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东湖县，大头的喇叭裤独一无二。

父亲母亲争执后，父亲做出了让步，在母亲的指责中，他忽然灵机一动，让大头的妹妹买来两条拉链缝在剪开的裤脚上，到了学校，大头必需将拉链拉下，这样就成了裤脚只有六七寸的普通裤子，只要不进校门，大头便可以把拉链再拉开，这样就成了八寸二的喇叭裤。

下午放学，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大头便拉开裤脚上的拉链，原本让大头自觉猥猥琐琐小脚裤忽然变得又肥又大，大头便自信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裤脚，已经完全将脚上的球鞋罩了起来，顿觉心满意足。

大头的裤脚虽然只有八寸二，比马威的九寸半小了足足两圈，但大头已经很知足，晃晃悠悠的裤脚下，是母亲花了五块六毛钱，从百货公司给他买来的雪白的回力球鞋，鞋帮上还镶着两条红杠杠，让大头倍感自信。

大头和九寸半挺直了胸，根号二屁颠颠跟在他们身后，他的书包里有一盘翻录下来的录音带。

“不要太好听哦，真他妈过瘾！”根号二故意卖关子，就是不说谁的歌，把大头和九寸半的胃口高高吊起来。

三人中，根号二家的条件最好，他的母亲是县医院的大夫，父亲是物资局采购员。虽然父亲一年有两百天在外面出差，但糖油煤布等凭票才能买到的紧俏物品，他家一样不缺，只是每周可以吃到两回肉的根号二，身体却迟迟没有发育。

三个人中，九寸半家的条件最差，大包头、喇叭裤和暗红大格子衬衫，这是人们眼中标准的流氓三件套。现在，九寸半就差一副上深下浅贴着商标的茶色蛤蟆镜，要是能遮住他微微缺乏自信的眼神，他便成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小流氓，最起码从行头上，可以让他充满自信，可以吓得几乎所有的半大孩子不敢在他面前挑事。

大头听母亲说过一个故事：某天上午，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拎着一只沉甸甸的蒲包，她迈着粽子般的小脚，拦下一辆从医院门前驶过的手扶拖拉机。老太太说：“大兄弟，老姐姐要出趟城，可否拉上老姐呀？”车斗里的农民便说行啊，只要您老人家不怕颠就成。老太太指了指蒲包说，这里可是个好东西呢，你花钱也买不到的。便把蒲包扔进车斗，双手扶着车斗要往上爬。车斗里胡子拉碴的农民穿了件对襟的黑棉袄，腰间束着草绳，见老太太一时半会爬不上来，便起了贪念，他眼珠一转，冲驾驶拖拉机的农民小声说道， “快走！”手扶拖拉机一轰油门，昂起机头，一溜烟跑没了影。老太太拍手顿足，佯装追出三二十步，见拖拉机没影了，她笑得老脸上核桃般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母亲告诉大头，那个老太太叫桂花，她是县医院的打杂工，蒲包里装的是个得了七朝风的死孩子。桂花帮人家把死孩子扔到郊外，可以得到三块钱的辛苦费。

这是大头上小学时就听母亲讲过的故事，乐得大头哈哈大笑，睿智的桂花狠耍了贪婪的农民，远比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更让大头玩味。

桂花就是九寸半的母亲，他的父亲则是个三脚踢不出个屁、在大百货门口摆摊修鞋的老糟头。

其实，马威并不是他俩亲生的孩子，据说他的养母桂花解放前是县城春桃院里的头牌，解放后春桃院关了门，老鸨子被政府镇压了，十几个姑娘都是误进了火海的穷苦人，她们被政府集中起来教育了几天后便各自散去。桂花靠着远房的一个亲戚，在县医院干起了拖拖扫扫的杂活，十几年前又接了点副业，替医院扔死孩子，后来她怎么跟马老糟头合了灶，便没人知道了。

大头听说，马威命大，在桂花将蒲包打开，准备将死婴扔进东郊水库旁的那块盐碱地时，男婴的小手动起来了，发出了微弱得几乎无法分辨的哭声，老桂花便发了善心，将他带回了家，熬了米汤精心喂养了六七日，男婴竟然活了下来。

那时偶或有姑娘家未婚先孕，要去医院流，得出示结婚证或是单位的介绍信，这两样东西拿不出，只能让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这是件让家族蒙羞的丑事，于是许多人家便把闺女送到外地关系抵实的亲戚家，直到生出孩子。

据说九寸半的母亲是省城某所中学的女学生，模样儿挺俊。马威的生父是谁，或许只有他的亲生母亲才知道。生下九寸半后，那个女学生只住了三五日月子便回了省城。按年岁推算，他的生母现在应该三十出头了，她是否嫁人？是否有了自己幸福的生活，这些都没人知道。

