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声刚响过，梳着油光光大背头的采购科科长老朱骑着崭新的永久自行车，后座上驭着嘻皮笑脸的根号二进了学校。
一进办公室，老朱便掏出带把的牡丹烟，抽出一支硬是塞到了王峰手里。王峰推让了几下，接了。
老朱又掏出一只装着透明液体的打火机，嘶啦一声打着了，一手护着火苗，哈着腰替王峰点着了烟，接着自己也抽出一根也点上了，他深深抽了一口后这才开了口：“王主任，你看，这孩子还小，我呢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面跑，他妈又在妇产科，经常半夜三更去产房掏孩子，天平这不是没人照应嘛！你看，是不是骂几句算了，我这领回去好好教育教育！”
“这已经不是简单说几句就行的了！”王峰煞有介事地回了口烟，“本来学校准备开除他们几个，既然朱科长你来了，我呢不管怎么说得给个面子是不！我看这样吧，开除就算了，给个处分嘛是必须的，也是最轻的了！”
听说儿子要背处分，老朱额头上开始沁出汗珠，忙着又是敬烟又是帮着添茶，王峰仍不为所动。
鹌鹑蛋低着头，尾随着一个穿着黑呢子外套的中年男人进了王峰的办公室。他胳膊上的护袖白得扎眼，一进门，便一把扯过身后的鹌鹑蛋，拎小鸡一般拉到王峰面前：“这丫头今天交给你王主任发落，你现在说一声要她死，我今天绝不让她活着出去！”
“谁要你闺女的命了？”王峰翻着眼，有些不快。王峰知道，孙丽的父亲是县城里唯一一家花圈店的主人。这三五年人们的手头都稍稍宽裕些，他的花圈生意也有了起色，虽不算城里的大户，却也不愁吃穿。
老孙粗鲁地推搡着女儿，随后又扯起了女儿的耳朵，鹌鹑蛋尖厉的叫嚷声吵得王峰皱起了眉头，脸也黑了下来。
“老孙，不是我说你，打骂是教育不出好孩子的。”王峰说完指了指墙边的椅子，示意中年男人放开女儿，坐下来说话。
正在这时，门外哭哭啼啼闯进个小脚老太太，进了门把个沉甸甸的蒲包往桌腿边一扔，又扑嗵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开了：“王主任您就是活菩萨，您千万得行行好，给咱家大威子一条生路吧！”
这时九寸半也跟进了办公室，一把拖起老太太：“妈，你就不要丢人现眼了，不就是跳个舞嘛，还能枪毙还能坐牢啊？”
王峰和老朱都认了出来，这个老太太就是那个把死孩子扔在人家拖拉机上的桂花。
老桂花抹着鼻涕道：“我的小祖宗，还不给王主任跪下，让王主任开恩饶了你这个剁千刀的！”
见母亲给他丢尽了脸，九寸半一跺脚便走了。
虽然眼前站着有的在满脸堆笑，有的又在哭闹不停的三个家长，王峰不为所动，仍坚持要给几个跳舞的学生处分，急得大背头老朱和花圈店孙老板头上都冒出了汗。
桂花见下跪和眼泪鼻涕打不动王峰的铁石心肠，终于停止了哭声，她满是皱纹的老脸忽然变了色：“王主任，你们公家人不知咱过的是啥日子，你们到月就是几十块，咱这苦命的老太婆全靠给人家扔点这个死东西才能讨得口饭吃。”
桂花说完从桌腿边拎过蒲包，扑嗵一声闷响便扔在王峰的桌上，王峰和屋里的几人这才注意到桂花还带着个蒲包，不禁头皮一乍，他们当然明白蒲包里装的是啥，便慌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磕磕绊绊地跳到一边。
“咱家华华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啦？”尖锐刺耳的声音刚说完，一个烫着绵羊卷、四十出头的女人便一脚跨进门来。
还没等屋里的几个看明白，进来的女人依然大着嗓门说：“王大主任，俗话说儿不孝父之过，教不好师之惰。华华要开除要处分我认了，但你堂堂大主任，这教不好的责任你该怎么认啊？”
一见这个女人气势汹汹，非但不打不骂自己的儿子，竟跑进自己办公室向他兴师问罪，王峰心头顿时窜起了火苗，不阴不阳地说道：“哦，你是周建华的母亲赵主任吧？你刚才说错了，《三字经》里是这样说的，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儿子教育好，我想应该是周建华父亲的责任吧？你说呢？”
