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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洪宪一百年 作者:邹蚁白 本章字数:5551字 发布时间:2023-01-26

我要写这样一个年份。我有写它的欲望,即便这对于我这样年岁的溜须拍马者而言不算健康。今年的冬与往年比非寒也非暖,因为在去年的冬日,有更热的一九,也有更寒的冬至,蚊子在仓促与草率的惊乍中,与不知冷热的候鸟们一并,为天空与人界的残忍浮浪吞没于海瀚与地野。


国历已到了新年,所以洪宪已百年了。只是夏历和正式颁号改元受箓的百年纪念还没到,所以不知皇帝本人究竟会不会以那凄凉苦冷冬霜里受凡人僚属部下鄙夷的苦日,为所谓盛盛灼世的百年之始。


在一百年的三教九流里,救世道玄神君的周遭已为他作了无数漫长到可憎的称号,他本人则常以听杨度黄陂念来的复古于文书里自况县主国家。只是我们习惯叫他洪宪皇帝,毕竟除了他积极而平庸的本名外,只有皇帝和这两个字随他的大业走得最久。明清两朝一世一号,他践祚后又在龙椅坐了整百年的一世,如此称也不能算冒犯,獠牙们要想讹官差的钱也搬弄不得。近来一些青年里奋力脱尘者,连他名字也给丢却了,只道他袁洪宪袁老头,场面上讲几句洪宪爷爷救世上君道玄天人来作嘲讽,还把他在前清时的旧文拿出来编排,于帝国的狭缝里编造粘捕蝴蝶的丝织。


一百年很长,而洪宪皇帝已经一百五十多了,于是这些年的圣诞,朝廷也不再吹旗扬鼓,只是淡淡地差命通讯社电视台们张贴念叨几句大学士们翻覆去来的祝词,天君自己也不叫项城五六世孙到新华宫吃顿鱼席,只到香山圆明园走动走动,偶尔在涿鹿宣化跑一跑马,晚上召几名乐舞师来伴着烤肉下酒,连33台也不给个录播。在皇帝生日里受天恩的唯是我们这些替人谋人的寮吏:早上得到民正下各司府关所登记致意,为了领团难啃似鹅卵石的福寿包,得在黄昏未至去酷暑或凉风里排站到夜色昏朦。朝野都有声音讲当把这规矩数字化信息化便利化,可蒋相爷严太师在此事上就颇合辙,总是一概不理,并如从前的阁老中堂一般,总说什么朝廷经费有限国民务必勤勉、要把礼敬真人长者融进自己的生立之道一干为我们这些俗人称作“屁话”的讲辞。


这类天书于天朝里总说不完,想起这圣诞,也是七五年底国会一致嚎叫着拟了句“今后我中华 帝国之圣诞即无极天君之生辰”,便把耶稣与可口可乐老爷爷的位置从那仨中国字里扔了去,搞得如今每年夏历八月二十得过无极节,国历九月十六还得过个圣诞节,那无极三天假圣诞也搞个三天,一年便白多了六天并不很能使人清闲的假,每天都得过着领赏和赏人的日子,在领取与发放的交班中错落接连地忘记这一天本是为了什么而过。几十年前还会有人说没想到慰廷公民那么能活,孙 中山日本人原子弹谁都杀不死他,现在已没人这么叫唤了,只有守序应许的嵩号与山呼仍如往时。


教材里写过,中华的洪宪皇帝,是中华所以立足大国之巅的根本重器。五十六岁以来再不见老相色衰,身体也比钢铁更能抵御枪炮,作为君主目健神朗耳聪口烈、审计谈判整肃只在翻覆间,作为战略武器则一人百万摇指隳城。垂钓江户湾,龙跃天使堡,一百年来皇帝被整个世界的医学家生物学家明暗研究了不知多少次,哪怕是连那些不会成天把“天命在救主,真人万年寿”挂在嘴边的欧美学人也不得不说,除了他袁世凯是真的在洪宪元年春夏之际的病榻上撞得了哪路神灵的垂青、获得了不可思议的结构重组以外,还没有任何办法解释他那已经足以凭己力统治天下万方历往经纬的不朽体魄何以生成。或许正如吾师胡校之所说,那是一个“以个人为伪饰及逾越对象的极端社会构造体,他即人类这一集体自身的最完美态,不老不死,且以一人之紧密消弭合作之折损”。