根号二领着九寸半和大头，悄悄溜进位于县医院家属区的家中。根号二小心地掀开一块钩着花边的纱布，一台四只喇叭的三洋牌录音机便呈现在九寸半和大头的面前，镀铬的边框在门外射进来的光线中，亮得耀眼。

根号二颇为自豪地说：“这是前天我爸在上海出差时买的，五百二十六块钱，真正小日本进口的，声音开大了轰轰的，真他妈过瘾！”

大头和九寸半心便痒痒起来，围着录音机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根号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指着录音机说：“大头，马哥，这可是四个喇叭的，咱们看到的那些街上的小坯子，他们手里拎的只有两喇叭，比咱家这台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他娘的好了！”九寸半和大头心里开始痒了起来，“那赶紧放给咱们听听。”

根号二在抽屉里抓出几盒磁带，挑了一会，终于取出一盘。他打开仓门，插进后按了快退键，只到带子倒到了头，他才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放音键。

磁带摩擦的交流声嘶啦啦响着，大头九寸半和根号二趴在方桌上，六只眼睛紧盯着不急不慢转动着的带轴，满脸神圣。

一阵掌声忽然从录音机的四个喇叭中传出来，将毫无准备的三人吓了一跳，掌声过后，便有一个操着港台腔的男人开始说话了：

各位亲爱的朋友你好，现在是在吉隆坡跟各位朋友相处在一起，首先请原谅我张帝并不会唱歌，而且各位也看到了我本人，长得也的确比较难看，在这个世界上，可能男歌星里面，我是最难看的……

又是一阵噼噼叭叭的掌声和笑声，还有人夹着几句英语。磁带中的这个叫张帝的男人又说：

不过我常常向大家说明，我这个人虽然长得并不漂亮，但是我这个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充满了男性的魔力……可能有人会说，张帝啊，听说你能够用唱歌回答问题，而且你的歌是自己编的。可能各位还不相信，其实很简单，我们一起来做个游戏，各位朋友你可以向我提出不管任何的问题，我立即在三秒钟之内，用歌给你唱出来。我希望越难越好，越可爱越好。

噼噼叭叭的掌声和笑声再次响起，有一个大舌头、听不出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问：“如果你的太太和你的老妈子啊，同时掉到海里，你是救谁先呢？问题是只能救一个？”张帝便回答，“没有问题啦！”

又一个大舌头的男人问：“张帝啊，当你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忽然发现你老婆不是男也不是女，你怎么办？”

第三个提问的是个女人，她问：“张帝，你讨的老婆，要肥的还是要瘦的？”

张帝于是说：“好的，现在我就用一首歌来回答三位可爱的问题。”

音乐便响了起来，张帝用闽南歌唱道：

这位先生很有趣，你问我讨老婆的问题，你说我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发现，我的那老婆她不男又不女。张帝我绝对 不会这么地大意，她是男是女我一定会查仔细，如果说我讨到了不男又不女，先生你有兴趣我免费地送给你。

噼噼叭叭的（掌声）再起响起，还有人吹起了口哨，张帝接着唱：那位朋友问我张帝，我的太太和我的妈妈掉到水里，哪一个离我张帝比较接近，我一定先把哪个来救起，总不能超过了这个我不救，我跑到远地方救另外一个去，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我要先救妈咪，因为养育之恩我要来报答的。第三个问题是那小姐来问张帝，你关心我讨老婆的问题，你说我要胖的还是要讨瘦的，胖老婆看起来实在是有福气，瘦老婆讨回去她省饭又省米，我看你小姐可能很着急，我看你不胖不瘦刚刚合我的意，如果我讨老婆小姐我一定讨你。小姐我问你爱不爱我张帝，如果你爱我，我们现在结婚去。

当磁带再次发出嘶嘶啦啦的交流声时，大头和九寸半才回到了现实中，三个人因兴奋而满脸通红，马威说：“真他妈的太好听了！”

大头也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我一定要学会，唱给我妈听。”

根号二忽然问：“马哥，你找老婆要找胖的还是瘦的啊？”

九寸半想了想，脸上堆起了坏笑道：“胖的！”

大头问：“为什么要胖的啊？”

九寸半嘿嘿坏笑，湊近大头脸边道：“胖的女人奶 子大！”

“不能说奶 子，应该说ru房。”根号二纠正道，“我妈说，ru房是医学用语，说ru房的人有文化，说奶 子的人是流氓。”

九寸半瞪了根号二一眼道：“滚一边去！”又冲大头问，“大头，你将来要胖老婆还是瘦老婆？”

“我要瘦的！”大头忽然想到了文文，那次从刑场回来的路上，纤瘦的文文伏在他的背上，紧紧压 迫着他脊梁的、被厚厚的棉衣包裹着的ru房，应该也像文文那张精致小巧的脸，让人怜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