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己的肉
书名:江湖如昨2唐门往事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4175字 发布时间:2021-01-26

血淋淋的壮汉陡然间整个人立了起来,将正自心绪凌乱的云亦萧着实吓得够呛,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这壮汉刚立了起来就迈动沉重的步伐笔直地走向云亦萧,同时展开了粗壮如大厦梁柱的胳膊。

云亦萧见状惊恐无措,肌肉僵硬如石,根本动弹不得,难以闪避。

终于他被这壮汉紧紧箍在了满是血腥气的怀里,他一方面仍然惊恐,一方面又强烈地感觉到这壮汉的热切与真诚。

他已娶妻,却没生子,但他似乎明白,此刻这壮汉的热切与真诚是源于内心对亲情回归的欣慰。

难道他真的是这壮汉的亲儿子?

这壮汉突如其来的拥抱实在太用力,让他本已乱成一团的脑袋更加无暇思考,而他此刻的心,也已莫名地迷惘。

良久他才费劲地能挤出语无伦次的一句话:“放开我,我不是你儿子……”

这壮汉笸箩般大的头压在他肩上,喷着老马般的响鼻,淌着瀑布般的汗水,听见他语无伦次的这句话,中了雷击般整个人瞬间陷入深不可测的寂静。

这壮汉在寂静中缓慢推开他的身体,瞪圆了眼睛看他,眼睛里包含的情感复杂而混乱,似有愤怒有兴奋也有怀疑有哀痛。

这壮汉身上的每条伤痕,都如熬了几个长夜的老人眼睛,沉沉地闭合了,这具庞然身躯终于停止了流血。

但他看着云亦萧,眼睛里的愤怒兴奋怀疑哀痛纠缠在一起很久,直到云亦萧被看得有些难堪了,才忽地开口。

他的声音响如洪钟,语调平稳,一字一句非常清楚地说出来:“你的眉眼五官,你的手臂腿脚,活脱脱是年轻时的我。”

囚笼外面的阿玲也再次拍手笑道:“我办事,怎会让你失望?”

这壮汉压抑的嗓音中仍丝丝地渗着怒气:“可你毕竟让我先流了许多血。”

阿玲的笑容显得愈加妩媚,面颊上的皱纹突然像画卷般展开,压抑太久的肌肤终于开始奇异地柔滑发光:“只要找回了你的亲儿子,流再多的血也值得,你是经历过大事的豪杰,难道还天真地以为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在路上捡到馅饼?”

这壮汉仰面狂笑,声音震得囚笼四面的铁栅条剧烈地纷纷晃动:“我知道你的心计,我若不流血,精力几欲耗竭,你是绝对不肯相信我。你总以为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逃跑,而我的武功太高,随随便便地一挥手,要斩断这些铁栅条就如切豆腐般轻巧。”

阿玲笑容消失,板着脸道:“亲儿子都找回来了,你还跟我啰嗦这么多干嘛?我等着看父子重逢的感动场面呢,不会只简单地抱一下就完事了,那也实在扫兴。”

云亦萧忍不住大叫:“你们够了,不要再胡说八道,我不是他儿子,我姓云,是飞云堡云满天……”

这壮汉的眼睛猛地精光爆射,野兽般咆哮道:“云满天是我们金家永远不共戴天的仇敌,你决不可继续认敌作父!”

云亦萧越来越按捺不下中烧的怒火,也野兽般咆哮道:“什么我们金家?我说过我姓云,和你没任何关系!”

阿玲幸灾乐祸地笑道:“亲儿子我反正给你带来了,至于他认不认你这个父亲,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旋即叹口气:“算了,一点也不感动,一点也不好看,我懒得留在这里看你们伸长脖子吼来吼去。”

云亦萧闻言,脸变得更惨白,转身对她大声道:“你不可以走,你放我出来,你找错人了。”

阿玲表情诡秘地斜眼瞧着壮汉,冷冷道:“我找错人了?”

