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是周建华当年的绰号。那时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点肉,平时有点儿荤腥,孩子一定会问今天过的是啥节。人瘦,头便显得大,于是得了这么个绰号。
根号二名叫朱天平,虽然当时已读初三,却只有一米五多点。大多情况下,绰号其实是对一个人生理缺陷的提炼,那时数学课上刚学了开方,二开方后是一点四一四,根号二作为朱天平的绰号, 显然十分贴切。
九寸半名叫马威,马威留着和三虎子一样的永远散发着老油味的大背头,鬓发也被他捻成了倒写的问号。马威还穿着和三虎子一样的喇叭裤,不过裤脚夸张了点,足足九寸半,盖住了脚上那双似乎从未洗过的回力球鞋。如果再戴上一副浅棕色的没有撕下商标的蛤蟆镜,这样的装束,就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符号,但十几元一副的蛤蟆镜,靠父母微薄的收入,马威怎能买得起?
刑车出发时,公审大会也随之结束。大头、九寸半和根号二便风一般跑到体育场的墙边,打开了各自从家中骑来的二八大杠,三人正准备一跃而上时,一个脸蛋上有着七八点雀斑的女孩一把拉住了九寸半的车架。他们认出,这个女孩名叫孙丽,她身边还有个女孩,高挑的个头,瘦瘦弱弱的模样,嘴角甜甜上翘着,她叫江文文,他们都在同一个班里。
“鹌鹑蛋,快松开,别耽误了我看好戏!”九寸半一脸的不耐烦。
鹌鹑蛋是孙丽的绰号,她脸上的雀斑,和鹌鹑蛋壳上的斑点有几分神似。孙丽早已习惯了男生们这样称呼,她并不气恼,央求马威道道:“你们这是要去看枪毙人吧,快把我和文文给带上!”
“我才不要你坐我的车,文文,我带你,鹌鹑蛋,你坐大头的车!”
“好啊,有人带我就行!”说完,鹌鹑蛋来到大头的车后。
“不行,我不坐他的车!”一向怯怯的文文口气挺坚决。
“那你坐根号二的车!”鹌鹑蛋向根号二指了指。
“凭什么让她坐?”根号二的青春期还没有开始,对女孩丝毫没有兴趣,更不愿费力带她去西郊的靶场。
刑车已经缓缓驶远,车上高音喇叭的声响在北风中断断续续。鹌鹑蛋急了,便又跳上九寸半的车架,文文上了大头的车,三辆单车上的五个男女,风一般地向刑车追去。
赶到靶场时,刑车已经停在路边,流氓医生吴天标和杀人犯钱玉兰被押到了路边干涸的大沟中,沟堤上和马路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大部分是中学生,也有进城卖鸡蛋卖粉条卖各色农副产品的农民。
几个留着大背头的青年叼着烟,抖着腿,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也有些年纪稍大的人袖着手,好奇地在人群中探着头,脸上满是惊恐和期待。
吴天标和钱玉兰跪在冻得硬梆梆的沟里,胸前写有他们名字的木牌在北风中摇晃着,两人面如死灰,机械地服从着武 警的命令。
麻杆法医来到吴天标身后,向执行的武 警指点着射击的位置,又对吴天标说:“你小子玩了那么多女人,死的不冤!过会别乱动,乱动要受二茬罪,听清了吗?”
吴天标似乎听清了,他嘴角抽动几下,重又低下了头。法医说完手一招,两名戴着墨镜的武 警端着五六式自动步枪,分别对准了吴天标和钱玉兰的后脑勺。
已经挤到了前排的大头紧张得喘不上气,心脏咚咚跳得空洞乏力,文文和孙丽连忙捂住了双眼。
“砰”的一声,白烟血雾同时从枪口和吴天标的面门喷射而出,反绑着双手的吴天标一声未吭,无声无息栽倒在地。随后众人又听到“砰”的一声枪响,钱玉兰也栽倒在地。
两名戴着墨镜的武 警开枪后,一扭头便往坡上爬,大头惊恐又崇敬地看着他俩,他俩也看到了大头,一名武 警的嘴角抽动几下,冲大头做出奇怪的笑容,高个子武 警接过一名维持秩序的小个子武 警递来的香烟,擦断了四根火柴,才终于将烟点上。
血色一幕带给大头几人的,不是他们预期的心理快慰,而是巨大的冲击,一分钟前还活生生的两个人,瞬间成了两具即将送往焚化炉的尸体,脸只剩下半张,另一半随脑浆飞到了一边,血腥、残忍,更让他们恐惧,伴随一生。
一向自以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寸半虽叫着“过瘾”,却没了底气,大头发现,他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三个男孩中,根号二身材瘦弱矮小,胆子却最大,他口中骂骂咧咧道:“活该!”又嘻皮笑脸地对两个女孩说,“其实脑浆和豆腐差不多,是干的。”
原本抱着路边的杨树、即将瘫倒在地的文文再也忍不住,张开嘴蹲在地上干呕起来,随即又“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鹌鹑蛋拢了拢像男孩一般的短发,嚷道:“真是晦气,本姑娘不想来的,你却偏偏拉了本姑娘过来,现在倒好,快点起来,走啦!”
虽然已是中午,天却显得更加阴沉,北风吹如同刀子,吹在脸上格外疼痛。刚才还零星的散落的雪粒,现在已变成片片雪花,随风飞舞。
人群迅速散光,现场只剩下大头和文文。原本皮肤白晳的文文,此刻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大头迅速扫了一眼沟下两具血泊中的尸体,不禁慌乱起来,用力拉起了文文。文文此时才发现人群已经散尽,神眼中顿时满是惊恐,她下意识地扫到沟中的两具尸体时,一声尖叫,一头扎进大头的怀中。
除了母亲,大头还从没有抱过女人的身体。现在,他的眼前是文文乌黑浓密的长发,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气息,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大头仍然感到了两团软软的东西贴在自己的前胸,这一定就是女人的……视觉、嗅觉和触觉的综合效应,在大头这个刚刚发育不久,还未完全成熟的少年身上产生的奇妙的效果。
大头往沟里望了一眼,心惶惶地不敢久留。他把文文扶上车架,载着她,顶着北风赶往县城。文文一声不吭,贴着大头后背,像只受伤的小猫。
大头分明感到她的身体在抽搐,他转过头问:“江文文,枪毙人这种事,你一个女生怎么也感兴趣啊?”
车架上的文文仍然没有出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显然在抽泣。大头一脸懵懂,刚才的那一幕场景虽然血腥,但作为好奇心重的男生赶过来看看倒也罢了,身后这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她为啥也要跟过来凑热闹呢?既然过来了,又为啥吓成这样……
大头从未安慰过人,此刻见车架上的江文文依然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便安慰道:“江文文,既然你害怕,下次咱们再也不带你过来了,你也别缠着要跟着咱们。”
“谁缠着你们了!”江文文在大头后背上轻轻捶了一拳,又紧紧贴在大头背上,“下次再也不看了,永远也不看了!”
雪越下越大,整个旷野像被罩上了一层白纱,大头顶着呼啸的北风狠踩着自行车。虽然天寒地冻,然而大头并未感到寒冷,他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对女人的怜惜,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暖感觉从他的心头缓缓升起。身后这个平时似乎从未留意过的女孩,竟让他顿生好感。
大头的心智便开始迷乱起来,他希望通往县城的路再长些,身后的女孩再贴得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