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昏黄，但马槐文手中的全家福，每一张面孔却无比清晰。

“小伙子，照片留着，闲时想起我这老头了，就拿来看看。”恍惚中，李盛年来到面前。

“您要跟大家告别了？”马槐文有些哀伤。

“和儿女见了，跟孙辈聚了，重要的事都着落了。他们的路还远着，我就送到这，没啥放不下了。还有这衣服，谢谢了。”

老人把外套递来，拍拍马槐文的手，掌中厚茧，藏着岁月痕迹。李盛年转身，这一次是真正的别离。

“人生如棋，一盘走到头了，还有下一盘。小伙子，有机会的话，新局再见。”

李盛年逐渐远去，街灯以暗淡的光芒相送，他的背影在远方越发模糊，直至消失……

……

再睁眼，马槐文才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打了个盹。

“和儿女见了，跟孙辈聚了，重要的事都着落了……”马槐文回味着梦里的话，随后便有了主意。

“咋就突然回了，也不打个招呼，好歹让你爹穿件没破洞的衣服。”马景云边说边扣上胸前扣子。

“爸，不用拘束小节，再说现在年轻人的牛仔裤也破洞，您正好迎合了潮流。”

“还潮什么呀，下雨才潮呢。你们一家人回来最好先说声，我做饭也有个底。”方秋娣往电饭煲里添了杯米。

“爸，妈，我跟若冰商量过，有件事应该让你们知情。”

“有事就说嘛。”

“晓天，来。”谭若冰从屋里拿出玩具，带马晓天出去玩。

“我们之前带晓天做过检查，医生诊断他精神发育迟滞。”马槐文道。

马景云和方秋娣愣了愣。

“那这病出来是什么样子？”

马槐文简单说了晓天状况。马景云听后没吭声，向方秋娣附耳嘱咐了几句，便道：“吃完饭再说吧。”

午饭后，谭若冰哄马晓天睡下，方秋娣把饭桌收拾干净，马景云烧了壶热水泡茶。

“喝吧。”马景云倒了两杯端过来。

“爸，若冰不喝茶。”

“我知道。”马景云指着门外，“给他的。”

马槐文转头看，是二壮。

“哥们，回来也不说声。”

马槐文笑笑，“……也是临时决定。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们家找我吗？马老爷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吧？”二壮边说边坐，端起茶便喝。

“二壮，你自己说，小时候是不是边跑边尿。”马景云笑道。

“爸，莫揭人短，以前的事不要说了。”马槐文给二壮倒茶，“抱歉。”

“抱什么歉呀。”二壮拍拍马槐文，“我刚问了爹娘，咱们穿开裆裤那时他们也带我看过大夫，也说我精神发育迟滞，跟晓天一样。”

马槐文反应过来，马景云朝他点点头。

二壮又喝了一杯，站起来转个身，“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吃好喝好，全须全尾？”

“话说回来，小时候我还真没感觉你有什么问题。”马槐文回忆道。

“那时都放养，比我妖的崽子多了去。”二壮笑了笑，“我爷说，村里像我这种傻孩子一大把，该吃吃该喝喝，自然就长正了。”

“小马，小谭，我跟老头子早就看出来晓天有些傻气。”方秋娣也坐到桌前，“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你们尝过的酸甜苦辣，我们在舌头上走过不知多少回。只要他活的好好的就行，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原来父母早有察觉，早知如此，这个谎言就免了。二壮的情况是个例，不能以偏概全，但多少给自己打了气。想到这，马槐文总算有些释然。

马景云拍拍胸，“老人家身体好心态好，不用管我们，多花时间带孩子。”

“话不能这样说，爱幼不妨尊老。” 马槐文亮出手机上的客房照片，“爸，妈，家里都准备好了。你们什么时候想来，随时可以。” 

“哟，老太婆就等你这句话呢。不过地里玉米刚种下，等过几个月收成了，我们收拾包袱过去。”

“好，那就等着爷爷奶奶做的玉米羹，晓天可馋了。” 谭若冰道。

这段时间，刘芝卉的日程也颇为规律。早上到顾文彬家里照顾起床，处理家务，做午餐和晚餐两顿饭，晚上顾文彬自己洗澡刷牙，早早上床睡觉，刘芝卉便回家。顾文彬并不活跃，在屋内的活动很少，经常在客厅和房里坐着，有事就让刘芝卉代劳，话也不多。刘芝卉一直想确认顾文彬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怕他情绪不稳，便没敢开口。今天准时来到家中，顾文彬已经起来了，可能是自己摸到卫生间洗漱，脸上有点脏。

“我给你擦擦脸吧。”刘芝卉道。

“好。”

刘芝卉拿温水打湿毛巾，帮顾文彬擦脸。无意中，毛巾轻轻蹭开了眼皮，里面是青色的眼珠。刘芝卉心里一惊。

“你帮我整理书房。”顾文彬忽然说道。

刘芝卉一直有负责顾文彬家里的清洁，但顾文彬从不让她进书房。

“书房是要打扫卫生？”

“嗯。里面还有些画，你也整理好。”