一百年过去了。


一百年过去,李鸿章,慈禧,李熙闵妃,伊藤博文。北洋群将,浙闽义士,东洋的军官,北漠的盟王,南海西域的仁人志士,就是到了阎锡山张登誉甚而竹内秋治金士宰那份头,历史教科书上的东亚人们也一个不可能知道,那尊在他们目前耳侧肆意又精巧着玩弄权术的差遣走办新兵头领巨头军阀帝国皇帝,仍活地如他们那时一般精神矍铄。而他所开创的这个曾被讥讽为信错旁侍、搞错时议、复错皇辟、倒错权位的满盘错漏之帝国,却仍与他那强健的搏动一同旺盛地矗立。作为这个永不失败的拿破仑帝国里唯一一位能在危难时刻力挽狂澜的降世神灵,活在所有中国与非中国的人的畏惧、怀疑、无知以及茫然之中,以及之上。


“所有还在生活里生活着的地球人都活在袁世凯始终都在存在的日子里。”


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记得的。




大横日和元旦,许是因为快到予告的日子,早过凡人退休年纪许久的严太师便鼓动起凤鸟和天冢两枝的心膂齐振,叫全国所有城市和主要集镇都特设法矩,使四方人民皆按出震日逢十之大礼行事。云棠市议会也在那更流行和受人喜爱的圣诞前紧急通过了几条立法,各处置司所办公室行走处的公务员皆得无薪上工,领着公民万众在各个能塞容上两百人的场子里吼出山野的旷然。许是人手不够,文学司自绵阳新调任的刘主簿倒也给我来了个电话,好声气地但几不容贰地差我到定武中学领着定武、卞阳和云棠三校的青年作这礼拜。虽对这荒唐的造弄并无好意,毕竟拿人手短,碳脯费和退休金还得仰仗公帑,也就去了,没人会嫌钱少,而且当差者何必为难另一个胥吏呢,我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倚老卖老。


大横日早上,我骑着车顺着26号公交的路线到了定武的校门前,推着新换的黑色山地车与潺潺的学生相汇。恰巧几日前身份证到期了还没换回来,旧的又被那个不知道那根筋条搭错到他们民正司大院那棵朽坏梧桐上的纤瘦青年以“在此期间不能用已自动失效身份证冒示身份”为由给非法地丢进了他们里侧的垃圾桶,所以只带了公务员记册的誊本,没成想在校门前几位保卫身前掏出来后便被拦停。他们说没有身份证便不能进,我说我是学校以前化学蓝老师的丈夫,他们说校长老婆也不能进,我说我是文学司来上工的,他们说没有身份证不能放行,我说按公务员法公民身份法户籍法,有公章的官册誊本在通常情况下同等于身份证,他们说这不是通常情况,我说非通常情况指的是健康证注册公共安全信息登记信用 卡申请,他们便看了几眼我的公务员级等,之后不耐烦地表示叫我找校领导开证明。正当我在想我在现在的定武还认识谁、要不要和嘉夜说一声找找他的熟人时,在学生间大门下,一辆黑色的小皇冠停下,走下一个我见也没见过的人热情走来,对我作揖道:“克槐中顺。”于是所有事便解决了。


那人是定武中学校的司业兼监察,姓黎,说知晓我的面容,也接到了教育所的通知。他热络地贴靠在我的车上,抬手叫司机先把车开走,我的另一侧又似乎感见几名保卫略带颤音地鞠躬道歉,可黎监察的舞弄让我没法分神,只能随口说了句没事、头也未回地受黎监察的牵引往学校的深处走去。黎监察说什么我顾临学校是学校荣幸云云,但我知以定武这御笔亲书的官督民办之雄姿,在选官领袖们正常休假、道州正从四品的公务员正堂佐贰们得到各专门处所领讲的前提下,叫我这定武家属来才是合适。不然若事情传到严派的常宗卿耳里,那样重铨叙品秩的他老人家晓得自家女婿产业受辱,岂不是得气死在他们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金字塔大院塔尖上。


