乎!夫其感春而思,遇秋而悲,蕴于中者深,斯出之也善… ’ 当时也是这般飞絮时节,今日想来,晃如昨日…”
一众人也不由想到兆骞在塞外饱受寒苦,自己却有心却在此闲庭赏花,皆兴致全无,也不觉跟着唏嘘感叹。
容若宽慰道:“生还吴兆骞既是你的诺言,也是我之承诺。现在,父亲也在上下打点,还有恩师也在暗中筹划。我看再过不了多久,事情就会有结果了!”
见顾贞观还是愁容不解,容若也心下黯然。已许下的五年之期,现已过了两年,赎归一事还如水中望月,遥遥无期。另有索额图等大臣的阻尼,更令此事无限期搁浅。而父亲与授业恩师的矛盾日深,但就赎归吴兆骞一事,两人却是难能的默契。想到此,不免也跟着哀声惋叹。
一场清雪过后,宁古塔的枯枝上挂满了银霜,又是一年早冬。兆骞看着雪地上的牛羊,想起了苏武。如今在宁古塔,已整整廿载。当年的青丝已换做满头花白。
在失望中,倒有一事,使他感到一丝慰藉,所撰诗文集《秋笳集》在徐乾学的努力下,终于在南方刊刻成书。此书载录了兆骞早年以及出塞后所写的诗集。分赋、诗、西曹杂诗。 此书一出,备受人推崇,人们争相传阅,一时洛阳纸贵。
昭令归来时,匍在兆骞膝前失声痛哭,痛陈自己在盛京的遭遇。兆骞深知他心中的苦楚,轻抚着爱徒的额头宽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看包括你爹与我,这里的一众流人,哪个不是尝遍人间冷暖,受尽了委屈?
男欢女爱之事,自古难全。为师心之痛,丝毫不逊于你。大丈夫要以功名为重,立德、立功、立言,方为不朽。那风花雪月,经历了,也就够了,人生苦短,哪有那么些闲工夫儿女情长?”
这一年多来,兆骞心中不得安生。盛京的风起云涌,早传至这里。昭令下狱,怀仁又身负命案逃亡,令他夜不能寐,他瞒着葛氏一人默默承受。当固山的死讯再传来时,兆骞再也情难自控,抚案流泪。这个从小教大的爱徒,耿直憨厚,小时候其父领他求学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就这样先白发人而去。盛景在宁古塔学子眼里,是无比繁华的高处,竟比这里的冰天更加残酷,啃噬着一个又一个爱徒。
好在现在终于拨云见日,听说怀仁又为安珠湖立了大功。更没想到,害死固山的,竟是商秋野!难道天道有轮回,自己那代的恩怨情仇,又要在年轻一辈中重新上演?他小心地把一切来龙去脉告诉葛氏,葛氏听得心惊肉跳,“菩萨保佑仁儿!”
许壬辰又来恩师家中探望。这些年来,壬辰已成了宁古塔的首贵,在乌喇、盛京都有其分号。许康侯也老了,身体总是不好,看着儿子愈发有出息,索性安心养老。壬辰这次又捎来了怀仁的书信及御寒的衣物和钱两。得知怀仁在盛京一切安好,兆骞十分宽慰。令他欣喜的是,安节果然尚在人世。“你这鬼子安,瞒的我好苦!”兆骞穿上怀仁捎来的棉衫,踏在雪中,顿觉身上暖和了许多。
他手拎着只山兔,向一处低矮的民居中走去。门前堆了厚厚一层积雪,已好久没人清理,看来家主好久没有出门了。兆骞踌躇了片刻,推门而入。
屋内潮湿阴冷,充斥着发霉的味道。门西打塔就披着一张狍皮,委在家中的矮炕上。他目光呆滞,手拿着酒葫芦,不时地往口中倒酒。
老伴已去世多年,他十分孤苦,固山的死,更对他打击巨大。丧子之痛,令这个无比坚毅的老汉也垮了。
兆骞一把抢过了酒葫芦,紧握住这个相伴多年、不离不弃的老友的手,未等说话,不觉两行热泪先滚了下来。
门西打塔失神地望了一眼兆骞,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将军说我儿死的光荣,可我就是不甘心!要是和他哥一样死在战场也就算了,谁知道是被自己人给弄死!这个商秋野,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兆骞不知如何才能安慰这颗将死之心。他一如门西打塔当年,去院里劈了柴火,费了好大劲,终于将炉膛点燃,屋里渐有了些暖意。兆骞又亲手给他煮了饭食,完毕后,已是满头是汗,再看门西打塔时,他已沉沉睡去…
从门西打塔家出来,兆骞心情无比沉痛。
路上的人们见到兆骞一人在商街踱步,纷纷施礼,骑马者当即下马,躬身呼:“先生”。
兆骞门下教过的学生已不胜枚举。眼见着一茬茬学生渐已成人,而同戍的一众难友,却是所剩无几。就在几天前,同年张明荐俩口也相继撒手故去,身后只留下女儿还姐一人孤苦无依。
钱威还在店铺里当掌柜,薪金丰厚,生活已然无忧,只是时常怀念早年死去的妻女。路过糖酒铺子,见掌柜钱威正在里忙活着,他看见兆骞,忙抽身取了两包江南茶叶和糖果强塞到他怀里。
离开铺子,兆骞又奔杨越家饭庄走去。
杨越两口子的饭庄生意越来越好。杨越天生一副古道热肠,见到流人有难,都慷慨解囊相帮,养老抚孤、赎为官奴婢者,数不胜数。有苏州书贾朱方初、沐氏兄弟、河南李天然、湖广卫守备王某等等,皆前明死事诸臣及庄氏史祸之狱族。家里赚的银子大把捐出去了,也从不吝惜。
凡家中贫不能举火,以及穷困老病者,杨越便身先士卒,倡导众人周济。人们在他的带动下,都感其义,争相资助,以不与为耻:“我有何脸面见杨玛法!”
