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从朱老四裁缝铺子出来后,悄悄溜进了化肥厂那一排低矮的职工宿舍区里,最靠里面的那个有着两间十八平米正房和一间七八平米厨房的小院是他的家。
大头推开用一只剥开的大油桶焊成的院门时,父亲正在院内的水泥地上拓煤球。父亲用一杆形状特别的工具,在拌得干湿适中的煤堆上狠狠地捣着,紧实的无烟煤便在铁杆顶端的容器内塞了个结结实实,父亲拎着铁家伙走到已经排列了四五十个蜂窝煤球的空地上,用力把铁家伙往地上一跺,再小心奕奕提起来,一块蜂窝煤球便成了形。
父亲身高中等,相貌也中等,他上身穿了件灰色的卫生衣,腰间围着已经沾满了煤灰的围裙,于院子里那些工人并无二致,只是他戴着一副近视镜,让人知道他和家属院里的那些大老粗不一样,他是个知识分子。
见大头闪进了院子,父亲叫道:“过来,帮我袖子卷起来!”
一堵矮墙将客厅从中间一分为二,内间便是大头的卧室和书房。 大头嗯了一声,径直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大头关上房门,迅速从书包里掏出一条深蓝咔叽布裤子,他拎起裤腰,在腿上比划着,又在床上摆好了,呵了呵冻僵的双手,张开手指在裤脚上拃了几个来回,笑容便挂在了他的脸上。
正当大头正得意时,敲门声响起来,大头慌忙把裤子又塞进书包。他打开门时,父亲戴着黑框眼镜的脑袋先探了进来,见大头把书包扔在了身后,便伸出漆黑的大手:“拿出来!”
“拿什么?”大头装傻。
“拿出来!”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用手背推推眼镜,语气更加坚决。
大头只得拉过书包,掏出这条刚刚做好的裤子。
这是条喇叭裤。
“这不是喇叭裤,才八寸!”大头不打自招,满是委屈地看着父亲。
父亲的黑手一把抓过,倒拎起来,他把裤脚贴在刷着白灰的墙上仔细瞅着,末了转过头来,双目紧盯着大头:“绝对不止,绝对不止。”父亲咂着嘴摇着头,“你小子说的话我要打个八折!”
“那八折才六寸四,更不是喇叭裤了。”大头惊恐又委屈,但还没有忘记狡辩。
父亲瞪着大头,命令道:“拿剪子来!”
“爸,你要干嘛?”大头忽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想抢回喇叭裤,但见到父亲凌厉的眼神,他又缩回了手。
“干嘛,你怕人家看不出来你是流氓啊,快拿剪子来,爸这就给你剪了。”这回,父亲的语气温和了一些。
“爸,真不是喇叭裤,真不是!” 大头忽然委屈得哭了起来,“就是比平常的裤角大了那么一点点,爸,就一点点。”
父亲不依不绕,见大头仍站着,便操着两只黑手,自己便翻厢倒柜找了起来。
在大头惊恐之中,剪子终于操在父亲的黑手中,父亲一把从大头手里夺过裤子,嘶啦一声,左侧的裤脚便被剪出了半尺长的大口子,接着又是嘶啦一声,右腿的裤脚也被剪出一个大口子……
“干什么,你疯啦?”关键时刻,母亲推开了院门。
大头如见到了救星,泪流得更凶了:“妈,爸剪我的裤子,它不是喇叭裤,绝对不是!”
母亲见状,劈手便夺下丈夫手中的剪子扔到了墙角。
母亲瞪着丈夫说:“咱家大头是抱来的捡来的?还是树丫子上掉下来的?要么不是你的种?”
父亲脸上便冒出了虚汗,便一脸尴尬地看着母老虎一般的妻子。就如石头剪子布,在这个家中,父亲怕母亲的胡搅蛮缠,母亲怕大头放赖,大头怕父亲的严厉。
见母亲睁圆了双眼,父亲的语气便温和下来:“不是我不让他穿,你到街头瞧瞧,满大街喇叭裤花衬衫和叔叔阿姨头,他们有几个好东西,你没瞧那些个判刑的,送大西北去的,哪个不是穿着这样的喇叭裤?!”
“那是他们种孬,生就的流氓坯子,大头将来若是真的变坏了,那也说明是你的种不好!”
母亲把大头是否成为流氓的原因一下子推到父亲身上,父亲一时语塞,结巴着说不出话来。他想了好久才道:“听说前一阵子他还和马威,跟那个叫什么三虎子的流氓练打架,那个三虎子差点没给枪毙了,现在好了,前些日子终于判了个无期,还送去了大西北,将来定是累死在劳改农场才能拉倒!”
“人家抢他女朋友,他能不打装熊啊?要我说,打得还轻了。”母亲说完转过头来,她的脸像变了魔术,一下子从风雪严寒变成了春光明媚,她笑盈盈地问大头,“儿子,要是人家抢了你妈我,你爸应不应该和人家打?”
大头抹了把泪道:“当然该打,拼了命也要打!”
母亲咯咯地笑起来,她指了指丈夫道:“你爸肯定不打,你爸肯定撒腿就跑!”
“老赵,哪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父亲看着妻子,一脸无奈。
大头见刚刚还如恶狗一般的父亲彻底败下阵来,他抹干了眼泪,得意地笑了起来。
母亲如一个凯旋的勇士,心态大好,她问大头:“儿子啊,前一阵你都跟三虎子都学了啥,亮几手让妈瞧瞧!”
大头便尴尬地抓着脑袋说:“好久没练了,就知道要我整天学习,都忘了。”
母亲便说:“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雄气,要死也得仰面朝天。咱平时不去惹别人,但别人要是惹上你了,你就跟他拼,反正你是那个什么,对了,正当自卫!”
大头忽然想起了,便说:“妈,我会鲤鱼打挺!”
母亲说:“那快亮出来让你爸瞧瞧。”
大头便扭了扭脖子,踢了几下腿,随即仰躺在屋内阴冷的青砖地坪上,他双腿抬起前屈, “嗨”的一声,后脑勺一顶地坪,两腿往前狠狠甩出去,整个身体便稳稳地站在了母亲面前。
母亲一脸兴奋:“儿子,你这招太漂亮了,是跟三虎子学的吧?”
大头不无得意:“以前还学了好多别的呢,但是都忘了。”
看到母子俩得意的表情,父亲却摇摇头,他心思重重地出了门。到了门口,父亲又回过头对大头说:“记住爸今天的话,哪天有人打你了,只要不打死,你就别还手!”
大头的父亲是南方人,大学毕业后,响应国家支援落后地区的号召,被分配到东湖县气象站,母亲则是本地人,是县化肥厂的妇联主任。
父亲性格内敛谨慎,母亲性格开朗泼辣,对待大头和妹妹的教育问题,两人的态度总是截然相反,遇上争执,自认为一肚子墨水的父亲总是败在只有初中文化的母亲手下。大头和妹妹犯了错误,母亲的一句“不怪孩子,怪他爸种不好!”便将责任全部推到父亲身上,大头和妹妹有了值得表扬的时候,又总是“妈肚子里长出的肉疙瘩,还能差到哪去!”再如刚才,母亲简简单单的“人家抢妈,你爸肯定撒腿就跑”这句话,便将父亲说得哑口无言,再也无法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