我的车锁在办公楼内花园里一棵大槐树下的长椅旁,黎监察和几个教务之类的行政人士陪我在接待室里做着。这接待室确如嘉夜所说的比一些翰林家还装得清雅空妙,凉亭式,落地窗,白绸纹花帘,三面环清水,淡茶台,六合沙发色轻如一旁花园里的浅土青竹,一切都显得怕人多叫一个“老俗”。当然,如此刻意的淡泊自是毫无淡泊可言的,这些裹着男士女士复合式香水浓芳的男女先生也一样。校正很快也领着学生里的斋长干部来了,所有人开始确定起程序来。本来我只是过来撑场面的,只是我愧然有爵,定武这些官长都知道,所以他们一合计便排置我到中央去,如达官一般领誓。我说司长没给我材料,他们说材料已经写好了,我拿来一瞧,什么“上主牧化,禄福无疆。皇极商造,世德其昌。四海万机,衮霞所纲。吾邦吾国,物阜民强”,不知是哪里写的模板,不知这样的模板有几多,总之到时便念了呼了,与师生们一并在无雪的湿冷里吐着冬气,一切便过去了。


嗯。事实也大体如此。“洪宪皇帝万岁!中华 帝国万岁!”“袁老头儿千岁!中华民国五岁!”“老鬼说!后两过后还有几年㖏!”“别胡闹!中华 帝国哪可能万岁!”——这样胡闹但真诚的唱和并没有也不可能发生在拥挤的操场里,就算有整整三个名门学校里躁动与喧热的学生也一样。隆冬能够压制一切反叛的暖意,学生们的教材里记刻着民国与委员会政权的伤痕,虽不知道台下的青春们对那些萌芽究竟有怎样的情感,可无论如何,于军阀、台阁、地主与大贾兴办的百年新校里,升阶或茫然的冷氛总最鲜活。又据庭霜说现在有青年乐以蓝旗为青帮、红帜为洪帮,说宋教仁是青帮掌教旋风旗手,陈 独秀是洪帮血镰九舵主,还在网上剪辑摹画出许多视频。我不太懂那些,只知道袁寒云与袁畏文那确是在下 流里混的,太子亦只能郁终,幺末却能在新华宫洛阳城外,享个确实的富贵清闲。绿林好汉快意恩仇,扯上了斧柯太阿之器,又岂能逃过皇帝的旌钺,倒不如学历史里真切的奢靡腐烂黯黮溷浊,给自己图留些真正的孤寡自在。


在家里称孤道寡的孩子们,听着皇上自己一概不听的经文,在大礼台上无法感触的风 流里恌躁,一天,又一天——至少明天还得来这一趟。如此一个周四和周五,假放得,也不成个假了。如此一个折腾,也便到了这新的一年。也就是今年,洪宪年与中华 帝国的整整第一百年。



——还是写一点我自己吧!免得说着写着便随着工作把这里的人事都给忘了。我叫叶复槐,无字无号,户籍官册和仪典录里叫叶克槐,是在学士府作了登记笔名叫槐野的作家,又是中华 帝国特进下大夫加正四品中顺大夫衔,还在四川省川南右道文学司有一份十二等公务员的实职奉公,住在云棠府城临城内梅侯渠的川南宣慰司官邸宿舍区三栋一楼含楼面积公摊九十六平米的官造二室房里已有二十余年,主卧后一圈正临潺水旁小径的四十平米花台也在十来年前被正式批给我家养花种竹,算是宣慰司对“特进”的一份敬献。虽然按实际的职务来看不过是科室里不能理事的普通老头,可毕竟领了比肩道台参议的高衔,又比寻常道班多得一个可升殿的特进京官及下大夫的爵勋,地界里喜好论品秩排位的便很惧我,把我说作是哪样风光的幕后巨子,或者是哪位三师或公侯的私生子嗣。其实我这特进四品大夫不过是靠名字巧了洪宪上主一位故人,在考国子监博士院时为他本人瞥到后赐下的,甚至还莫名得了他一个子辈的克字,同我那平平无奇的学宦生涯与家庭背景没有丝毫关系,但在这天远皇帝高的西南僻处,没什么人知晓这淡薄的真相,于住在异乡作着小吏的我而言,也同样乐得他们疏远的敬畏。