范氏虽支持丈夫,但见着家中的粮米、银钱大把散去,未免心疼,她总是叹道:“赚多少钱也不够你这么霍霍的啊,要不是这样,咱家早发了大财啦!”
杨越却咧嘴一笑道:“咱就老两口,儿女又不在身边,赚这么些银子不散出去,还能带到棺材里?”
这些年来,两口子在这里赚足了口碑。无论土人和汉民,有争讼者,都找杨玛法来评理,往往一语畏服。他还在家里开了书斋,把带来的《五经》、《史记》、《汉书》、《李太白全集》、《昭明文选》等书籍给满汉子弟传阅。
这些年,范氏将江南的风味带到这里,又将当地的吃食加以改良,令土民耳目一新,于是纷纷学做,范氏也从不吝啬,悉心教导。使得这些年来,宁古塔居民饮食大为改观。
大老远就看着兆骞在外面转悠,杨越一把将他扯到屋里:“这大冷的天,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闲蹓跶。快进来喝杯热酒暖暖。”
兆骞从来不跟他客气。屋里食客满堂,二人择墙边的一角落坐定,范氏见是兆骞,又端来了小鸡蘑菇、酱牛肉,猪肉炖粉条等几道他最爱的菜肴。两老友边吃边唠,几盅酒下肚后,兆骞将一肚子愁苦倒与杨越。
一向豁达的杨越也是叹了口气,说道:“固山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可惜了,这可让他爹咋活啊!这些年,宁古塔的后生们都哭着喊着往那盛京奔,到头来又能怎样?倒是在本地的,都一个个的生活富足,安居乐业。怀仁前一阵子也让我和你嫂子都担惊够呛,好在是虚惊一场。”
兆骞说:“是啊,采真这心中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不然,以她那点出息,还不得要死要活的!
杨越也大发感慨:“听说那个朝鲜庆安君已被正法了。当年我在盛京也见过一面,看着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来!”
“安节现就身在朝鲜!…”兆骞将怀仁的来信转述。
杨越叹道:“怀仁真是命苦,这么些年,刚见到亲爹,却又分开…”
正说着话,又有两人推门而入,是周长卿和孙汝娴,杨越忙起身招呼。
见兆骞也在,二人赶忙过来入座。杨越又端上几道可口小菜,重温了壶酒,几人又在酒桌上推杯换盏。
周长卿道:“当年多亏了杨兄鼎力相帮,否则,我也不会有今日。”
杨越笑道:“当年长卿以医自活,人称周大夫,若不是后来弃医经商,恐怕我宁古塔又多了个神医。你不骂我眼拙,误了你的正业就已不错了!”
周长卿道:“这是哪里话!若不是我随你经商,仅靠行医,恐怕早就饿死了!论医术,宁古塔谁人比得上冯氏?论悬壶济世之心,我更是远不及她啊!”
孙汝娴知道,周长卿一直忌讳别人叫他周大夫,忙道:“周兄所说也不尽然!济世道路千千万,何必偏要行医一条?你看杨兄,多少流人得到他的帮助?当地土人的生活不也因其而改善?可以说,若没有杨兄,这宁古塔的土民现在恐怕还要过着那茹毛饮血的日子,哪会有今日这般繁荣气象?
周长卿听后,不免叹服:“孙兄所言极是!今日看来,不仅杨兄,包括兆骞在内的一众文士,授满汉子弟书,又教之以礼义,此地文明开化之功,兆骞首当其冲!”