壮汉张开血盆般的嘴巴又笑起来,连声道:“不,对了,对了。”

阿玲道:“怎么对了?你须叫你这认敌作父的儿子好生明白一下呀。”

壮汉抬手捋去遮掩了额角的一片乱发,露出一道新月形的褐色印记:“瞧,我们额角都有这道印记,这是我们金家遗传的,就算用刀子剐去了皮,骨头上也会有。”

阿玲左看看壮汉额角,右看看云亦萧额角,得意起来:“看来这次我确实没找错人。”

云亦萧仍满脸不信,谁料壮汉冷不丁地一掌重重拍过来,他的头本能地一低,就看见了映照在地上血泊里的自己的脸。

他一下子认不出自己了,他的五官已经因刚才的激烈怒吼而扭曲变形,尤其是额角果真也有一道新月形的褐色印记,但在他长久以来的记忆中,根本记不得自己额角有这么一道印记。

旁边又响起壮汉和阿玲的笑声,他整个人如在冰窖,从脚心到头顶都是冷飕飕的,耳朵嗡鸣,脑袋发胀,好像有数不清的想法急迫地要钻出来。

他身体僵硬地怔住,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去,膝盖砸着血泊,血花乱溅。

他怎么是这浑身浴血还死不了的怪物的儿子?

冼若雅的咯咯娇笑声,父亲时而严厉时而慈爱的眼睛,云府大门上悬挂的金字牌匾,络绎不绝地走入云府拜见父亲和他的群雄们。

这一切都在此刻化成风中的灰烬,凌凌乱乱地飘散,离他远去。

就算他毋庸置疑是这怪物的儿子,他也永远不想接受这事实。

他已经在江湖上拥有了稳固的名望,这里面有云氏家族的影响,可更多的还是他自己的努力,他绝不让这一切就这么摧毁。

他跪了不知多久,渐渐感觉天旋地转,终于痛苦地叫了一声,身体翻倒,晕厥过去。

他似乎还听得见阿玲又在拍手笑道:“表面上他和你吼来吼去,其实心底已认定你是他亲父,所以一时高兴过头竟晕厥了。”

XXX

两双小巧玲珑的脚搭在花屋檐上摇来摆去。

那是程梦云和唐奶奶正一起分享美餐。

美餐是程梦云大展身手特意做来替唐奶奶解馋的,琳琅满目的苗家食品。

有酸汤鱼,刚从山下的水塘里捕捞的肥鲶鱼,刺儿少肉嫩,加上酸酸辣辣的汤汁入口,简直鲜美得要命。

有竹筒肉,甜而不黏的糯米裹着软耙的猪肉,撒进多种香料,再用清水煮沸,多种香料的气息均匀地散开饱满地渗透,最后捞起来一尝也是爽得要命。

但其中一道叫龟凤汤的,最令唐奶奶称奇,不说其制作的繁琐,只说需要的食材佐料一时半会真难觅全,程梦云却偏偏是一时半会就把那些食材佐料都搞到手并很快烹调成功奉献在唐奶奶面前。

唐奶奶瞅着这道龟凤汤,一边垂涎欲滴,一边又困惑地对程梦云道:“你捉条鲶鱼煮汤我想得过去,山下的王家老四才开春就在水塘里撒了许多鱼苗,这乌龟可就稀奇了,方圆百里别说捉,买都不好买,何况据我所知,乌龟不是用来骂人的吗?”

程梦云笑道:“看你老糊涂了吧,你是奶奶辈儿,我当然要竭尽全力地孝敬你,你只知道乌龟用来骂人,却不知道乌龟也经常用来夸人。”

唐奶奶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夸人?乌龟王八蛋莫非其实是夸人的话?”

程梦云噗嗤笑道:“啥子哦,别乱说,听我讲,一般是用来夸老人家长寿有福气,龟肉大补,最是延年益寿,比如龟年鹤寿这个祝寿之词你定然是从未听过。”

唐奶奶毕竟不是真正七老八十的奶奶,她实际上年龄幼小,阅历肤浅,听了程梦云如此说,仍面露疑色,犹豫着先取了白瓷调羹舀起些汤送进嘴里。

只觉那汤浓滑香郁,在嘴里如云似雾地悠悠弥漫开,惹得舌尖微微地颤动,一颤动那汤的香味就像长了手般温暖柔软地把整条舌头抱住。

转瞬之间唐奶奶全身上下都又香又暖,前所未有地舒服。

她几乎没进行吞咽,任那汤像春天刚刚解冻的河水自动流入胃,过了好久才猛地打出一个非常丰满的嗝:“我终于领略到乌龟也是一种美不胜收的宝物,今后谁要是再用乌龟来骂人,我首先毫不客气地吃了他!”