帮顾文彬擦完脸，刘芝卉打开了书房门。里面整体上比较干净，可能是有段时间没用，地面、座椅、柜子上落了尘，刘芝卉用湿毛巾擦了。书桌上放着几幅油画，有风景、物件、还有人物，落款是顾文彬。刘芝卉不懂绘画，但也看得出来，画得颇有水平。

“擦干净了，里面的画要怎么放？”

“全放回柜子里。”

“好。”

“……等等，你把桌上还有柜子里的人物画整理出来。”

刘芝卉照做，“人物画有十来幅，放哪？”

“女性的画，你拿出来，其他的放回柜里。”

十来幅画里面，女性的有四幅，似乎画的都是同一个女人，脸型椭圆，留着短发，高鼻梁，眉目自有神韵。四幅画的画框材质和大小都一样，闭着眼分辨不出来，凭着女人的直觉，刘芝卉主动问道：“这四幅画，要不我给你做个记号？”

“多事。……做吧。”

刘芝卉到楼下小店买了一副数字拼版玩具，回来问道：“数字1贴到哪一幅？”

“侧脸特写。”

“数字2呢？”

“看书的那幅。”

“3呢。”

“戴帽子的。剩下全身那幅，贴4号。”

从1到4，顾文彬几乎不假思索。他对画的内容非常清楚，给出的排序并不像是临时决定。

“好了，你感受一下，全贴在画框左上角。”刘芝卉把贴好数字的画放到顾文彬手中，顾文彬摸了摸说出数字，得知全对后，嘴角不经意微微扬起。

“你帮我看看这几天有没有人找。”顾文彬递过手机。

从陪护第二天开始，顾文彬不时让刘芝卉处理手机的新信息，而刘芝卉帮他设置了来电语音控制，顾文彬现在接打电话没有障碍，最近几天的来电自己接了。短信都是一些广告，微信上有几条好友信息，还有个聊天群叫“时光画廊”，顾文彬让刘芝卉点进去看看，他之前在画廊里学绘画。群里有最近的活动通知，还有学员画作分享，刘芝卉注意到其中一个发出作品的成员，头像与那四幅画里的女子有几分像，成员名字叫鲁向真。此外还有其他几个群，刘芝卉也点开看了。

“物业通知出入的门禁卡要升级，燃气公司准备上门做安全检查，还有你的车到保养时间了。”刘芝卉看顾文彬没吭声，便道：“我来处理吧。”

“车钥匙在门口旁边墙上挂着，车停在负一层0043。好好开，撞坏了你自己掏钱修。”

下午，刘芝卉跟燃气公司的师傅约了两点上门，检查完了便到物业处升级门禁卡，再开车去保养。顾文彬电话打来，让她晚上不用做饭，到超市买点熟食、零食、蛋糕和酒水，如果她自己想吃什么也一并买，回头报销。回来以后，顾文彬让刘芝卉把吃的全拿出来，一起开动，顾文彬还开着手机音乐，看来今天心情不错。

“啤酒在哪？”顾文彬问道。

“有汽水，果汁，酒别喝了吧。”

“你没买酒？”

“买了，你让我买的呀。”

“那就对了，酒我让你买，现在我让你倒，一杯。”

刘芝卉给顾文彬倒了大半杯啤酒，又悄悄兑了点水，“对了，之前听说要照顾老人，我就买了个翻身护理器。你肯定不需要，放着也是放着，要不给你爸？”

“我爸？”顾文彬冷笑一声，“他在美国呆着呢，你给去吧。”

“出国了？”

“移民。”顾文彬一口喝完，敲着杯子让刘芝卉再倒，“我不喜欢那里，自己回来了。”

“那他们清楚你状况？如果我是你，现在我会很需要父母在身边。”

“父母？哼，他们嫌一起过日子没意思，分居了。人都在美国，每个月给的钱倒准时，我还花不完。”顾文彬故作轻松地嚼了口薯片，“下周就告诉他们，我瞎了活不下去，他们一慌，也许就复合了。”

父母感情不好，子女心态多少会受影响，顾文彬一开始应该是想自立，如今失明，又希望借此维系父母感情。 

“那你在这边有亲戚？”

“都在国外。我今天要是死了，都没人送殡。”顾文彬又喝光了一杯，“再倒。”

“你现在真不宜多喝，伤身。”

“没关系，反正全看不见了。”

“你眼睛是？”刘芝卉试探问道。

“青光眼，知道吧？”

果然。

“有听说过。会疼吗？”

“慢性，没感觉，一开始当是看书画画弄的眼疲劳，没注意。后来医生说已经晚了。”

“所以你打算请陪护？”

“不然呢，有钱没处花？”

顾文彬自尊心很强，一开始跟廖远哲说是照顾父亲，刘芝卉也被骗了。

“慢性闭角型，先是坐井观天，看不全，往后便是温水煮青蛙，两眼一黑是早晚的事。”顾文彬自嘲似笑了笑，“那天烧着水，眼前忽然就黑了，再也亮不起来，才给你打电话。”

刘芝卉又安慰了几句，同时用手机查询顾文彬的病。青光眼致盲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顾文彬这辈子只能与黑幕为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