说话间,又进来了几个军中披甲,穆根也身在其中,他早不再似从前一般酗酒胡闹。一行披甲见到几人都纷纷过来敬酒。这些年来,流人们经商生活日渐富足,威望日渐高涨。披甲们常去商户的店铺中赊账,因而颇以流人为重。几人今日发了饷银,来店中补足了拖欠,顺便吃喝一番。
穆根问杨越:“听说杨玛法与将军说,将要在宁古塔筹建书院?”
杨越笑着说道:“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不敢乱讲。”
穆根说:“玛法就不要和我这个粗人卖关子了!现在早已传开了,将军要在城中东南划拨几亩地建书院,咱这边塞也有了学堂,杨玛法真是功不可没!”
杨越只得承认:“确有这么一说。不过,将军说现在朝廷现又有大动作,衙门经费都用在乌喇造舰,眼下这事也只能搁置…”
众人听后,无不惋惜。“有朝一日,书院如果真能建成,那今后宁古塔的满汉子弟都有地方读书,流人文士也将有了营生。不用再向以往在家中授学,真大好事一件,现在看来,还是机缘未到…”
戴布禄已年逾八旬,冯氏尽心地伺候不离左右,她深得大察玛真传,族人无不诚服。
穆根常对冯氏表现出倾慕之意。大察玛心明眼亮,对儿子说:“你省省吧,仙姑是什么人,就连将军她都没有看上,她的心气儿高着嘞。”
穆根还是不甘心:“她年纪也不小了,却还这么单着。你看,她现在已经接替你接任咱瓜尔佳氏的察玛,这我没有意见。但毕竟她是外姓,还是个汉人,依我看,我把她给娶了,她不是能名正言顺一些。”
大察玛笑了,对儿子说:“我看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她做咱瓜尔佳氏的察玛,是神的旨意,也是我瓜尔佳家族之福。”说着,大呼口干,让儿子拿酒,穆根忙倒了一碗递到他面前。戴布禄嗅了嗅,又对儿子说:“这酒太烈,再往碗里添些水来。”
穆根说道:“这酒已经填满,怎么又能灌进水去?”老察玛笑道:“正是了!她的心里已被人填满了,怎还能再容下别人?”
这天冯氏又做完大祭,完事已至傍晚,长幼先后散去,大察玛看着满身疲惫的冯氏说道:“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
“玛珐这是哪里话,这些年若不是您栽培,哪会有我今天!”
戴布禄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始终装着一个人。”
见冯氏低头不语,戴布禄说:“他要走了!”
冯氏喉咙一紧,颤声问:“玛珐,您说清楚些,他真的要走?往哪里走?”
老察玛说道:“上天垂怜我宁古塔人,留他这么久,是宁古塔之大福,却是他个人之不幸。如今他已完成了课业,是时候要回去了。”
“玛珐,您是说…”冯氏含泪道。
“你想啊,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属于这个俗世凡尘,更何况是咱这块穷土!”老察玛说着,用手指了指天空。
冯氏仰看星河。明月当空,群星闪耀,她的思绪,已飞向了遥远的银河…
又是一年暑往寒来。这日明珠回来,一脸倦容,容若忙迎了上去。明珠说:“现在朝廷终于默许了。”
容若大喜:“阿玛真是辛苦了。”
明珠说道:“这事可真是大费周折。为了一个吴兆骞,朝廷又重新恩开了认工赎罪例。不过你先别高兴的太早,眼下还有个难事。”
容若问道:“又有何难事,不就是花些银子么?”
“你口气可不小!认工需一万两白银。”
“这么多!”容若咂了咂舌。作为锦衣玉食的相府公子,容若几乎无需知道钱为何物,但也被这个天大数字吓了一跳。要知道,当时朝廷一品大员的年俸禄才几百两。
明珠道:“自康熙六年,颁停认工赎罪例以来,尚没有赎还的先例,朝廷这是看在我和老徐的面子加起来,给的最大的恩赏了!”
容若又陷入了苦思。他深知,父亲与吴兆骞非亲非故,能够这样全力去斡旋,全是为了自己不失信与人。容若心知以家中财力,倒不差这笔款项,问题是,以明珠地位,这笔钱两,又如何使得出?
容若将此事告知了顾贞观,顾又去找徐乾学与宋德宜等人相商。
徐乾学所说之辞与明珠如出一辙:“城工之费,甚是繁重。如果仅仅一两千金,贱兄弟与二三知己,尚可措画耳。可这大一笔,哎…”
为早日措划这笔巨款,徐乾学、徐元文兄弟、宋德宜、顾贞观、纳兰容若、徐釚、陈维崧,还有兆骞表弟潘耒、兆宽之子树臣等,都在奔走呼号,游说大家醵金,以赎归吴兆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