王峰一肚子墨水，岂能在嘴头上落了下风，便不阴不阳地点出大头母亲的错误，想给这个乍乍呼呼的女人一个下马威。
大头母亲不羞不恼，紧盯着王峰说：“还是你王主任有文化，子不教父之过我承认。但我问你，大头期中考试成绩是多少？这次又是多少？有没有进步？进步大还是不大？如果你还凭点良心，认为一下子提高这四五十名算点进步，这功劳是不是应该记在他爸的头上？”
“这是两码事，古人说的教，是指道德品德的教育，不是你说的文化课。”王峰不甘示弱，仍一脸的不屑。在这个也就初中毕业的女人面前，他有自信的理由。
“好，你是说咱家的华华品德有问题了？那我问你，土坯子做坏了，是坯子的问题还是模子有问题？咱华华的政 治课是谁带的？”问完了王峰，大头母亲又转过脸来问一旁的根号二和鹌鹑蛋。
“王主任带的！”根号二一脸狡黠地朝王峰呶呶嘴，鹌鹑蛋早已止住了眼泪，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脸上的七八点雀斑涨得通红。
王峰头忽然开始心虚，看来社会上的传言不假，这个妇联主任的刀子嘴绝非浪得虚名，两个回合下来，自己不但没讨到便宜，还节节败退。于是语气便软了一些，“赵主任，咱别瞎扳乱扯了，这次准备给他们几个记个过，开除就算了，主要是拎拎他们耳朵，防止学坏了！”
“他们几个犯啥错了？”母亲明知故问，她摸摸根号二脑袋，又捏捏鹌鹑蛋肩膀，“要我看，他们几个都是乖孩子。”
“乖孩子？”王峰冷笑一声道，“乖孩子能去跳舞？！”
“跳舞错了吗？”母亲紧盯着王峰的双眼。
“我说赵大主任，这么大孩子就跳舞，你说有没有错？”王峰一脸无奈。
“跳个舞咋了，跳舞就是学坏啊？好像邓小平他老人家喜欢跳，毛主 席在延安就喜欢跳了。毛主 席老人家这舞一跳，把小日本跳投降了国民跳台 湾去了跳得新中国成立了。邓 小 平这一跳，国家就改 革开放富强了，胡耀邦一跳，咱这日子更好过了……”大头母亲口惹悬河，刺耳的女高音让王峰根本插不上嘴。她虽然不能引经据典，但却把一长串的事实摆在了面前。
王峰惊得张大了嘴，他明知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胡搅蛮缠，一时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便气短起来，无言以对。
大头母亲并不罢休，她接着说：“他们都跳，你王大主任凭什么不让这几个孩子跳？就算你不让跳，我也认了，可你凭什么还要处分他们几个？”
大头的母亲的左一句“乖孩子”，右一句“他们几个”，看似不经意的几个词汇，便把朱科长孙老板还有撒泼耍赖的老桂花拉到了自己的战壕。
“是啊是啊，毛主 席他老人家都能跳，咱家的天平当然也能跳！”朱天平的父亲一脸讪笑地看着王峰。
王峰还想挽回点面子，便说：“现在这社会风气摆在这了，不好好管管将来怎么得了？你没看到，每次送进劳改队的那些个青年……”
“哦，好像那些流氓犯的不是跳舞罪吧？”母亲丝毫不给王峰解释的机会，她又转向老朱和老孙，“咱国家有跳舞罪吗？”
两人都摇着头，面露喜色：“那是，怎么会有那罪名呢！”
母亲又问王峰：“国法没有，你王大主任的校规里有吗？你倒是拿出来让咱们几个瞅瞅，也好心服心服是不是？”
老孙接上话，他戴着洁白护袖的胳膊伸到了王峰面前：“王主任，你倒是拿给咱看看啊，你要是拿不出，那你要是给咱闺女处分，可就别怪咱这大老粗不客气了！”
王峰的额头上冒出汗来，母亲乘胜追击：“国法没有校规也没有，你王主任凭的是哪一条哪一款？就是过去的县太爷打板子，还得先问个来龙去脉，你大主任凭什么口一张就给处分啊？就是口痰，你要也看清楚是不是地方再吐不？”
王峰知道自己彻底败了，掏出手帕擦了下额头的汗水，颤抖着手接过讪笑的老朱递过来的牡丹烟，老朱又嘶啦一声给点燃了，这才湊近脸去问：“王主任，您看孩子这事，是不是就算了？”
王峰一摆手道：“算了算了，赶明儿我给校长写个报告，就让你赵主任调到咱学校当我这主任得了。”王峰说完，忽然看到办公桌上沉甸甸的蒲包，一脸惊骇地跳到一边，指头老桂花，“快快快，赶快拿走，拿走，不处分了，再也不处分了！”