程梦云嘻嘻笑得俏皮可爱,真像是在长辈膝下奉承讨好的孩子:“今后唐奶奶就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了。”

唐奶奶露出正儿八经的严肃表情道:“那也得你经常给我做这道汤,再不可在我面前藏私。”

程梦云道:“当然,只要你不吃冼若雅了,以后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我做的东西随便一样都比人肉好吃。”

唐奶奶眉毛扬起眼睛一瞪:“这话可说不得,你这些菜啊汤啊,味道确实香,但比人肉还是差太远。”

程梦云的心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她自然对自己的厨艺始终满怀信心,但她也明白唐奶奶那异乎常人的胃本就极难对付。

她又告诫自己,万不得已还是不动手,她虽轻而易举地打倒了唐奶奶手下的那群孙子孙女,唐奶奶自身的实力却一直深不可测。

连阿玲提起唐奶奶时都要忌惮三分,她怎么能随便和唐奶奶硬碰硬?

唐奶奶喝了汤,整个人暖洋洋地犯困了。

程梦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睡过去,心里一喜,想这是个好机会,她就静悄悄地爬起身准备救走冼若雅。

可谁料唐奶奶突然伸手紧紧抱住她的一只手臂,张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程梦云痛得大叫,抬腿猛踢唐奶奶的头,唐奶奶一筋斗从屋顶翻落。

唐奶奶身体落了地,舌头像蛇一般贪婪地长伸出来舔着嘴巴,笑道:“想不到你的肉这么香。”

程梦云一看自己的手臂,惊骇得目瞪口呆,自己的手臂竟让唐奶奶一口咬去了块肉,此刻已鲜血横流。

唐奶奶狞笑地对她道歉:“刚才打盹,迷迷糊糊就忍不住咬了你一口,你别见怪。”

程梦云又痛又怒,眼泪都流了出来,叫道:“你……你这个大怪胎!”

唐奶奶摆着手道:“有话好说,用不着生气,我不想和你真的打架,你打不赢的,我们都平静下来商量怎么办。”

程梦云怒不可遏:“怎么办?难道我干脆一刀刀地切下自己的肉来,让你吃个痛快?”

唐奶奶笑嘻嘻道:“都说了是打盹的时候误伤,我的意思是,反正那姑娘与你我没啥关系,倒不如我们合作,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了她。”

程梦云这下肺都要气炸了,但那只手臂血流如注,疼痛难耐,她赶忙撕下一片衣角,暗运功力堵塞住伤口附近的血脉,用那片衣角紧紧将伤口绑起来。

她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就知道惦记着吃人,你这种大怪胎,我纵然拼个一死也要为民除害!”

唐奶奶仍不甘心地恳求她:“你何必呢?你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看在你厨艺不错,我才平心静气地和你慢慢商量,求你为我把她烹调成一大桌的美味,我自有丰厚的报酬回馈给你。”

程梦云突地收敛怒气,偏着头想了想,灵机一动道:“其实人肉也分好几等,最差的,就是奴隶的肉,最好的,你猜是哪一种?”

唐奶奶笑道:“当然是美女的肉了。”

程梦云摇头,煞有介事地说:“是自己的肉,不信你咬一口自己试试。”

唐奶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才又抬头道:“你休想骗我,你以为我是傻瓜,会这么容易就上当?”

程梦云面不改色:“你自己都不敢试试,怎么知道是我在骗你?”

唐奶奶无话可说,古怪地咧咧嘴,猛地朝自己的手咬了下去,瞬间咬得鲜血淋漓。

程梦云兴奋地笑道:“怎么样?痛不痛?”

唐奶奶一边嘴里嚼着自己的肉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废话,肯定痛死了。”

程梦云拍手道:“对,就是因为痛,才倍加好吃。”

唐奶奶怔住,眼睛对着她眨巴眨巴,一时想不透她话中的道理。

她于是表情认真地解释:“一丝丝的痛苦缠绕在肉味里,这种体验,你何曾有过?”

唐奶奶毕竟年幼,容易轻信别人的花言巧语,也不管荒不荒唐,此刻经她一说,居然真感到嘴里自己的这块肉越来越好吃了。

她贪婪地嚼着自己的肉,舍不得很快就吞下去,在嘴里慢慢地品味,而她的手也已痛得剧烈抽搐。

等那块肉终于被嚼得又碎又干如一团麦草时,她才只好吞下去,为难地道:“自己的肉是好吃,可吃多了,自己不也会死吗?”

程梦云诡笑道:“把自己吃死,岂非是你一直想要的死亡方式?”

唐奶奶思考了半晌点头道:“你真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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