我不是云棠人,按理说也不必到这无关的地方作个僚牙。我籍贯定远,父母皆生长太湖右岸,我自己儿时则随他们在宣化大同长大;我的妻子蓝嘉夜是临汾人,小时候随咸阳口音的母亲往来于赵赴西河间。我们两个在大学相识,都因听看上去都像是满清勋贵家里出造的,受了些无谓的风评,其实我们俩家里至少在大清时就是汉人了,往古的事倒谁也瞧不了,我不信近来那些不依风化又不顾误差的测量。我们也只是普通的足实之家,父母皆是工厂正式职员,一边在木造家具厂当领班,一边在水力发电厂有小职。我运气向来好,甚而在受特进前便在学士院里靠几篇颂文评了翰林院学士府里的六品作家,有独立宿舍住,在内府里登记了好几本诗集小说,有了在节庆里写祝词祷颂得赏钱的资格。只是嘉夜在北京很是困难,他读的是有机化学,读书认真刻苦,却莫名落选国子监,学士院也不给进,说是免得“沾染”。从此便辛苦起来,年纪不过三十,子嗣的影都尚不见一个即被视作会扯儿带孙的姨姥四处飘荡,最后到小十六王爷下一处药厂上班,每日工时少算也有六个时辰,乏人害身,还落不得好字,实在辛苦,我们合计了下,便找我们大学的好前辈、吏部公务员局的郝大幸支招,恰好他说他妻子王为耘祖籍地云棠有个好职缺可遣,于是便迁来,嘉夜受聘私立定武中学薪资丰厚的化学教师,我就当起自己的散官员外来,每年摘点椒花橘实抬上去便是。


我家只有两兄弟,大哥叶复衡在上海当大会计,退休前回昆山老家买地成了地主。他生了许多子女,这些子女里也已有不少人有了子女,我家女儿叶庭霜在生殖关系上便是大哥长子叶兴初与其前妻钱女士所生的女儿,他们关系素来不睦,生了女儿后便更是互相憎恶起来,于是庭霜一周岁时生父生母便迅速地离婚再婚,在大哥中介下,便过继给我家做孩子。嘉夜家有一个大哥与三姐妹,嘉夜是老三二姐。我与大姐蓝锦茵一家关系都不错,他现在的伴侣杨淬凉与我是学士院、博士院与翰林的同年。我年纪在所有人中都是最小,也已经满了七十准备退休,要不是为了拿到一份有爵且达四品五等勋者按法律应有的住房补贴,像我一般懒散的人也不会在该给年轻人的位置上赖上这些年。


现在,连公务员也不再是人人都争这个品秩。年轻人对品秩多数没什么好感觉,且不说平等合理繁琐与否,就是最直白的一个实例:科室里最年轻的小李,二十三岁刚毕业不多久,其父五十岁来得了他,退休前实授了个按京官论秩的文林郎,说来确也是给他一辈子在司苑局疫政所兜转忙乱一日不缺的奖赏,可问题在于,他这样一位十三等公务员一获如此品秩,就得补贴官派的家庭服务士整整两个,每年必须得找指定官医看病且礼钱不能少给,再加上各类有品者必要出席的公共活动,辛苦一生的存款在受品后三个月里就径直砍了两成。品秩还是得与实用媾和才有魅力,像我这样职低位高的特进,又不在京师省府过日子,虽是免了一部分支出孝敬,可有个倒霉爵位所以每季得给算我采邑的那住在曲阜炎王村的五十户村民跑事捐钱,入学士府的作家版税只能抽三成,而我又不是那种有着真才实学的好作家,靠内府收取的一点版税以及大部分品秩职收入和勋位补贴都得拿去补贴我那从没见过的司机秘书保卫经理以及十来个家庭服务士。不过,虽是抱怨了一通,若按我那十二等公务员的目光来看,我便比同等公务员和大部分中基层级的上班族挣得多了许多,自身月实际收入最低也近于在朝廷工作的十等公务员里的有次辅职者,时不时还能凭颂词得到半年份以上工资的馈赠。


——就先写上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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